楊子千被日偽軍帶回監所,已是傍晚。咣當一下鐵門落鎖,牢房內頓陷恐懼的安靜。楊子千坐在冰涼的水泥地上,閉目回思刑場上的情形,想到十四歲隨父母闖關東,父親客死他鄉,母親回膠東老家,他一人留在東北扛包、拉纖、背煤之情景曆曆在目;到後來日軍監工毒打工友,他揮拳打死日本人,逃到老家石島港、又轉來威海衛之過程,隻若昨日之事。想到剃頭匠林福鳳林集出手相救,想到好兄弟王冰、畢雲、梁大膽、連城、畢昆山乃至張文彬、小耗子,心裏熱流翻湧,隻覺得此生並無遺憾,唯一內疚之事,便是尚未來得及母親身前盡孝……

正遐想之時,忽聞牢房鐵門鐺鐺響聲,接著傳來蒼老的聲音:“小夥子,吃飯了。”這是牢裏做飯老漢來送飯了。老漢具體情形,楊子千一概不知,兩日來,隻是從不到一尺見方的門洞,接過他送來的飯,看到他蒼老卻慈祥的臉。老漢每次都說:“小夥子,不管攤上什麽事,都要吃飽飯。沒啥好吃的,稀湯寡水,橡子麵窩頭,填飽肚子別餓著。”楊子千覺得真像父親說話,這是他在監所裏最為溫暖之時。牢房裏沒有點燈,外麵走廊昏暗的燈光,從牢門上半部密密的鐵欞透進,照射於牆壁,成為唯一的光亮。

“小夥子,過來吃吧,聽說你愛吃辣,今天專門給你的蘿卜絲湯加了點辣椒麵,好吃。”楊子千費力爬起身,拖著腳鐐走到窗口,黑暗中微微一笑,低聲說:“大爺,謝謝你記得我愛吃辣。”接過一碗蘿卜絲湯,一個橡子麵窩頭。

老漢小聲說:“你把菜放地上,大爺還有點東西給你。”楊子千把蘿卜絲湯放到靠牆地上,起身看老漢。老漢從懷裏掏出個小紙包,遞給楊子千。楊子千奇怪地接過來,聞到一股肉香,抬頭看老漢。老漢說:“碼頭區那,‘豬頭李’烀的,幾十年的老味,香。我特地買了塊肥的,吃著過癮。”又從懷裏掏出個巴掌大的扁鐵壺,遞過來,“大爺沒錢,隻給你打了三兩燒酒,就著熟肉喝了。”

楊子千不知所然:“大爺,這是……”老漢歎口氣,說:“孩子,你有所不知,日本人的手段我明白,今天帶你去看了殺人刑場,明天……就輪到你……”低下頭,連連歎氣,抬手抹抹眼角,“大爺我眼不瞎,能看出你的為人,你是條漢子,不會怕死貪生……明天你要……上路,大爺窮,別嫌乎打這麽一點酒……”楊子千呆愣了一會兒,一把抓住老漢的手,聲音有些顫抖:“大爺……晚輩……謝你了!”

老漢抽啜一下,勉強一笑:“孩子,你是好樣的。前天石川鬼子來查牢,羞辱你,讓你跪下來給日本人謝罪,可以饒你不死。你說什麽,除非你小鬼子砍掉我雙腿,我是中國人,憑什麽給侵略者下跪!就這一句話,大爺打心底佩服你,給咱中國人爭氣!大爺沒能耐,不能像你這樣,為國出力,隻能為你……送送行……”

楊子千兩眼濕潤,強忍著沒流下淚。他接過酒壺,扭開蓋子,鼻子湊上去聞聞:“嗯,好酒!多謝大爺關照!無須為我難過,有話說得好,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老漢又擦把臉點點頭:“好啊孩子,有你這句話,大爺放心了。我還要去別的牢房轉轉。”說罷轉身走去。

