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幾多恩怨幾多情(三)

堂邑侯府內,早已備好了靈堂。 全府中人皆服縞素,許多平素得過紀稹照拂的婢女一邊擺設著所需之物,一邊不停抹淚。

“娘,稹弟的棺木說是由軍中將士護送,再過一炷香就到府門口了。 陛下領著文武百官在棺木後隨著呢。 ”陳季須靠到劉嫖耳邊,低聲說道。

“知道了。 ”劉嫖啞著聲音答道。 她抬起頭看著這一室的素白,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悲戚之意,說道:“沒想到,我劉嫖在有生之年,竟然會有白發人送黑發人的一天。 ”

“娘。 ”

“季須啊,你這個弟弟走了。 今後,我們陳家可就隻能靠你們自己了。 ”劉嫖整了整自己的衣衫,然後問道,“妍兒現在怎麽樣了?”

“她聽了消息就暈倒了。 ”陳季須歎息道,“已派了人去喚她哥哥來照料了。 ”

“……你派幾個婢女好好照料她。 今日人多紛雜,不要讓外麵人驚擾了她。 ”劉嫖說道,“我們去大門迎接吧。 ”

“是,娘。 ”

“公主殿下,您腳下慢點。 ”楊得意乖巧地說道。

劉姍從車上緩緩走下,抬起頭看著氣勢恢宏的北闕宮門,臉上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而她身側的胡貓兒和阿犁看著飛簷重曡的宮室,都忍不住張大了嘴巴。

二十多年了,終於又回來了。 劉姍懷著一絲欣慰,一絲酸楚,心情複雜地看著宮門。

“殿下是著肩輿來抬呢?還是先自己走幾步?”楊得意又殷勤地問道。

“不用肩輿,我自己走走便是。 ”劉姍笑道,“楊常侍入宮幾年了?什麽時候開始伺候陛下的?我一去二十餘年,這宮裏的許多事。 都不熟悉了。 ”

“公主為大漢受苦了。 ”楊得意說道,“得意入宮也有十餘年了,陛下即位後就開始伺候陛下的。 ”

“哦。 ”劉姍了然地點了點頭,又問道,“陛下安排我暫住宮裏,可我離開許多年,很多規矩怕都不知道了。 卻不知現如今的大長秋是誰?”

“大長秋是石達大人。 ”

“石達?”劉姍驚訝道,“他現在。 應該有些年紀了吧。 ”

“是啊。 石達大人曆經三朝,算是元老了。 ”

“石達是什麽時候開始任大長秋的啊?”劉姍狀似不經意地問道。

“石大人,是元光六年開始任職的。 ”楊得意扶著劉姍走著,“公主,小心腳下。 ”

“元光六年。 ”劉姍默默玩味著這個年限,眼角忽然瞄見一匹馬兒從不遠處飛奔而來。

“那是……”劉姍看得並不真切,疑惑地轉過頭看向楊得意,隻見楊得意臉上滿是惋惜。

“那是陳娘娘。 ”楊得意答道。

“陳娘娘?”

“就是。 堂邑侯府地陳娘娘。 ”楊得意見劉姍沒反應過來,便又解釋了一番。

“阿嬌!”劉姍眉毛一挑,再轉身去看時,已隻剩下地上揚起的煙塵,“我記得。 從前宮裏是不許騎馬飛馳的?怎麽我這些年不在,規矩就改了嗎?”

“不是,不是。 ”楊得意忙搖了搖手,說道。 “陳娘娘,那是陛下特許的。 不過,她素來極懂規矩,倒很少在宮中騎馬。 隻是這一次,唉。 ”

“這一次怎麽了?”

“這一次大概是為了冠世侯的事急得吧。 ”楊得意說道,“他們姐弟感情極好,這次出事,也不知會怎樣傷心呢。 ”

“冠世侯是阿嬌的弟弟?”

