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淩雲雕龍

陳琳陳孔璋,乃是漢末著名的文學家、詩人,位列“建安七子”之一。他一生創作了數百首詩賦作品,可惜大多散佚,流傳下來的並不多,而且最為後人津津樂道的,恰恰不是詩賦類文學作品,而是應用文《為袁紹檄豫州文》——也就是幫袁紹咒罵曹操的檄文。

所以陳琳這一站起來,是勳就不自禁地有點肝兒顫。話說這時代的文學家他並不是沒有見到過,曹操且先不論,孔融同樣也是“建安七子”之一。但是如前所述,他在曹操、孔融麵前可以裝孫子,終究那兩位與他是君臣關係,君主不強生把他抬強嘍,那叫諂媚,君主挺強假裝自己比之還差上一點兒,那叫政治智慧。可是如今他跑鄴城來見袁紹,理論上跟陳琳是平起平坐啊,可不能輕易地在陳琳麵前認慫,那樣不但丟了自己的臉,還同時丟了兗州的臉啊。

好在陳琳在冀州,這是個人就知道,是勳來之前不會毫無防備。所以當陳琳開口問“可有佳作相賜嗎”,是勳趕緊還禮,答道:“雖是盛會,奈何諸君皆以國事相問,勳安得而有詩興?”沒人談風月啊,這詩興可從哪兒找去?

當然啦,詩歌並非僅從風月而起,而且就包括陳琳在內的“建安七子”,他們很重要一項共同特點就是感時傷世,哀歎民生,而絕少無病呻吟之作。但是詩歌是講**的,談論國事是要靠理性的,這兒剛論完國事,滿腦子的邏輯,怎麽可能做得出詩來?邏輯性可是詩歌的大敵啊。

陳琳是真正的詩人,所以他知道作詩的艱難,更知道命題作詩的無趣。因而“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忙道:“無妨。琳亦欲賞君之舊作——即先以舊作一首為敬。”說著話,把杯中酒一氣幹盡。仰起頭來,曼聲長吟道:

“高會時不娛,羈客難為心。殷懷從中發,悲感激清音。投觴罷歡坐,逍遙步長林。蕭蕭山穀風,黯黯天路陰。惆悵忘旋反,歔欷涕沾襟。”

其詩吟罷。冀州群臣莫不撫掌稱善,其中好幾個不怎麽厚道的,就一起拿眼角的餘光來瞟是勳,心說怎麽樣。你有什麽佳作,可能壓過我家陳孔璋去嗎?

陳琳的詩,是勳就光記得一首最著名的《飲馬長城窟行》了,對於他剛才吟的那首,似有印象又似無印象。但是詩中含義他還是能夠聽得明白的。開篇說“高會時不娛”,正好切合此時的環境氛圍,接著說“羈客難為心”,自稱“羈客”也就是旅人,這是有懷鄉之思了。陳琳的故鄉在哪兒。是在徐州的廣陵郡啊,難道這小子想利用這首詩,再把話頭重新引回到徐州問題上來嗎?

“羈客”,思鄉……是勳不禁又想起了離開徐州前,陳登跟自己說過的話。當時陳登說啦,宏輔你必須盡量展現自己的才華,真正地名震當場,才能保證袁紹跟他的謀臣們不敢輕易動你。可是說到政治問題,總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即便你再巧舌如簧,也是很難說服別人的。要想使冀州眾人啞口無言,隻能拿出你的文學才能來,用詩賦來震一震他們。你有信心嗎?

是勳當時就想啊,要說突然間給自己出題,讓自己做詩,那真是一點兒信心都沒有,要是預先有了準備了,到時候放肆地抄襲呢,別說陳琳在那兒,就算陶淵明在也難不倒我呀。所以他一路上早就設想了種種的可能性,預備下了好幾篇詩賦以供選擇啦。正巧陳琳這首詩中隱含思鄉之意,於是是勳不禁在心中暗笑——正中老子下懷,你等著,重磅炸彈這就要扔出來了!

當下輕捋頷下那幾根才長出來的短毛,麵色微微一沉:“好一句‘羈客難為心’,孔璋先生在冀州為羈客,勳又何其不然?因思昔日自樂浪別親返鄉,繼而辭別鄉梓,南遷徐州,再遠離宗族,西仕兗州,其間種種別離傷痛,正難以言表也。因而曾作一賦,便此芹獻於大方之家了。”

陳琳一愣,心說我不過吟了首短詩,你倒想起誦賦來了,這明顯是想壓過我一頭去啊。我曾經聽人從青州而來,背過你幾首詩,倒是不清楚你還會作賦,好啊好啊,那今天正好開開眼界,聽聽你肚子裏是不是真有好貨——“琳洗耳恭聽。”

於是是勳有樣學樣,一口把杯中酒給幹掉了,放下耳杯,手搖折扇,環顧在場眾人,大聲誦道:“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賦是一種介乎於詩和文之間的非常蛋疼的文體,脫胎於楚辭,講究駢四儷六、層層鋪排,還必須得壓韻,創作難度非常之大。跟一般詩歌比起來,賦更加細膩,更加深澀,篇幅也更長,甚至長得離譜。這玩意兒別說寫了,就連背都能把人給逼瘋嘍。

兩漢是賦的鼎盛時期,司馬相如有《子虛賦》、《大人賦》、《上林賦》、《長門賦》,賈誼有《鵩鳥賦》、《吊屈原賦》,揚雄有《長楊賦》、《甘泉賦》,班固有《兩都賦》,全都名垂千古。但是要問,是勳是宏輔先生能背誦幾篇?他肯定拍著胸脯回答你:老子半篇都背不出來!

