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顧長留已經回到了鄉裏,可是朝廷新的調令也一直沒有下來,若是別的官員,一直賦閑在家,肯定得擔憂了,但是顧長留卻是一點都不擔憂,相反,他還巴不得能在家多待一會兒,得個清靜。

送走袁神婆後,顧長留自己要做的事情也不少。

首先,他代替張蘊之,去給他的家人送了信,當然也少不了得去一趟縣學,找一趟於山長,將張蘊之跟於文嬌在嶺南的狀況,說與他們聽。

其次,他去了楚天賜的家裏。

他得給楚天賜的爹娘送個信,那是當初,他承諾楚天賜的。

楚天賜家並不好找,顧長留還是去了縣衙,這才查到了他的戶籍,本來一開始,他想要讓仆人去一趟就好,但是最終,他還是打算親自去一趟。

順著戶籍上的地址,他來到了楚天賜生活的小村莊。

詢問村民們後,顧長留才在村尾,找到了楚天賜的家。

入眼處,是幾間簡陋的茅草屋,茅屋門前,有一個老婦人,佝僂著身子,在屋門前喂雞。

“您好,請問這是楚天賜的家中嗎?”顧長留走過去,問了一句。

“你是?”老婦人抬起頭來,一雙眼睛,有些渾濁,似乎是看不太清東西了。

“我是楚天賜的朋友。”

顧長留說明來意,“天賜如今在嶺南做事,他回不來,所以托我來看看他的爹娘。”

“快進來吧,我是天賜的娘親。”

一聽說他是楚天賜的朋友,老婦人臉上便有了些微笑容,她佝僂著身子,熱情的領著顧長留進屋,顫巍巍地走到了灶邊,給他燒火煮茶。

顧長留打量了這間待客的茅屋,跟他以前住的那兩間茅屋真是有得一拚,同樣的逼仄壓人,同樣帶著茅屋腐朽的氣味。

難以想象,楚天賜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潛心苦讀,最後考上了秀才的。

“老婦人隨夫姓楚,村裏人都叫我楚阿婆。”

少頃,老婦人走了過來,手裏麵提著一壺茶水,她給顧長留倒上,讓顧長留先坐著,自己則是想要出去找鄰居借點米麵,招待一下顧長留。

“楚阿婆,你快坐,別忙活了。”

顧長留說著,從袖袋裏拿出一袋銀子來,“這些是楚天賜叫我帶給你的。”

“這是?”老婦人接過荷包,打開一看,見到裏麵是銀兩,抬起渾濁的眼,吃驚地看著顧長留,“這些錢都是天賜叫你送來的?”

“嗯。”顧長留點點頭,“天賜有事不能回來,正好我回鄉了,他就叫我將這些銀兩捎回來了。”

老婦人將荷包紮緊,“這孩子真是的,娘在家一起都好,他自己在外麵,才需要用錢的地方還多著呢。”

說罷,她又將錢塞到顧長留的手中,“好後生,這錢你到時候幫我送給他啊,他孤身在外,用錢的地方多。”

“我以後不去嶺南了,所以,這幾年都見不到他了。”

顧長留拉過老婦人的手,將錢又塞回到她手裏,“這錢您留著吧,天賜如今過得挺好,他不缺錢的。”

“哎,那我就幫他收著,留著給他娶媳婦了。”老婦人碎碎念的說了句。

“怎麽沒見到伯父啊?”顧長留又問了句。

“天賜沒跟你說嗎?他爹早就去世了。”

老婦人說道:“這些年來,就我跟他相依為命,如今天賜也離開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

顧長留聽到她這樣說,不知道說些什麽才好,隻沉默地聽她說著。

“貴客,你喝茶呀,我先坐著,我去給你做飯。”

她又拿起拐杖,要去隔壁鄰居家借糧食,哦,現在兒子送了這麽多錢來,她也不用借了,回屋翻兩個銅板,找鄰居家買點糧食就好。

“不用麻煩啊,我不在這裏吃。”顧長留看著她顫顫巍巍的樣子,便說了句。

“那怎麽行,你遠道而來,怎麽能連一餐飯都不吃呢。”老婦人說了句,還是要去借糧。

顧長留便說道:“您不用去借,我這給您帶了一些禮物,裏麵有吃的。”

“是啊,阿婆。”旁邊跟來的仆人便也說了句,並利落的將東西提了過來。

“這……這怎麽好意思啊。”老婦人看到這些東西,越發是有些手足無措了。

“沒什麽,天賜跟我們是好朋友,之前在嶺南,還經常請我們吃飯的。”顧長留說道:“我們來看望他的娘親,難道好意思空手而來嗎?”