“是義弟。 不過。 也好得跟親手足似的。 ”

“這樣啊。 ”劉姍若有所地想著。

“公主,奴婢是先帶你到處走走呢?還是直接到披香殿休息?”楊得意不願多談這個,便轉移話題道。

“你還是帶我到處走走吧。 ”劉姍微笑著說道。 她又轉過頭,指著胡貓兒和阿犁,說道,“你派人把他們倆送到披香殿去,替我先打點打點好了。 ”

陳嬌喘著氣,在堂邑侯府門前停下了馬。 在周圍一眾文武百官的驚駭目光中。 走進了靈堂。 劉徹剛第一個上完香,就聽到外邊一陣**。 轉過頭去,卻是阿嬌來了。

“阿嬌。 ”劉徹見她神色不對,不禁感到有些擔心,忙上前去攔住她,輕聲說道,“你怎麽來了?不是讓你好好歇著嗎?”

陳嬌卻恍若未聞,撥開劉徹地手,直直地朝靈位後的棺木行去。 她撫摸著棺木前雕刻的“漢冠世侯紀稹”六字,輕聲呢喃道:“稹兒,為什麽好多事都不和姐姐說?你心裏到底在想著什麽?”那語調輕柔至極,仿佛在麵對一個鬧別扭的孩子。

“阿嬌。 ”劉徹看她此刻的表現,不禁有些驚疑不定,便伸手攔下她,說道,“你累了。 我們先回去吧。 ”

“等一下。 ”陳嬌躲開了他的手掌,臉色大變地轉過頭,問陳季須道,“哥,棺木怎麽不是紅木的?你欺負稹兒不是你親弟弟嗎?”

“不是。 沒有。 ”陳季須忙擺手說道,“棺木是軍中準備的。 ”

陳嬌又著惱地轉過頭,看向霍去病,說道:“虧你還是他地好友。 怎麽連這點小事也這麽不經心?”

霍去病看著陳嬌異常精神的麵容,上前一步,說道:“娘娘,你。 微之他不希望你太傷心。 這是他的遺言。 ”

“遺言?”陳嬌雙眼十分無辜地看著霍去病,隨即醒悟過來,說道,“是稹兒要告訴我的話嗎?我就知道,稹兒最乖了,從來都不會讓我為他擔心、傷心的。 ”她轉過頭去,拉住劉徹地手。 念叨道:“稹兒最乖了。 你知道的。 他在宮裏朝中,待人處世,沒有一個人不說她好的。 從來都不會讓我鬧心,還常常逗我開心。 ”

“朕知道。 ”劉徹扶著陳嬌,小心地應道。

“可是,我對他不夠好。 他有好多事,我都不知道。 ”陳嬌忽然惱了,她重重地往自己頭上捶著。 說道,“好多事,我都沒發現。 我這個姐姐,都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 我應該對他更好一些才是,因為他隻有我了。 ”

“阿嬌!”劉徹大驚,忙拉住她的手,柔聲安撫道,“阿嬌。 你對稹兒很好,很好。 我們都知道。 ”

“不對。 還不夠好。 ”陳嬌執拗地搖著頭,說道。

“阿嬌。 既然來了,先給稹兒上柱香吧。 ”劉徹將她地雙手都扣住,安撫道。 “你看這裏這麽多人,都是來看稹兒的。 你給稹兒上柱香,先去後院休息。 等他們都走了,你再來陪稹兒也不遲。 ”

陳嬌略微有些疑惑地看著其他人。 皺著眉頭想了想,自言自語道:“是稹兒的朋友。 不能攔著稹兒交朋友。 我得先走。 ”

劉徹臉色鐵青地護著陳嬌回到後院,劉嫖也極為不放心,她將諸事交待給陳季須也匆匆跟了過來。

“嬌嬌這是怎麽了?”劉嫖見劉徹從房裏出來,忙問道。

“姑姑。 ”劉徹低聲說道,“也許是刺激太大了。 朕已經宣了太醫,一會兒讓他看看就知道了。 ”

“可別出什麽事才好。 ”劉嫖麵色不好地說道。

太醫令很快奉命而來,他為陳嬌把脈後。 出來回報道:“陛下,娘娘應是受刺激過度,所以才會行為反常。 但是臣觀她,似乎神智又是極為清醒的,對於冠世侯之死也沒有疑義。 心中所念,不過是為侯爺完善身後事而已,待她心願得償後,應該就會恢複了。 ”

劉徹看著房內。 眉頭緊皺著。 默默念道:“心願得償。 ”

劉嫖看著在紀稹房中縫製著壽衣,心中不住地歎著氣。 她轉過身。 對霍去病說道:“那日之後,她便不願意離開這個房間。 無論吃睡都要在這房內,說是想知道這些年,稹兒不在她身邊,都是怎麽過的。 ”

“有什麽辦法能讓娘娘暫時離開一下嗎?”霍去病眉頭微皺,說道。

劉嫖先是默不作聲,好一會兒才轉頭問道:“紀稹房中,到底有什麽事物是不能讓阿嬌看見的?”