不過還好,賦這種文體在漢魏之間有了進一步的發展,也有了很大程度的變革,大量抒情短賦開始出現,比方說陳琳本人的《武軍賦》、《神女賦》,就都屬於這一類型。這些抒情短賦就比較好背啦,是勳前一世就大致能夠背出其中的四篇傑作——王粲《登樓賦》、禰衡《鸚鵡賦》,以及最感動人心的南朝江淹的《恨賦》和《別賦》。

有個成語叫“江郎才盡”,說的就是江淹。不過在是勳看來,哪怕這家夥一輩子隻做過那兩首賦,都足以領袖群倫,在漢魏南北朝的文壇上名列前茅。所以這回他就開始吟《別賦》,光開頭那句“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一出口。當即全場鴉雀無聲。

是勳心說你們還挺識貨啊,於是梗著脖子繼續背誦下去:“況秦吳兮絕國,複燕宋兮千裏。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風兮暫起。是以行子腸斷,百感淒惻。風蕭蕭而異響。雲漫漫而奇色。舟凝滯於水濱,車逶遲於山側,棹容與而詎前,馬寒鳴而不息……”

當然啦,江淹終究是兩百年後的人,他這篇賦裏用的一些典故,甚至提到的某些地名。這年月還沒有,所以非得加以修訂不可。比方說第二段開頭的“至若龍馬銀鞍,朱軒繡軸,帳飲東都。送客金穀”,東都是指長安的東都門,也可以指東都雒陽,問題不大,但那金穀可是指的石崇的“金穀園”。完全是後世才有的建築物啊。

是勳隱約記得,史書上有載,呂布在白門樓為曹操所擒,看著曹操就問您怎麽瘦了,曹操還奇怪呢。問道咱們見過麵嗎?呂布說有,當初您還沒有落跑,在雒陽溫氏園中,咱們見過一麵。於是他就把“送客金穀”直接改成了“送客溫氏”,為了押韻,把前麵的“朱軒繡軸”也幹脆改成“朱軒繡軹”。

還有“儻有華陰上士,服食還山”那一整段,描寫的是為求得仙道而與家人離別,符合南朝荒頹的社會風氣,但漢末這年月,道教才剛剛誕生,妄求長生之人還不太多,所以照搬出來就有點兒奇怪——他幹脆整段都給刪了。

至於其它種種記不清的文辭,那是早有腹稿,都已經刪改完畢啦,當下是得意洋洋,恬不知恥全都吟將出來。到最後:“雖淵雲之墨妙,嚴樂之筆精,金閨之諸彥,蘭台之群英,賦有淩雲之稱,辯有雕龍之聲,誰能摹暫離之狀,寫永訣之情者乎!”隨即長出一口氣,風度翩翩地把扇子一擺,背完收工。

這一來真個震驚當場。要說江淹的《別賦》為千古絕唱,那一點兒都不誇張,陳琳的詩雖然也是佳品,與之相比就要降了一個檔次。除非剛才陳琳吟誦的是他最著名那篇《飲馬長城窟行》,可是《飲馬長城窟行》再好,在篇幅上又徹底被壓倒在地了。當然啦,詩文不以長短來決高下,長如懶婆娘的裹腳布,絕對比不上短似藍田之寸玉,但又長又妙,總比短然而妙要高大上了許多。

河北群英當中,有那文采斐然的,全都低著頭細細回味、咀嚼,至於那些文采稍遜的,瞧著同僚如此,那也必須搖頭晃腦裝出很欣賞的樣子來啊。最終先開口還得是那最懂行的——陳琳撫掌讚歎道:“誰能描摹離別之狀?是先生此賦真有淩雲、雕龍之妙也!”

淩雲是指司馬相如,武帝曾經稱讚他的《大人賦》“飄飄有淩雲之氣”,雕龍是指齊人騶奭,人稱“雕龍奭”。《別賦》結尾說就算能作淩雲之詩賦,有雕龍之辯才,也難以描摹傷別之情,陳琳就因此而言,說你這篇賦便有淩雲、雕龍之妙,把別情備悉給描摹出來啦。

是勳淡淡一笑,把腦袋一昂,再次四十五度。他心說你們這回可服了吧,誰還敢來跟老子談詩論文?不過樂不可極,見好要收,此時不撤,更待何時啊?當即朝袁紹深深一鞠,說:“今日群賢畢集,本為良辰盛會,奈何是某感別傷離,掃了諸君的雅興。此皆被酒之故也,敢請辭退,免使大將軍不快。”

誰想到袁紹還沒答話呢,先有一人高聲叫道:“是先生且慢!”

ps:

經常有朋友問,是勳會抄賦嗎?

那當然啦,會詩不會賦,還敢稱文魁嗎?賦雖難弄,該抄的時候還是要抄啊。可是我並不打算多抄,我一直認為肚子裏有幾百首詩歌很正常,甚至有強人能存上千首,可是存著七八篇甚至上十篇完整的賦,那肯定就是妖人了。咱們可以在讀者當中做個民調:誰能夠默寫出超過五首賦(反正我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