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英雄血盡人間道(三)

燭光閃爍,夜風吹過,夏夜的雲陽宮涼涼的,將白日的暑氣驅散得幹幹淨淨。 陳嬌從殿內走出,坐在欄杆旁,任長發飄散,吹著冷風。

“娘娘,發幹了。 進去了吧。 ”阿奴開口說道。

陳嬌轉過頭,看著阿奴,看著她已不再年輕的麵容,說道:“阿奴,你跟著我,有十幾年了吧。 ”

“從元光六年開始,有十六年了,娘娘。 ”阿奴謙卑地說道。

“十六年。 說起來,我認識你,比稹兒還早些呢。 這些年來,也隻有你一直陪著我,從彭城一直到今天。 ”陳嬌微微低頭,說道。

“娘娘。 ”阿奴才開口,就覺得眼中淚泉湧而出,聲音也瞬間變得哽咽了。 她忙低頭拭淚,然後說道,“娘娘,你不要太傷心了。 就算冠軍侯還在,他也不會希望娘娘這樣的。 ”

“稹兒若還在……”陳嬌默默回味著這句話,心中不由得一陣悲苦。 無論再過多少年,那個雙眸清亮的少年都是她胸中永不能釋懷的痛。

她永不能忘懷那年在彭城的初見,永不能忘懷二人後來在遼東城的相依相伴,永不能忘懷他的體貼帶給自己的欣慰。 她隻是伸了那一次的手,卻從他身上得到了無限的安慰,然而一直到最後,她也未能真正給予他什麽,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依靠他自己而得來的,他唯一祈求的情感,卻被他自己深深地掩埋在心中,甚至連死都不願讓她知曉,讓她為難……

陳嬌不覺抓緊了裙擺,咬牙說道:“我是不會原諒衛家的,絕不。 他們必須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 ”

阿奴憂心忡忡地看著陳嬌。 低聲道:“可是,陛下那邊……”

陳嬌慘然一笑,說道:“到如今,若我還隻顧著他,卻又怎麽對得起稹兒?”她將目光轉向夜空,冷冷地說道,“這一次對衛家,他不處置也得處置。 我不會再給他任何機會了。 任何企圖讓兩殿相安無事的機會。 這個皇位,我不屑要,卻也絕不會再讓衛子夫的兒子得到它了。 ”

椒房殿

皇帝久不來椒房殿,而衛子夫又一度長期禁足,因此椒房殿一眾灑掃宮女便少了管教,多了幾個碎嘴地。 陽光灑落在走廊上,幾個宮女熙熙攘攘地走著,其中一人看到不遠處一個宮女在樹蔭下與誰說著話。

“翠紋!”一個身著白衣的宮女高聲呼喊道。

樹蔭下的翠紋一驚。 對樹蔭下那個高高的身影說了些什麽,匆匆趕到走廊上。 翠紋長得清秀可人,在椒房殿的宮女中有著不錯的人緣,她一回到宮女群裏,就有人打趣說:“翠紋。 那個人穿著期門軍的軍服呢。 你怎麽會認識這樣的人?走了好運了啊?”

翠紋臉上浮起一抹淡淡地紅,回嘴道:“沒有,不是你們瞎猜的那回事。 ”她越是如此說,場中其餘人倒越發覺得就是那麽一回事了。 她們這些宮女在宮中生活單調而寂寥。 雖然經過陳皇後對宮女製度的改革,宮女們不再會有白發宮中的悲慘遭遇,但是所有人對於自己十年後離宮時能否找到一個如意郎君仍然不報什麽希望。 所以像翠紋這樣,能在期門軍中找到一個相好的宮女,實在是所有人羨慕的對象。

“唉,你倒是真好呢。 ”稍稍年長些的一個宮女歎氣道:“我們做女人的,其實最重要地就是尋一個如意郎君,不然便是貴為公主。 也……”

“是啊,像衛長公主那樣……”言及此事,眾人不由得一陣唏噓。

翠紋眸光一閃,說道:“聽說,衛長公主殿下已經收監了好些日子了,是嗎?”衛子夫失寵禁足七八年,眾人皆知如今是陳嬌一人獨寵,雖然皇帝很奇怪地沒有封其為後。 眾人也不好以皇後稱呼陳嬌。 但是,宮中那些逢高踩低的人卻早已在背地裏。 將衛子夫這個皇後自動降格,變成了衛娘娘。

“可不是嘛。 聽說太子殿下急得不行,隻是不敢告訴衛娘娘……”