“那……那我就收下了。”

老婦人見到顧長留拿來的東西,也沒說要去借米糧了,不過還是查看著這些禮物,想著一定要請顧長留他們吃個飯。

她要煮飯,顧長留便過去幫她燒火,聽她碎碎念著一些往事。

她看起來是太孤獨了,住在村尾,周圍屋舍就她一戶,除了一些調皮的孩子,誰也不肯來這裏。

“你知道我們為什麽要給他取名叫楚天賜嗎?”老婦人問了句。

“不知道。”顧長留往灶膛裏放了一根柴火,搖頭。

“我跟他爹是半路夫妻,我都三十出頭了,還沒有身孕,別人都說,我是不下蛋的母雞。

可誰知道,到了三十好幾,我竟然懷上了孩子,我跟他爹將近四十了,才生下他,得了他這一根獨苗。

村民們都說,我是老蚌生珠啊,原本以為我們楚家就要絕後了,卻沒曾想,竟然還得得到一個麒麟兒。

對這個兒子,我們都很看珍重,特意花錢去請村裏的老童生取了名。

老童生見我們都這麽一大把年紀了,才生下的孩子,就對我們夫妻說,這孩子,就是上天賜給你們的,就給他取名叫天賜吧。

我們夫妻倆都覺得這個名字好,從此,就叫他天賜了。”

老婦人一邊說著,一邊拿鍋鏟在鍋裏攪和著,不知不覺,眼睛就泛起了淚花。

“哎,你說當初,我給他取名叫天賜做什麽?這個名字不吉利,上天賜予的,上天就隨時可以收回,我應該給他取名叫平安。”

聽到老婦人的話,顧長留猛地抬起頭來,“楚阿婆,你……”

“年輕人,你老實跟我說,天賜是不是出什麽事了?這些銀子,是不是你給我這老人家的撫恤金?”

“您為什麽這麽說?”顧長留愣了下。

老婦人見顧長留這回答,淚珠便大滴大滴的從眼中滑落下來,滾落進了粥裏。

“我最近經常做噩夢,我夢見我兒同我說,他好痛,他好痛,我問他哪裏痛,他也不說。

還有去年某一天,我正睡得好好的,突然間就從睡夢間驚醒,我慌裏慌張的出門,卻看到了一個男人從我家門口過,背影像極了我們的家天賜。

我當時心中就覺得不好,我家天賜他,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可他一直沒有信回來,我也就當他沒事。”

老婦人頓了頓,抹了把淚,手上熬粥的動作也停了下來,“我家天賜從小就沒有朋友,我們家窮,沒人看得起我們,那些小孩子,壞得很,從小就欺負我們家天賜。

我年紀大了,也幫不了他,偶爾找上門去,還經常被人家羞辱,天賜見到我這樣,漸漸的就是在外麵受了委屈,他也不跟家裏說了。

他很用功的讀書,他想著他要考出去,他出人頭地。

後來,他總算是考上了秀才,隻是在考舉人的時候,他落榜了的,有一天,他興奮地告訴我,他說有人請他做西席,以後他就能給家裏賺很多很多錢了。

我沒有阻止他,我知道留在村裏,隻會被人欺負,村裏這些人,總欺負我們家孤兒寡母的,尤其是那些兄弟多的人家,更是蠻不講理。

我的天賜能出去闖**,我雖然很不舍,但是也為他感到高興。

那天早上,我給他貼了餅子,送他出了村,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別竟然是永遠。”

鍋裏發了燒焦的糊味,老婦人拿著鍋鏟攪和著,攪和著,眼淚又落了下來,“他爹死的早,如果你真的是他的好朋友,又豈會不知道這一點?”

“所以啊,老婦人求求你告訴我實話,天賜他……到底是不是出事了?”

盡管老婦人早就有了不好的預感,但她仍舊是希望著,能從顧長留這裏,聽到一個確切的答案。

“沒錯,他被老天收走了。”顧長留抬頭,答了句。

他不想說實話,但是他也不想要看到一個老婦人,日日夜夜的都在等待自己的孩子歸來,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忍受著內心的煎熬。

“他臨走之前,托我照顧好他的娘親,所以我就來了。”

老婦人沉默了半天,才碎碎念叨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我命不好,我命不好,克夫克子。”

老婦人說道:“誰挨近我,誰就會遭遇不幸,現在連我天賜的麒麟兒都被老天收走了去,我這一輩子,到底是造了什麽孽啊!”

老婦人已經沒有心思再做飯了,盡管她先前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是,當這個確定的結果從顧長留的嘴中說出來的時候,她仍舊是有些不能接受,畢竟,這是她的兒子啊,是她唯一的親人啊!

顧長留看著老婦人,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因為所有安慰的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他隻能站在火邊,聽著火光劈啪,聽著她崩潰忍耐的哭聲。

她哭到了啞然後,才想起了顧長留,又拿起了鍋鏟,才發現了鍋裏的粥都焦糊了,隻啞著嗓子說道,“對不起貴客了,這鍋粥壞了,我再重做一份。”

“不用了,楚阿婆,您去休息一會兒吧。”顧長留說著,看向仆人,“你留在這照顧楚阿婆。”

“是,老爺。”仆人應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