“那是他心中最為隱秘之事,請恕去病不能說。 ”霍去病搖了搖頭,說道,“隻是那事物,若為娘娘所見,隻怕會更刺激到她。 ”

“一會兒,她會去靈堂和稹兒說話,你可進去將東西取來。 ”劉嫖歎了口氣,說道,“隻是你動作要快些。 ”

“多謝大長公主成全。 ”霍去病拱手說道。

過了一會兒,陳嬌果然離開了房間,捧著壽衣往靈堂走去。 霍去病便成績閃入房中,開始找尋紀稹所說之物。 他拿起房間一角的箱子,低聲說道:“這樣,你就可以放心了吧。 ”

“阿嬌,你先去和稹兒說說話,東西我幫你拿就是了。 ”

“不用了。 我自己來。 ”陳嬌想也沒想拍開劉嫖的手,向內行去。 門一推開,見到地正是捧著箱子的霍去病。

“你,在這裏做什麽?”陳嬌一愣,隨即目光落到了他手中的箱子上,喊道,“誰準你拿稹兒的東西了。 ”說罷,一揮手就要將箱子搶過來,霍去病措不及防下,箱子脫手而去,在空中打了個滾,內中事物掉落了出來,在空中飛揚而下。

“這是……”劉嫖看著那些飄落出來的稿子,驚了一驚。

陳嬌仰著頭,看著一張張畫稿飄飄****,落了一地。

“姐姐,你在做什麽?畫畫嗎?”

“對啊。 這叫素描。 ”

“好神奇啊,畫得這麽像。 ”

“稹兒要學嗎?姐姐教你啊。 ”

陳嬌蹲下身子,顫抖著伸出手,去觸摸那些畫稿。 從幼稚的筆觸到成熟的筆法,一張又一張的畫稿上,畫地都是同一個人。

初見麵時,在月下哭泣地她;遼東城外的曠野上。 提著裙子飛奔地她;昭陽殿中撫琴而笑的她;抱著葭兒,呢喃細語地她……

隻要眼睛正常的人,都能看出作畫者毫不保留的感情。

陳嬌捧著畫稿,終於忍不住留下了眼淚,她將頭埋在膝蓋間,發出了低低的咽嗚聲。

“不,稹兒。 對不起,稹兒。 ”

霍去病亦拿起其中一張畫稿。 神色黯然地看著,他看了看蜷縮在地上痛苦不已地陳嬌,咬著下唇閉上了眼睛。

這就是你永遠說不出口的,一直在死前還念念不忘地秘密。 即使到死也不願讓她知道,一心掩蓋的秘密。

“阿嬌的心病好了?”劉徹驚喜地看著劉嫖,問道。

“已好了。 她現在十分清醒呢。 說想和你說說話。 ”劉嫖歎了口氣,說道。

“清醒了就好。 ”劉徹長籲了一口氣,說道。 紀稹的死在朝中帶來諸多餘波。 他都還未及處理,而陳嬌的狀態又讓他極其不放心,現在心事總算是去了一樣了。

劉徹推開房門,看到陳嬌削瘦的背影正站在窗邊。

“阿嬌。 ”劉徹走上前,摟住她。 說道。

“能把稹兒地葬禮,交給我處置嗎?”陳嬌開口問道。

劉徹知她對此事極其在意,也不拂逆,說道:“當然可以。 你是他的姐姐。 不是嗎?朕近日也想過了,稹兒立了這麽大功,現在雖然去了,不過我打算加封他為上將軍,與大將軍同列大司馬。 諡號為昭桓。 取其昭德有勞、辟土服遠之意,好嗎?”