不說楊子千一夜輾轉。隻說到了第二日,楊子千被押解刑場,看到的情形與昨日大不相同。昨日處決兩人,參與的日偽軍十餘人。今日隻他一人,到場的日偽軍卻有三四十眾,除押解他的六七人,餘者排作兩隊,麵對大樹站立。而在日偽軍之外,還抓來附近百姓數十,站在日偽軍隊列一旁,當中甚至還有牢房做飯的老漢等幾個做工之人。楊子千第一次看到做飯老漢之身貌,五六十歲年紀,中等身材,瘦瘦的骨架,衣褲顯得空空****。老漢看到他,緊咬牙關,臉上強裝平靜。楊子千朝他微微一笑,輕輕頷首。

突然一日軍官喊:“立正!”兩隊日偽軍唰地站得筆挺。押解楊子千的日偽軍收身站直,還扳了扳楊子千肩膀。隻見不遠之處,一隊日軍簇擁著石川,帶著四隻狼狗,殺氣騰騰直奔過來。在場百姓不寒而栗。

石川趕到現場,徑直走到楊子千跟前,微眯著眼看傷痕累累的楊子千,奸笑一聲說:“你這共匪,昨日感覺如何?反思得怎樣?”楊子千哼了一聲:“你不必兜圈子,費無用之功!我直接告訴你四個字———枉費心機!”石川討了個無趣,臉色變得鐵青,惡狠狠地說:“你的,年輕人的,不要糊塗。前天我說過的話,今天的還管用,我的重複一遍,這是給你的最後的生路!要麽交代共產黨八路軍,要麽,給我跪下,可饒你不死!”

楊子千朝他輕蔑一笑:“你以為昨天嚇唬嚇唬我,我會害怕,改變主意?做夢吧石川!我也重複前天我說的話———我是中國人,豈能跪侵略者!想讓我跪下,除非砍斷我兩條腿!”石川大怒:“八嘎!那就成全你!先砍掉你兩條腿,再讓狼狗的,要你命!”

兩個日本兵“嗨”的一聲,一邊一個架著楊子千胳膊拖走。石川突然擺手:“稍等!留他幾分鍾的命!讓他活著看看,中國人的,什麽樣的!”轉過身,對著百姓人群,換了副溫和神態,說道,“各位父老鄉親,大日本帝國皇軍,進駐中國的,是為建立大東亞的共榮,是親善的友好。這個魯莽的青年人,是不懂事的共匪,你們不要的信他的話,你們要聽年長的你們中國同胞的話。”轉頭向偽軍隊列叫道,“王隊長。”偽軍隊列排首位的跨前一步,“嗨”一聲。石川指指人群說,“你的,跟他們說說,怎樣的做好中國人。”

那人清了清嗓子,聲音有些顫抖,說:“各位……父、父老鄉親,我是王木芳,本土人氏,原在國民黨鄭、鄭維屏部任警衛營長,現在投靠皇、皇軍,成為威海警備隊第二大、大隊大隊長……”楊子千原本身體虛弱無力,微閉了眼,聽到王木芳的名字,一下睜開眼睛,看見王木芳和其他偽軍穿同樣黑警服,又故意壓低帽簷,竟然沒認出他來。隻聽王木芳說:“……剛才,石川太、太君說得非常好,非常對,日本皇、皇軍來中國,來威海衛,就是為了親善友、友好,為了大、大東亞共榮,我作為中、中國人……”

他話未說完,忽聽楊子千大喊:“王木芳!你放狗屁!……”王木芳嚇一跳,轉頭來看楊子千。眾人也都紛紛轉頭看著楊子千。楊子千接著說,“你個漢奸走狗!你也有臉說你是中國人!我呸!你是中國人的敗類!當初在汪疃,你身為國民黨軍衛隊營長,竟用小人伎倆暗害我義兄,當時若知你會當漢奸,定會要你狗命!父老鄉親們,漢奸走狗的話不能信!日本鬼子的話更不能……”未待說完,身邊日本兵伸手捂住他的嘴。石川氣得暴怒,大聲號叫:“死啦死啦的!死啦死啦的!”日本兵將他拖到大樹前,雙手向後,反綁於樹幹。兩個劊子手平執大刀對著楊子千膝蓋,四個日本兵牽著四條狼狗,圍在楊子千身邊。石川舉起右手喊道:“準備———”老百姓嚇得趕緊轉頭捂臉,手指塞住耳朵。

