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陌上花開緩緩歸(一)

東闋門大開著,林立的儀仗和侍衛沿著東闋鋪排開來,一個穿著漂亮宮裝的女子手中牽著一個女孩,正在闋門之下等候著,不一會兒,遠方就傳來一陣馬蹄聲,很快地,一匹白馬就出現在她們的視線裏,馬上正是膠西王劉端。

“微臣見過皇叔。”劉微臣帶著侄女兒向劉端盈盈一拜。年幼的細君雖然是第一次見這位叔爺爺,卻也乖巧地隨著行禮。

“起來吧。”劉端雙手一托,將兩人扶了起來。他細細端詳劉微臣一番,歎氣道:“這些年,你過得可好?原本,你父王托為叔替你擇一佳婿,誰知道。。。。。。

“承叔叔關心。這些年,多虧了有姑姑照料,微臣一切均好。”劉微臣頜首應道。他是劉非最寵愛的女兒,幼時曾經幾次被送到膠西國拜訪這位叔父。隻是,她到了今日才知道,原來當初父王口中所說的夫婿,是托眼前這位叔叔尋覓的。如今事過境遷,回想當日父親的殷殷囑咐,倒了領人不勝悲切。

“姑姑?”劉端挑眉問道。

“是陳家的那位表姑姑。”劉微臣解釋道。

“阿嬌?”劉端聽到這個名字,不由得有些詫異,他自言自語般地念道,“她竟然也會照顧人。阿嬌,阿嬌。。。。。。”

正說話間,劉端身後的一駕馬車也到了宮門口,從上麵下來的,是平陽公主劉婧。劉微臣雖然久聞這位皇姑姑地大名。這卻是第一次見。她忙帶著劉細君行禮,喊道:“微臣見過皇姑姑。”

“昭平君免禮。”劉婧從馬車上下來,掃了一眼劉微臣,眼中閃過一抹精光,說道。

劉微臣自淮南王之亂後,便被劉徹封位昭平君,賜住在長樂宮臨華殿。這一則是為了陳嬌的請求。二則也是做個姿態給天下諸侯看,顯示對諸侯的善意,安撫人心。

“早就聽說昭平君聰慧可人,最得非皇弟的喜愛。如今看來,果然不錯呢。”劉婧親昵地握住昭平君的手。說道。

“皇姑姑過獎了。”劉微臣低眉說道,他看了看有些不安的侄女兒。便轉向劉端,“叔父,姑姑,這是,我王兄之女,名喚細君。細君,來給叔爺爺行禮。”

“細君叫過叔爺爺,長公主。”劉細君見提及了她的名字,立刻行了一禮。

劉端看了劉細君一眼。歎了口氣,然後揮手道:“不必這麽多禮。進去吧。”

四人一路從東闋門向裏行去,繞過了前殿,到了椒房殿。從椒房殿開始便是漢六宮範圍,屬於內宮。劉端站在椒房殿前,停住了腳步,忽然開口說道:“皇姐。那衛子夫是你府中舊人,不知你現在能否喚她出來一見?”

劉婧沒有想到他回忽然提出這中要求,愣了一下。笑道:“端弟說笑了,子夫早已經是我大漢地皇後了。一國之母豈是本宮能喚得動的。”

“是嗎?”劉端意味深長地看了劉婧一眼。也不再說話,繼續向裏行去。又過了一陣,才到了昭陽殿。

劉端並不急著入內,他站在昭陽殿前,掃了一樣周圍的擺設裝飾,泯唇一笑,說道:“這裏,倒是變了不少。”

昭陽殿本是和天幹而建的宮殿,一眾建築連同花草都暗合周易。但是自陳嬌入住以來,由於她不慣原來的那種黃金以壁,白玉為階地奢華,便都手進行了內部裝潢。六七年下來,連同周邊的一些附屬殿宇都改了不少,早就破壞了最處地布局。

“皇叔,進去吧。”劉微臣見劉端遲遲不肯入內,便開口催促道。

劉端卻不理會她,反倒是轉了個身,向另一個方向行去。劉微臣大驚,想伸手攔住他,卻連劉端的衣角也沒能抓到,他早飄然遠去。

“皇叔,你要去哪裏?”劉微臣喊道。

相對於劉微臣的惶急,劉婧倒是冷靜得多了。她看了一眼劉端漸行漸遠的身影,歎氣道:“微臣,別叫了。那個方向。。。。。。他是去石渠閣了。”

石渠閣與昭陽殿之間隔了一條滄水,過河再行五百米左右便是著名的石渠閣了。劉微臣知道陳嬌特意讓她來迎接劉端,正是希望劉端能夠看在她的麵子上,參加劉徹所安排的這場宴會,不曾想,劉端到了門口,竟然還是走了。她無奈,隻能苦笑一下,進昭陽殿報告一切,心中卻對這位叔叔的膽大妄為感到莫名驚詫。