“這些,都隨你吧。 ”陳嬌疲憊地合上眼睛,“我隻想為稹兒尋一處他能滿意安睡之處。 讓他和他生前難以相聚之人相聚。 ”

“生前難以相聚之人?”

“你能下旨赦免主父偃昔日之罪嗎?”陳嬌低聲問道。 也許是在這個時代久了。 她也開始相信所謂地死後哀榮,此時此刻,這些似乎是她唯一能為紀稹做的。

槐裏孔府

陳嬌從車上下來,望著門簷下掛著的縞素,神情有些悲憫。 阿奴敲了敲門,孔車將門打開,看到身著華貴衣料,一看便知身份不凡的陳嬌。 立刻猜到了些什麽。

“想必。 您就是孔丈人吧。 ”過了這許多天,陳嬌清瘦不少。 但是人總算是恢複了。

“夫人。 ”

“我是代紀公子來了。 晚來了三年,真是抱歉。 ”

“不敢。 不敢。 ”孔車惶急道,“晴小姐和夫人都在裏麵,夫人請進。 ”

紀清自然是一如既往的瘋癲,而主父晴也是跟著主父偃見過大場麵地,雖然緊張,卻也沒有失了禮數。

“想必,這位就是晴姑娘吧。 ”陳嬌低聲道,“晴姑娘不必多禮,稹兒喚我姐姐,說起來,我們也不是外人。 ”

“是,夫人。 ”

“稹兒地陵墓,我打算修在遼東城。 ”陳嬌說道,“那裏,有他從前地故交好友們,又是我們從前朝夕相處的地方。 如今匈奴禍患已除,想必他能過得很平靜。 ”

“多謝夫人費心了。 ”主父晴和紀稹相處三年餘,對他地心事自然也知道一些,聽著陳嬌的安排,不禁落下淚來,“稹弟他若泉下有知,一定會感到欣慰的。 ”

“……欣慰嗎?”陳嬌自嘲地笑了笑,說道,“可我終究不能再為他做更多了。 ”

“夫人?”

陳嬌搖了搖頭,甩開折磨自己的那許多念頭。 她眼角的餘光瞥到角落裏已打包好的行禮,驚了一驚,問道:“我今日來,是想問,姑娘今後的打算的。 可是,姑娘這是?要外出嗎?”

“不是。 ”主父晴開口說道,“我們是想,等朝廷定好陵墓後,搬遷到附近結廬而居。 我想,義母也會希望離稹弟近一些地。 ”

“這樣嗎?”陳嬌歎息著點了點頭,說道,“這樣也好。 我已求陛下,允我將主父大人遷葬到稹兒身側。 你們也可一起為他守陵。 ”

孔車與主父晴聽到此話,不由得又驚又喜。 由於主父偃是獲罪而死之人,他們平素拜祭從來都是偷偷摸摸的,免得被人知道,列入九族範圍內而被追捕。 這下得到陳嬌的允許,倒是完全不用擔心了。

“既然你們早決定了。 待護送稹兒的隊伍出發,我會派人來接你們一塊去的。 ”陳嬌說道,“以後,若有緩急之事,叫人送封信到宮裏來,我一定會幫你們解決的。 若入不得宮,叫人送信到堂邑侯府也是一樣。 ”

……

紀稹的靈柩在長安城中停不到半月,便又開始了茫茫旅程。 走的那一日,霍去病攜曹襄等軍中好友在城門外相送,他們不無詫異地看著被稱為紀稹母親地紀清,臉上滿是困惑地神情。

陳嬌徑自走到靈柩旁,拿出小刀,削下一小撮長發,交予主父晴,說道:“我把這個埋在稹兒身側吧。 我去不了遼東,可至少能留下些什麽,供他想念。 ”

霍去病看著眼前這一幕,不由得歎息。 他也走到紀稹的靈柩前,說道:“沒想到,你竟然將你娘地事情,瞞得如此徹底。 現在,我也真想問問,你心裏到底有多少秘密,是我們不知道的?”許久又歎了口氣,說道:“罷了。 如今你也總算不用再去想那些了。 所有你從前煩惱的,如今都交給我來想了。 匈奴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的。 一定會叫所有害了你的人,付出代價。 ”一句結束,他的雙眼已呈赤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