“砰!砰!”此時突然不遠處傳來兩聲槍響。石川一愣,轉頭循聲望去,隻見過來的路上,一輛黑色轎車疾馳而來。到了近前停住,從車內跑下警察署長杜祖廣,他對石川施禮報告:“石川長官,林榮齋大佐自青島驅車趕來,有急事見你。”說話間,車內衛兵下車,服侍林榮齋下來。

林榮齋一身灰色便裝,戴禮帽、墨鏡,邊把手槍插進腰裏,邊與迎來的石川施禮寒暄,而後手指綁在樹上的楊子千,問道:“此人可是姓楊,由橋頭中隊拘捕而來,涉嫌疑共親共之罪?”石川一愣:“此人楊千秋,橋頭孟家莊中隊拘捕而來,疑共、親共分子。林君怎麽……”林榮齋一聽長舒一口氣:“多虧我及時趕到,否則……請石川君將此人免除刑罰。”看到石川不解的樣子,又說,“這是上頭的意思。”靠近石川嘀咕一句。石川聽了大驚,瞪眼看著林榮齋,林榮齋點點頭,石川朝日軍隊列招招手,憲兵隊長狐冗跑步過來,朝林榮齋施禮,又轉向石川。石川對狐冗說道:“情況的有變,將這疑犯押回監所,不得粗魯。”狐冗“嗨”的一聲,轉身過去執行命令。石川隨林榮齋乘車返回,杜祖廣留下與狐冗一起處置現場。

路上,石川與林榮齋坐在汽車後排。石川著急地問:“吉川貞佐,那是昭和天皇的親外甥,他的怎會牽扯此等小事?”林榮齋一笑:“是啊,吉川君去年出任華北五省特務機關長,授少將軍銜,駐河南開封。這次是淩霄給他發電報,請其幫忙,他又發報給我,我正好有別事欲來威與石川君相商,便匆匆趕來。”石川不解道:“淩霄?汪精衛南京政府那個海軍次長?”

林榮齋道:“正是。汪精衛是我大日本帝國之好友,由我日方扶植起的中國政府,正與我方密切合作,逐步控製中國,故而像淩霄這樣的南京政府要員,我們有必要重視起來,對他們的要求要盡量滿足。”

石川緊追著問:“可是淩霄這樣的中央政府要員,又怎會對偏僻的威海衛一個小小平民的進行關照?”林榮齋搖搖頭:“我的所知道,就是追溯到淩霄的這裏,至於淩霄前麵的人物,我也不知。”稍頓又說,“所以石川君不要把威海衛的看作一個不起眼的小地方,這裏的事情錯綜複雜,這裏的人物高深莫測,處事可要謹慎小心。”石川回應道:“那是。我的會加以重視。”

林榮齋讓司機把車開到海邊,在塢口花園旁停住,讓司機和衛士留在車上等待,他和石川下車。塢口花園很小,呈三角形,當地百姓也稱三角花園。園內矗立著回收威海衛紀念塔,並無多少其他景觀。甲午戰後,日本人占據威海衛等地,向清政府索要所謂戰爭賠款,貧弱的清政府無奈,向虎視眈眈的英國借了銀子打發日本人,於是英國人得以強租威海衛和劉公島。1912 年清廷倒台,中華民國成立,中方力求廢除列強在華不平等條約,收回威海衛。英國人迫於局勢,不得不同意交還,但提出種種苛刻條款,以得其最大利益。北洋政府派員與之數次談判,卻因國內政局動**,一直無果。及至王正廷任國民政府外長,將收回威海衛作為第一要務,屢與英國人交涉,必收回聞一多筆下七子之一的威海衛。英國人見其意誌堅定,不想得罪蔣介石政府,最終同意交還。1930 年 3 月 11 日,國民政府正式委派王正廷為議定收回威海衛全權代表,與英方簽約,以同意英國續租劉公島十年,收回威海衛租借地。被英國租占三十二年之威海衛得以回歸,國人歡慶,此事王正廷功不可沒。國民政府威海衛管理公署首任專員徐祖善對王正廷說:“威海衛收回為我公一手造成,全威二十萬民眾同深感戴。”擇本市中心區域塢口花園內築塔紀念,敬請王正廷題寫塔銘鐫刻其上。

