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五陵無樹起秋風(一)

“主父大人,皇上的意思是請您快些啟程。”宣完旨之後,差役殷勤地說道。

“老夫知道了。我們明日就起程。”主父偃笑著點了點頭,揮手示意自己的下屬將這些人安排到後麵去休息。

傍晚陽光透過玻璃窗射到室內,整個房間顯得十分明亮,主父偃緊蹙著眉頭,沉思著,略略有些陰沉的目光盯著門口的地磚,等待著那個人的來臨。

“主父兄,恭喜了!”李希果然如主父偃所期望的那樣,在差役走後不久,來到了這裏。

“李賢弟!”主父偃淡淡的看了李希一眼,“這是給老夫來送別嗎?”

“主父兄重歸中樞,可喜可賀!”李希走到主父偃身邊,自給自倒了一杯酒,對著主父偃敬道。

“李賢弟,”主父偃看著李希欲言又止,最後長歎一聲道,“李賢弟,以你的才華,如果不涉及家國天下事,要保一生平安並非難事。可惜,可惜。”

“主父兄,”李希聽到主父偃這話,手中的酒壺也是一凝,頓了頓,露出一絲苦笑道,“以主父兄之才,做一富家翁亦足矣!”

“今上才智你我心知肚明,非易與之主。李賢弟,萬事小心!”主父偃飲下李希所倒的酒,起身向外走去,邊走邊歌道,“長鋏歸來兮,食無魚……”

看著主父偃的身子漸行漸遠,李希對著身旁無人處說道:“莊昕。”

很快就有一個黑影來到他身邊,正是日夜追隨於李希的莊昕。

“爺!”莊昕的臉上有著和年齡不符的冷峻,一反他白日的陽光形象。

“那個聶一,現在在做什麽?”李希淡淡地問道。

“他正和來交接的一個馬夫報告城中之事。”莊昕回報道。

“是嗎?”李希的聲音沒有一絲的起伏,“他是怎麽說的?”

“爺放心,聶一僅僅知道城中事乃是由一對兄妹主事,姓李。如今哥哥早已經領兵離開遼東城,妹妹則仍然在城中。兩人與墨門關係匪淺。”莊昕回報道,他心中對聶一很是不屑,作為一個密探,行動卻完全在他人的掌控之中。

“莊昕,你是否認為這個聶一很無能嗎?”李希和莊昕主仆多年,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想,不願意看到自己的下屬如此蔑視他人,他開口點醒道,“千萬莫要小瞧了他,我若不是曾和他有過一麵之緣,以他的謹言慎行,你們想來根本不會注意到他吧?”

李希看著莊昕笑道:“聶一,他從前還有一個名字叫聶翁壹。我真沒有想到,他居然還活著。”

“什麽!聶翁壹?”莊昕對這個答案有些目瞪口呆。

沒有理會莊昕的反應,李希抬頭看著外麵已經慢慢暗去的天空,略略有些失神。

“奭兒,你要記住。無論如何終你一生,不可以接近長公主生的弟妹。”

“希兒,你若僅得中人之資該有多好啊?”

“混賬,誰準你用真名和那些人交遊的。”

“希兒,你必須學會,隱忍。學會對這一切視而不見,學會明哲保身。知道嗎?否則,老侯爺將死不瞑目的。”

記憶中,有很多這樣的片斷閃過,自己正是在這些一而再,再而三的訓斥聲中,被馴服了桀驁不馴的性子,開始懂得隱藏和中庸。少年時曾有過的“欲救天下,舍我其誰”的胸懷被漸漸釋去,作為一個江淮間的行商,看著曾經的朋友們漸漸攀上高位,一展雄才,而自己終生隻能躲在黑暗的影子裏。

李希站起身,緩緩離開,他走到陳嬌房間外。此時的陳嬌正在房中看餘磊留下的資料,希望能夠找到新的東西供墨門眾人“研發”,絲毫沒有察覺到門外多了一個人。

她到底是誰?

這個問題,李希不止一次在自己心中問過。如果說,之前在彭城的相處,自己還能夠以她是因為廢後之事而導致性格大變來安慰自己的話。那麽自朝鮮歸來後的這一切,又怎麽解釋呢?偏偏無論自己怎麽查探,結果都明明白白的顯示著,這位和自己相處了兩年的女子的確是自己的妹妹,前皇後陳阿嬌。

陳嬌似乎有些疲累了,她很不淑女的伸了個懶腰,將書簡放到牆角小山般的竹簡堆裏,爬上床睡覺。待得陳嬌睡去,李希才走到她身邊,輕輕撫開她頰邊的亂發,沉思道。

如果真的是我妹妹,為何一點也不顯老態?難道館陶長公主的保養之法真得如此之好嗎?