“是啊。 沒想到小霍大人竟有如此魄力,敢折了太子殿下的麵子。 那可是未來的天子呢。 ”這個話題,立刻引起了一些人的興趣。

“這你們就不懂了吧。 小霍大人可是昭陽殿地欽定駙馬。 有必要給這椒房殿麵子嗎?再說,前陣子不是說,他和廣玉公主殿下鬧別扭嗎?還有謠言說什麽,公主另外喜歡上一個匈奴人了。 為了挽回公主的心思,他對著太子的時候,姿態當然要做足了,就算打動不了公主,若能打動陳娘娘,也是大功一件啊。 眼看著廣玉公主都十四了。 轉眼及笄,到時,想做這當朝第一公主駙馬的人可多了去了。 ”

翠紋一眼掃去,發現出此高論地正是椒房殿出名的“包打聽”宮女。 翠紋心中隱隱有些奇怪,這人平日裏倒是不這麽高調的,今日怎麽如此配合呢?正觀察間,卻發現對方大大咧咧的神情背後,卻是一雙伺機而動的眸子,她頓時心裏有了底。 翠紋的嘴角,笑意隱隱,她刻意提高聲調,說道:“瞧你說的,好像這些朝廷裏的大事你都懂似地。 什麽當朝第一公主啊。 要論排行,那也是衛長公主啊,她還有個太子弟弟呢。 ”

“要沒廣玉公主,那衛長公主當然是當朝第一公主了。 可打從十四年前廣玉公主殿下出生,那就都變啦。 你見過哪個公主,年紀小小的就被皇帝陛下抱在懷裏見朝臣的?我們大漢開國以來,就廣玉公主殿下是獨一份。 那些名義上的東西,都是虛的,虛的,懂不懂,陛下的心才是最重要的。 要說這名分,我們椒房殿地衛娘娘這麽多年來,還一直都是皇後呢。 可我們現在背地裏怎麽稱呼她?怎麽稱呼昭陽殿地陳娘娘?”

包打聽此言一出。 頓時讓周圍人啞口無言,麵麵相覷。 而翠紋如願以償地在眾人的身後看到了一個身影,她退後半步,將自己隱入人群中,冷眼旁觀。

“……可太子殿下畢竟還是未來地天子,不是嗎?”一個略微有些沙啞的聲音插入道。

“嗨,你也說是未來了。 太子和天子比,畢竟還多了一點。 少了一橫呢。 一步之遙而失位又不是什麽新鮮事,扶蘇還到死都被秦始皇當作太子呢。 ”包打聽才說完,頓時愣住了,似乎才醒悟到,這個聲音不屬於她身邊的女伴,而屬於……

“皇後娘娘!”一眾灑掃庭院的宮女們齊齊跪下,向衛子夫行禮。 而說話的那個宮女更是呆立當場,看著衛子夫說不出話來。 衛子夫麵無表情地看著眾宮女。 隻淡淡地說道:“依依,你失職了。 ”說罷,轉身拂袖而去。 崔依依卻是發狠道:“哪來的碎嘴丫頭,還不拖下去杖斃了!”

她狠話出口,自有人上前去幫忙做事。 將那宮女拖下,給予應有地處罰。 翠紋遙望著包打聽被拖走的身影,耳中聽著她淒厲的呼喊,心道:倒不知。 這是哪家派來的,果然是牆倒眾人推呢。 李大人,這樣,應該夠了吧?

衛子夫心緒不寧地回到內殿,她對一旁的宮女說道:“你去請太子過來。 ”

終究還是出事了。 衛子夫失神地望著陽光透射下,漂浮在空氣中的微塵,心中如此想著。 他能忍耐衛家到什麽地步呢?紀稹的事,曹襄的事……

“……後。 母(皇)後!”兒子與侍女地叫聲將她從迷蒙中驚醒,衛子夫轉過頭,看向兒子,忽然覺得一陣疲憊。 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到底還要過多久?

“母後,你沒事吧?”劉據伸手為衛子夫拭去額際的冷汗,關心地問道。

衛子夫看著自己臉上仍然有著稚氣的兒子,心中一遍一遍地問自己: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 什麽時候才是個盡頭?

“太子和天子比。 畢竟還多了一點,少了一橫呢。 一步之遙而失位又不是什麽新鮮事。 ”

“太子和天子比。 畢竟還多了一點,少了一橫呢。 ”

“太子和天子比!”