此時石川指著紀念塔上王正廷的題銘和落款,感慨道:“這個王正廷的大大的厲害,他是蔣介石的奉化同鄉,早年官位的遠高於蔣。他六度出任外長,為黎元洪、孫中山、曹錕、段祺瑞、蔣介石等各政府擔當外交的重任,為威海衛回收,立下汗馬功勞的。”稍頓又說,“這個紀念塔,我的每每看到,都會醒示自己,中國人的,藏龍臥虎,不好對付。”

林榮齋點頭說道:“石川君所言極是,中國人的,曆朝曆代大能之人比比皆是。便說山東,文有孔子、孟子,武有孫武、吳起、戚繼光,更有梁山的一百單八將,個個令人敬仰,或者說恐怖。故此,我大日本的想征服中國,亦需文武兼施方可。武,自不必說,便是我強大之軍力;文,便是戰爭策略。中國的如此泱泱大國,如果被我完全占領,即是我全日本老幼婦孺的皆來,分布其中,也如滄海一粟,不但難以統治中國人,恐怕反倒被中國人的統治。所以必取以華製華之策,籠絡像汪精衛之輩親日者,扶持其而為我所用,如此方可。”石川連連稱是。

兩人行至海邊,沿海岸緩緩踱步。林榮齋望著碧波**漾的威海灣,望著海灣裏的劉公島,說道:“我這次來威海,還有一件重要事情要與石川君的相商,就是關於劉公島。”石川不解:“劉公島?”林榮齋接著說:“如果我願意,可能要來劉公島的做事,與石川君為伴。”

石川停住腳步,瞪眼看著林榮齋:“林君是說,你、你的要調來鎮守劉公島?”林榮齋微微一笑:“對。”稍頓又說,“據內部消息,英國租占劉公島已四十二年,今年的已到期,年底之前,必須撤出。汪精衛政府海軍部,正在籌劃設立華南、華中、華北三個海軍要港司令部,華北的要港司令部就設在威海衛劉公島。為掌控要港司令部,我日方的將成立要港司令部輔導部,駐守劉公島。吉川貞佐是我多年之友,他說我的若有意此職,可舉薦我擔任要港司令部輔導部首任輔導官。”

石川一聽高興道:“那樣的好,那樣的好!你來管理劉公島,我管理威海衛,本就好友,再為睦鄰,天作之合,天作之合的!哈哈哈……”兩人相談甚歡。

那一邊,刑場風雲突變,本要被處死的楊子千突然被免刑罰,而且石川發話不得粗魯以待,在場所有人無不驚奇。挨了楊子千臭罵的王木芳問杜祖廣:“杜署長,這小子就……就這麽……不、不用死了?”杜祖廣應道:“是啊,不用死了,你沒聽石川怎麽說?”王木芳不解道:“這小子何、何德何能,說不死就、就不死?不、不行,要是處、處、處他死我這口惡氣倒、倒也出了,他不死,我得過去踢、踢他兩腳解解氣,他剛才臭罵我……還有你……那什麽漢、漢啥走啥的……”說著就要過去。

杜祖廣拽住他,用嘴努努狐冗,說:“這狐冗隊長,可是石川的心腹,石川叮囑不要粗魯相待,他能讓你上去踢兩腳?恐怕你要挨他兩腳。”左右看看又低聲說,“剛才我離得近,林榮齋對石川小聲說的話,我聽得清楚,給這小子說情的,你猜是誰?”王木芳瞪著眼:“正想問、問你呢,是誰?”杜祖廣神秘兮兮地說:“日本天皇的親外甥,吉川貞佐特務長。”王木芳一聽嚇一哆嗦:“媽呀!這、這小子……我早就打、打過交道,有兩下拳腳,這咋還、還有這麽硬的後、後台?”趕緊溜兒退一邊兒去。

楊子千被押回監所,心下一直疑惑不解,他所認識的朋友中,誰有這麽大本事能讓林榮齋從青島跑來救他?原本自以為死定了,沒想到這般神奇活下來,而且石川鬼子還不讓對自己粗魯,這背後謎團實在令人費解。牢房鐵門又傳來鐺鐺鐺輕輕敲打聲,抬頭看是廚子老漢送午飯過來。透過小窗洞,就能看出老漢滿麵春風。