“走了?”陳嬌聽到這個答案,眉頭微皺,眼睛不覺飄向了旁邊的劉徹,隻見個臉色不變,目光卻變得更深沉了。

“正是,端皇叔向石渠閣方向去了。”劉微臣回稟道。

陳嬌聽到這話,頓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劉端從東闋入宮,可以說膠西王入宮之事,已是天下人皆知了,便是史書之上,也會記上一筆。他如此明目張膽地背旨而去,劉徹若要治他地罪,那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情,若劉徹不想治他的罪,那身為帝王的他可是顏麵掃地了。平心而論,她並不希望劉徹將劉端治罪,畢竟,在他的記憶中,劉端是劉徹少年時唯一真正有手足之情的兄弟。

一時間,整個大殿都靜默了下來,人人都等待著劉徹的反應。劉徹卻隻是站起身,淡淡地說道:“都撤了吧。”隨即他的目光轉向了殿門口地劉婧身上,“皇姐,隨朕出去走走,可好?”

“陛下,”陳嬌感覺到劉徹身上傳來的那種強烈的漠然,不由得有些擔憂,但是劉徹卻沒有理會他,徑直向外走去。陳嬌不得不稍稍提高音量,喊道,“徹兒!”

劉徹聽到這聲呼喚,才頓住了腳步,轉頭反握了一下陳嬌地手,安慰道:“朕沒事。你放心。”

聽到他這句話,陳嬌這才放心了許多。她知道劉徹還沒有失去理智,那麽就不必擔心他在憤怒之下,做出讓他自己後悔莫及地事情。眼看著劉徹帶著劉婧離去,陳嬌不由得歎了口氣,心道,也許期望一個帝王能夠真正和自己交心真地是太難了。他終究還是習慣回避我,獨自麵對一切。

“姑姑。皇叔叔他。。。。。。”劉微臣見劉徹離去,略帶憂懼地問道。無論如何,劉端畢竟是她的親叔叔。

“放心吧。沒時的。”陳嬌對她微微一笑,說道,“你切帶細君回去休息,晚些時候,我再喚你過來。”

劉微臣雖然擔憂,卻也隻能帶著不安離去。將所有人都打發出去以後,陳嬌著人將綠珠喚了進來。

“奴婢參見娘娘。”綠珠見禮道。

“免禮。”陳嬌輕聲囑咐道。“綠珠,放年長宮人出宮的事情,你辦得怎樣了?”

“回娘娘的話,宮中共有宮婢上萬人。原本按照規矩是要逐年增加的,因著國庫日緊,選新宮女地事情從十年前便停了。”綠珠細細地聲音在宮室中響起,她自陳嬌回宮開始便伺候在她的身邊,如今已經從一介普通宮女升為陳嬌重要的左右手了。

“按陛下和娘娘的吩咐。所有年至二十五地宮女,都要放出宮去,再從年幼選女中挑選人手。入宮伺候。近日來,奴婢組織人手清查籍冊。發現將適齡宮女遣送離宮後,宮中留下的宮女怕是不足千人。畢竟,陛下已經十年未曾遴選過宮女了。當年最後一批進宮的宮女,大部分都已經超過了娘娘所規定的年限。”

陳嬌拿起案上的一盅茶,飲了一口,說道:“不足千人就不足千人吧。反正如今宮中也就那麽些人,用不了太多人手。況且,不是還會再選人進來嗎?年過二十五的宮女即使出宮,想要嫁個如意夫君也已不容易了,再留她們幾年,怕是有傷天和。新年新氣象,都放了吧。”

“是,娘娘。”綠珠點頭應是,她忽然想起一事,問道,“娘娘,椒房殿中有幾位女官,也已經到了年紀。是否將她們一同放出去?”

陳嬌微微一笑,回問道“綠珠,她們若走,你怎麽辦?”

綠珠驚訝地“啊”了一聲,她本以為陳嬌安排這場出宮大戲是為了針對椒房殿,所以在登記造冊的時候,還特別注意了一下衛子夫的幾個心腹女官,發現她們都已經超齡了,心中還暗自高興。今日特意提及也有邀功的意味在,陳嬌這麽一反問,她倒是答不出來了。

“綠珠,她們都是有品級的女官了,念在過往的功勞上,出宮與否,也應該讓她們自己選擇。”陳嬌柔聲吩咐道,“若她們要走,遣散金加倍,若是不走,那也不得勉強。”說完,見綠珠還是不能醒悟,陳嬌不得不開口提點她,“綠珠,將眼光放遠點。現在後宮是我們當家,沒有了多年苦心經營地人脈,她們什麽也不是了。你覺得新來的小宮女,是會聽你的,還是聽她們的?”