那個無知宮女地話語,一遍一遍地在她耳邊回響著。 她不覺伸出手,去撫摸劉據的臉龐,口中喃喃道:“天子,主生死,譴是非。 而你是太子,隻是未來的天子,未來的……”

劉據見衛子夫如中夢魘般,還以為是為了衛長公主地事情,才變得這般精神恍惚的,不由得心中一陣傷心,便說道:“母後,兒臣不孝。 兒臣一定會盡力將皇姐救出的,哪怕激怒父皇……”

“不!”衛子夫一下子驚醒過來,驚道,“不能激怒他。 你不能。 ”

“母後。 ”劉據見衛子夫如此驚懼,不禁感傷地握著她的手,說道,“母後放心,孩兒已經長大了,一定能夠保全母後與皇姐們的。 我終究做了這許多年的太子,便是父皇輕易也不敢動我的。 ”

衛子夫緩緩地搖了搖頭,低聲道:“傻據兒,你的父皇是天子。 這個世上沒什麽事情是他不敢地,隻看他想與不想罷了。 ”說罷,她幽幽一歎,站起身來,望著窗外,眉間微蹙。

“母後,皇姐的事,您到底意欲何為?”劉據見已不可能瞞住衛子夫,便開口詢問道。

衛子夫心中百轉千回,想到這許多年來的謙讓隱忍,步步後退,到如今,到如今……她心甘情願地的禁足,是因為她知道外邊至少還有仲卿,沒有了紀稹和霍去病後的仲卿。 她心甘情願地沉默,是因為她知道無論如何自己的四個兒女,地位無憂。 而今,仲卿去了,衛長下獄,一切都失控了。

想到這一切的一切,衛子夫不自覺地握緊拳頭。

“據兒。 ”衛子夫聽到自己沙啞的聲音,這迥異於平素地輕靈,“你可知道,這幾年,你父皇地身體狀況?”

“母後是指?”劉據疑惑不解地看著衛子夫。

“母後聽說,自打那次甘泉遇刺後,他的健康大不如前了。 是嗎?”衛子夫說道。

劉據起初還皺著眉頭,不明白自己被禁足多年地母親從何處聽說父親的身體虛弱,畢竟一國之君的健康狀態在這個時代還屬於帝國機密範疇。 但是他隨即醒悟,所謂的聽說是怎麽一回事。 他猛地站起身,有些愕然地看著衛子夫,說道:“母後,你!”

衛子夫慘然一笑,說道:“母後總得為自己留些退路,否則怎麽能安心地在這椒房殿中待著?”

劉據不禁默然,好一會兒才艱澀地開口問道:“是誰?”

“……你不需要知道。 據兒,母後隻問你,如果你父皇身體……出了意外,你覺得這朝中會有多少大臣保你登基?”衛子夫緩緩抬頭,直視著劉據,問道。

“……兒臣不知。 ”劉據感覺自己的心涼了半截,他頭腦一片空白,仿佛有生以來第一次認識自己的母親似的。 在他印象中,母後是溫柔的,賢淑的,忍辱負重的,需要人保護的存在,可眼前人挺直的身軀,堅定的目光,卻在在顯示著她的堅強與獨立。

“你知道的。 ”衛子夫凝視著劉據,忽然伸手將他擁入懷中,喃喃道,“據兒,你的父皇是最靠不住的。 我們必須靠我們自己。 你明白嗎?”

“他其實在很多年前就拋棄母後了。 他之所以不廢我,一是因為衛家在軍中的勢力極難消除,二是因為你,他還舍得連你這個兒子受到牽連。 可是,這一次,他絕對不會放過我們了。 ”

“母後!”劉據咬牙將衛子夫的手拉開,說道,“事情都還沒定論呢!第一,說皇姐殺害故平陽侯本來就是莫須有的指控,第二,就算此事是真的,難道父皇還能以此為借口,牽連到你我身上不成?”他一口氣將話說完後,仿佛是為了讓自己更確信,又加了一句“人家說虎毒不食子,就算皇姐做錯了什麽,父皇也不會對她和我們下什麽毒手的。 是你在椒房殿待太久了,自顧自地胡思亂想。 孩兒會有辦法救出皇姐的。 你且等著就是了。 ”說罷,他頭也不回地走了,仿佛身後有什麽猛獸在追趕。

崔依依從外間走了進來,她傾身到衛子夫身邊,問道:“娘娘,奴婢見太子殿下的臉色不對。 您是不是已經將紀稹和故平陽侯的事……”

“不。 ”衛子夫搖了搖頭,說道,“本宮什麽都沒告訴他。 ”

“那……”

“再看看吧。 再看看……”衛子夫略帶茫然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