楊子千起身過去,老漢笑吟吟地說:“恭喜楊先生,脫此大難,必有後福。”楊子千回道:“多謝大爺。”老漢又說:“你有所不知,今天去的那些老百姓,都是這周圍的人,平時大都認識,我跟他們說了你是怎麽個有骨氣的人,個個都佩服你,看到石川鬼子要用狼狗咬死你,都替你難過。後來你……不用受難了,大家那個高興勁兒啊!哎楊先生,大夥兒都問我,說楊先生背後有什麽了不起的貴人,我哪知道啊,能不能告訴大爺……”楊子千說:“我真的也不知道。”老漢嘿嘿一笑:“那沒事,這是好事,早一天晚一天知道都是好事。來,先吃飯,吃飯。”說著把飯菜端到窗洞口。

楊子千一愣,今天是兩個白麵餑餑,碗裏的燉白菜也漂著油花,散著香氣。老漢說,“你還把菜放地上,還有好吃的。”楊子千放下菜,起來,老漢又遞給他一個大些的油紙包和一壺酒。楊子千忙說:“大爺使不得……”老漢笑眯眯地說:“今天你可得好生吃,好生喝,這不是我自己給你買的,是大夥你一個銅板他一個銅板湊的錢,給你買了隻燒雞,打了半斤燒酒,還有兩個白麵餑餑。今天的大菜,我也多放了半勺豬大油,牢裏吃飯的,也都跟你沾沾光。”楊子千聽了好番感動,接過燒雞和酒,說道:“大爺你替我跟大夥遞個話,楊某謝謝大家!”老漢又說:“耽擱你一小會兒,我有個事跟你說說。”楊子千忙說:“大爺有啥吩咐盡管說。”

老漢微微低頭沉吟一下,抬起頭說:“昨天以為今天你……所以也沒跟你說。我呀,這周邊的人都認識,叫馬春子,二十多年前來投華勇營,混口飯吃,英國人說你姓馬就養馬吧,於是在這西北邊不遠,就今天上午那地方,前邊一點兒,有個馬號,給英國人養馬。威海衛交還國民政府後,英國人越來越少,馬匹也越來越少,最後隻剩下領事喬治·莫斯一匹高大的棗紅馬。喬治領事離威回英,棗紅馬沒能帶走,就把它賞給我了。日本人來了後,一個軍官和一個士兵過去看馬,那軍官硬要騎馬,結果摔下來,摔斷了腿,他們就把棗紅馬牽走,讓我到監所做飯打雜。那時我老婆因病早逝,留下三女一男四個孩子,都長得像他媽,眉清目秀,結果兩個大女兒和兒子被戲班子看中,跟他們唱戲去了。小女兒叫小辮子,兩歲時在門口玩被人販子拐走,再也……”老漢說不下去,搖搖頭,稍頓又說,“日本人不像英國人那麽還算有禮,他們不拿中國人當人,老樹夼幾戶中國人都搬走了,我卻不能走,我要等我的小閨女,她哪天要是找回來,沒了地方可咋辦?”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張紙,打開了是一個小姑娘畫像,指著畫像說,“這就是我的小閨女小辮子,打小就招人喜歡。她丟失後,我找人畫了她的畫像,遇到人就給一張,請大家幫忙找我閨女。今天楊先生脫了大難,估計一兩天就會出去,到時還請留心幫忙找尋一下。”

楊子千接過畫像一打量,心中咯噔一下,覺得這孩子有些眼熟,可一時又想不起來。馬春子說,“你快吃飯吧,這一頭晌折騰得早該餓了。我去那幾個監號送飯。”楊子千應聲,目送老漢離去。

第二天上午,監所長帶兩個偽軍,來到楊子千監號,宣布將他釋放出獄。監所長還賣了個人情,說提前通知了他的親友,已在監外接他。楊子千去掉腳鐐,頓覺輕鬆,拍拍身上塵土,隨偽軍出了監所。