聽陳嬌這麽一說,綠珠才猛然醒悟,次此遣送宮女並不是為了將衛子夫一耳心腹送走,而是要斷送其根基。見綠珠已經了解了自己心意,陳嬌滿意地點了點頭,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所道:“既然你都明白了,那這事,本宮就放心交給你辦了。務必要在年前將一切安排好,知道嗎?”

“是。”

綠珠得令離去後,陳嬌又轉入了月關的房中,凝望著睡夢中的他,仿佛隻有這樣才能讓自己的心沉靜下來。放宮人出宮是她考慮了許久地計劃,唯有這樣才能徹底截斷衛子夫的手足,讓她從此不能再步步製約自己。朝廷之上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其實在這宮廷之中,又何嚐不是如此。當初嬌被廢的時候,劉徹便將所有跟隨阿嬌的宮女發配的發配,斬首的斬首。為衛子夫主理後宮掃平了所有的障礙。而當劉徹再度將主管後宮的權利轉到了她手上的時候,她才發現衛子夫在宮中的根基之牢固遠非從前的阿嬌所能比的。

算起來,衛子夫入宮也有二十年了,不同於阿嬌的漫不經心,她從入宮的那一刻起,就時時刻刻在和人結著“善緣”。這是在平陽侯府養出的本能,為了讓她自己能有一個更好的生存環境。而當她飛黃騰達之時。這所有的善緣都成為她掌控後六宮地資本。而劉徹十年未曾更換六宮宮人的舉動,更是給與了衛子夫巨大地時間和空間,在這個封閉環境裏的所有人,都被衛子夫苦心布下得層層關係網給圍得密不透風。以至於當陳嬌接受時,發現即使衛子夫禁足椒房殿。他依然有寸步難行之感,心中不得不對這個女人說一聲佩服。原本,她對於是否向劉徹提出這個計劃一直心存疑慮,畢竟這個計劃有著太過明顯的排除異己的痕跡在。但是近來衛子夫小動作頻頻,讓陳嬌沒有後退的機會,隻能用此釜底抽薪之法。然後,在她向劉徹提及此事時,劉徹卻沒有一絲一毫地為難之意。頜首應允了。陳嬌甚至隱隱覺得,劉徹仿佛一直在等待著她提出這個要求。

“衛子夫,你的確是強敵啊。若可以。我實在不想和你一起陷在這場戰爭中。可是,命不放過,你也不可能放過我。”陳嬌喃喃道。

。。。。。。。。。

石渠閣

滿目的紙書替代了記憶中的書簡,而一部分被替換下來地書簡被放置在整個最東邊的角落裏。望著那蒙塵生灰的書簡,劉端心中有一種物換星移的悲愴感。

“連石渠閣也變了。父皇,這裏真的是九弟的未央宮了,不是你的。”劉端觸摸著那些書簡,歎息道。多年前。當他還是個少年時。這裏是記錄他記憶最多的地方。那時候,他拚了命地想要離開。離開未央宮,離開長安城。隻求一個自由自在。離宮就國之時,未央宮被他遠呀拋在腦後,就急於拋開一個糾纏已久的噩夢,他飛馳而去。這麽多年來,在外漂泊,他也從不曾想起,這個記錄了自己全部童年和少年的地方。還以為這座未央無盡的宮殿早就被他拋諸腦後了,誰知道,隻有在真正靠近之後,才會發現,它其實一直都在自己心中地某個角落隱秘地存在著。

正感懷之際,劉端敏銳地發現,旁邊的書櫃邊上有一個小小地身影在挪移,他厲聲喝道:“誰在那邊?”

從書櫃之後,走出一個小男孩,神情雖然有些狼狽,舉止卻還是大大方方地,他抬頭直視著劉端,說道:“你是誰?怎麽可以進來石渠閣的?”

劉端從他的衣著中,立刻辨認出,這個小男氦的皇子身份,從年紀看,應該是二皇子或三皇子吧。他泯唇一笑,說道:“這個問題,應該是本王問你吧。孤記得,就算了皇子也不可以隨意進入石渠閣的。你倒是好大的膽子啊。”

那男孩子聽到“本王”二字,立刻一驚,之後眼中露出了迷惘的神色,像是不明白,這個時候,在石渠閣,為什麽會出現一位王爺。

“孤乃是膠西王。你是哪位皇子?”劉端正在傷懷之中,並不打算為難這個孩子,尤其還是自己幼年嬉戲之所。

那孩子見劉端態度甚是和藹,立刻摸透了劉端的心意,便立刻跪下行禮道:“劉閎拜見膠西皇叔。”

他正是二皇子劉閎。因為年節將近,劉徹允許他們兄弟回未央宮過節,之前太子劉據令人去尋霍光便是為了傳達此消息。按規矩,劉閎本應該往增成殿居住,他不耐看李茜同一雙兒女的親密,便一早渡過滄水偷跑進了石渠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