監所大門口,戚家國備好馬車,正在等候,見楊子千出來,快步上前,扯著楊子千胳膊上下打量,眼裏透出心痛之意。隨後出來的監所長朝戚家國說道:“戚大公子看好了,人可是完完整整交給你了,夠意思吧?”戚家國趕緊迎上去,偷偷塞給他一張銀票,笑笑說道:“多謝兄長為弟分憂。”監所長壓低聲音說:“日本人對涉共人犯極為重視,每犯石川必問,本官實難相幫。若是雞鳴狗盜打家劫舍之類,戚公子一句話,兄弟我立馬放人。”戚家國微微一笑:“再謝兄長情義!不過你說的雞鳴狗盜打家劫舍之徒,本公子怎會去管這等人?”監所長嘿嘿笑道:“也是也是,戚公子豈能與那種人為伍。”戚家國拱手告辭,扶楊子千上車,驅馬而去。

路上,戚家國告訴楊子千,王冰已來接他,考慮到免生意外之情,不便到監所露麵。原來王冰得知出了這事,趕緊從東海軍分區趕回,到城裏找戚家國,請他想法營救。怎奈正如監所長所言,石川對涉共人犯把控甚嚴,一般人根本無法相救,他找過父親戚仁亭,想通過他和石川的關係出手相幫,可戚仁亭借口與石川有隙不肯幫助。好在王冰又找到大人物,出手擺平此事。

來到一家醫院,王冰和劉青山已在等候。一番問候自不必說。戚家國早已定好了單獨病房,找來最好的醫生,為楊子千診查,所幸楊子千隻是受了皮肉傷,並無大礙。楊子千換了衣衫,漱洗幹淨,吃了雞湯熱麵,頓時精神許多。王冰家中還有些事,便告別戚家國,三人一起乘車回墩前村。

路上,楊子千問王冰,是求得何等大人物救了自己。王冰輕輕搖頭,歎口氣說:“實在難以想象,會找到這般大的人物。”稍頓又說,“趁這一路工夫,我給你講一個家族吧。說起威海衛的人物,脫不開這個家族,說起橋頭,更離不開這個家族,那就是以孟家莊為根基的梁氏家族。”伴隨木輪馬車吱吱呀呀的聲音,王冰娓娓道來。

明朝洪武二年(公元 1369 年),威海梁氏始祖梁敬先、梁奉先等為避倭寇掠搶,自登州諸穀村遷至橋頭梁冒頂山麓南側定居。因以木柴築籬,防野獸侵襲,故名柴裏。柴裏村是威海梁氏重要發祥地,其後裔在文榮威數十個村莊繁衍生息。梁氏家族乃書香門第、官宦之家,而其賢能之輩多出自孟家莊。孟家莊與柴裏鄰近,梁氏九世梁宏居孟家莊,因早逝,將家住橋頭集四弟之次子梁誌書過繼,生十一世梁修。梁修生鬆滋、蘭滋、萼滋、芸滋、桐滋,家庭至此興旺發達。梁修公對子女讀寫尤其重視,管教甚嚴。其三子梁萼滋,因學識淵博成為道光帝的老師。道光皇帝登基後,感謝恩師,賜名梁萼涵。當時梁修住北街,五個兒子修了五條大街,建了五座大官宅,時有“四堂二十四號”之說。民間流傳“金‘崇實’,銀‘葆真’,鐵打的‘崇樸’,紙糊的‘玉德’”,說的就是四大堂。而所謂的“二十四號”所指是從這四大堂分出來的二十四家分支,到 1906年,孟家莊興盛的堂號有崇實堂、葆真堂、崇樸堂、尚德堂、慎德堂、進德堂、仁德堂、禮德堂、信德堂、紹德堂、厚德堂、尊德堂、承德堂、榮德堂、謙德堂、裕德堂、梁敬恕堂等;著名商號有協增盛、德源湧、恒豐德、泰和仁、公和永、洪泰號。孟家莊四大堂號的田產遍及橋頭鎮的方吉村、報信村、橋頭村和羊亭鎮、溫泉鎮、文登的高村鎮、大水泊鎮以及榮成城廂等地。

梁氏諸輩中,以孟家莊梁修三子梁萼涵最為聲名顯赫。梁萼涵生於 1798 年,卒於 1858 年,字心芳,號棣軒,在其父嚴教下,日夜苦讀,強學博覽,精通古今。嘉慶十八年拔貢,後在刑部做七品京官。年輕時梁萼涵秀外慧中,得到皇帝賞識。“功以才成,業由才廣”,嘉慶二十三年中恩科順天舉人,嘉慶二十五年中進士。先後做過翰林院庶吉士、散館授職編修、功臣館纂修、國史館協修、道光乙酉科順天鄉試同考官、道光辛卯科河南鄉試副考官、福建道監察禦史、京畿道監察禦史、戶科給事中、光祿少卿、簡放浙江按察使、甘肅布政使、雲南布政使、山西巡撫、調補雲南巡撫、兵部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禦史、誥授資政大夫。道光二十一年,升為山西巡撫。在任初期,盡職盡責,為百姓做了許多有益的事情,受到山西百姓的歡迎。然其後多得外財,家藏巨富。道光二十六年,梁萼涵榮歸故裏。回孟家莊老家時,八個子侄出莊迎接,他當場賞每人白銀千兩,而甲午海戰中浴血奮戰將士的撫恤金僅為五百兩白銀,足見其財之富足。道光二十九年,因山西巡撫任內裁汰交城縣貢等項被參奏,後來道光帝批雲:“……現又查出交城縣貢餘皮張,亦經該撫永遠裁汰。”道光皇帝下旨將在軍台效力的梁萼涵釋放回籍。梁萼涵曾遇一名陰陽先生,告知其“生在興隆,葬在臥龍”,仔細品味陰陽先生的卜語,遂在道光十七年帶領三房分支及部分佃農搬遷至高村鎮萬家莊,建成梁氏莊園。

梁氏莊園修建曆時七十餘載,占地百畝,它吸收北方四合院和軍事堡壘建築的特點,集中了清末民初膠東、滇西、晉中三個地區的建築風格。梁氏家族占有耕地六萬餘畝,年收租五萬升;同時開設商號、油坊、藥房、旅店數十處,成為文榮威牟首富。

說到孟家莊,不能不提“五坰地”梁氏豪宅,不能不提梁德讓。五坰地是因梁氏豪宅占地五坰而得名,其坐北朝南,為四進式結構院落。第一進是客廳,第二進是男主人住宅,第三進是女眷住處,第四進是糧倉。四進正房的東、西兩側是廂房,是仆人宿舍和倉庫。五坰地豪宅莊園,是幾輩人積累的資產。其始為梁萼涵的侄子、十三世梁琡森初建,後來其子十四世梁世勳擴建,初成規模,逐步成為尚德的分支———厚德的豪宅,因占地五坰而名。十五世梁德讓對莊園施以整修,於大院裏修建池塘,栽上荷花,建造亭台。他在院牆邊栽了一圈橘子樹,院內修建了遊泳池。

梁德讓是梁萼涵長兄梁鬆滋之孫,“附生,鴻臚寺序班”,為梁氏十五世。因其在兄弟中排行老五,外號五老虎,是清末五坰地的舉子,也是大地主和名噪一時的鄉紳。梁德讓的外號五老虎,可能與其身材高大魁梧,人脈廣泛,做事雷厲風行有關。俗話說“老虎屁股摸不得”,但也有“初生牛犢不怕虎”。村裏有湯姓青年,每每惹是生非。有一回聽說梁德讓的摯友、主管威海警務之英官魏德凱要來做客,便和另一青年翻牆入院,往涼亭的茶壺撒尿,後來嚇得躲到東北三年沒敢回鄉。其時孟家莊在英租界裏,社會秩序比較安定。許多人都知道梁德讓和殖民政府官員善交,黑白兩道都不願招惹之。但亦有外來之徒惹是生非,最終倒黴。梁德讓有處商行“泰厚仁”,遠近聞名。一夥來自租界外的暴徒,某晚手持武器,闖進商行揚言借錢,且要現大洋。梁德讓叫劫匪住在商號候著,答應翌日一早商號保證能湊齊現大洋。暗中派人給警官魏德凱報信,召集來大批荷槍實彈的巡捕,將劫匪抓捕。地方警官約翰斯頓向長官所作的《關於孟家莊武裝搶劫的報告》記錄了此案。

梁德讓乃開明紳士,修路、捐款、倡導教育,申請由兄弟梁德孝出資設立“輔仁學堂”,設立中文、洋文課程,招收少年學生,且對經濟困難者學費予以減免。辛亥革命勝利後,梁德孝被選為第三屆省議會議員,梁德讓當選為榮成縣議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