他的眼睛牆角的那一堆的書簡中,那些書簡是他們離開朝鮮後,諸家的手下陸續送來的,足足填滿了兩三個房間,最近陳嬌正努力將這些竹簡上的東西,翻抄到紙上。那些書簡他也曾拿來看過,裏麵的很多文字他雖不能全明白,卻也略略知道,自己這個妹妹一直以來送到墨門手中的那些“發明”皆來自於這裏。從那一天開始,這些書簡就成了他重點保護的對象。隻是陳嬌卻永遠不會知道。

難道世上真的有生而知之者嗎?再一次,李希如此自問道。

李希慢慢的踱步離開陳嬌的房間,沿途的幾個護衛暗暗向他打了個招呼。

如果,沒有在元光五年的那年秋天遇到陳嬌,如果,那時沒有把她帶到身邊,如果後來沒有給與她太多的關心,如果……那麽,李希應該隻是一個鄉野間平常的富家翁吧。

“也許,我隻是需要一個借口罷了。”李希坐在院子裏,仰望著天空說道。是的,隻是一個借口,一個不甘寂寞的借口。

“莊昕,給我拿點酒來。”李希知道莊昕一直都跟在自己的身後,便開口吩咐道。

“啊!”莊昕有些奇怪的看著李希,李希雖然會飲酒,但是除非必要是絕對不會主動要酒的。因為他的妻子張萃,非常不喜歡酒味。

“拿一點來吧。我需要好好想想,將來的路。”李希自言自語道。

莊昕自然不敢駁李希的話,立刻去準備好酒水來到亭中。

“莊昕,你知道衛子夫和衛青今年幾歲嗎?”李希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屬下不甚清楚,不過衛皇後入侍陛下已經十餘年了,想來也不年輕了吧。”莊昕雖然不明白李希為何有此一問,仍然乖乖回答道,“至於關內侯,莊昕聽說他正是戰場殺敵的好年紀呢。”

“是啊,衛子夫已經老了,可是衛青還年輕呢。”李希看著酒杯,說道。

“呀!”陳嬌從自己的夢中驚醒,渾身冷汗,她又一次夢到了長門宮,夢見了自己被帶往長門宮的那天,那是她出來這個世界的那天。她起身下床,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杯水,急灌了幾口之後,才驚魂不定的坐下。

“沒事了,沒事了!”陳嬌一邊撫著胸口,一邊和自己說道。

月光透過密密的窗簾,射入室內,讓整個房間別有一種幽暗之美。陳嬌白色的長裙在這種月光下,泛起了一絲詭異的銀光。

陳嬌起身走到窗邊,將窗簾拉開,看著天上不甚明朗的月亮,微微有些難受。

自從組織了伏擊匈奴的那次征戰之後,這種難受的感覺一直跟著她,幾乎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主父偃奇異的目光和越來越繁華的遼東城,常常讓她想到一句話,“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穿上外衣,任由自己的長發披在肩上,陳嬌推門而出,試圖讓夜半的空氣使自己清醒一些。這個時候的北方,其實已經相當的寒冷了,陳嬌明顯可以看到自己呼出的氣息化作白色的霧,飄在空中。

這個時間,天地都是一片寂靜的。

走到庭院裏的時候,陳嬌驚訝的看到了一個落寞的身影,孤獨的仰望著月亮。

“主父偃!”陳嬌失聲喊道,隨即她便醒悟,自己不應該出聲,因為,她沒有戴麵紗。她迅速的退到了月光的背麵,希望建築物的陰影能夠為她掩蓋一二。

“李姑娘。”主父偃馬上就認出了眼前人,看著陳嬌慌張的樣子,他淡淡一笑,“這麽晚了,姑娘這麽會到這裏來?”

“我,有些睡不著。所以,出來走走。”陳嬌背對著主父偃說道。

“是嗎?老夫明日就要離開了,所以也睡不著呢。”主父偃難得和藹的露出笑容。也許正因為是最後一晚了,所以他很希望能夠真正接近這個自己一直十分有興趣的女孩。

“是嗎?聽說主父大人馬上就要高升了,恭喜大人了。”陳嬌對於主父偃領旨回京一事早已經知道,隻是她沒有想到,主父偃居然也會半夜來庭院中,對月傷懷。

“高升?嗬嗬。”主父偃對陳嬌的恭賀不置一詞,他笑了笑,對陳嬌說道,“李姑娘,相識這麽久,這好像是你我第一次單獨對話呢。”

不得不說,李希對這個妹妹的保護是極為周到的。主父偃來到遼東這半年來,沒有一次抓到和陳嬌單獨相處的機會。可越是如此,主父偃對陳嬌的身份就越是懷疑,因為李希的謹慎已經超越了一個哥哥對未出閣的妹妹應有的關心。

“主父大人,貴人事忙。”陳嬌不知道主父偃今日的和顏悅色到底是為了什麽,說話越發的謹慎。

“如果要說忙,李姑娘既要去實驗區指點墨門的弟子,還要去察看高利和各方的貿易賬目,想來忙碌更甚於我吧?”主父偃淡淡地說道。

“主父大人說笑了!”陳嬌緊緊捏住自己的袖子,隻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在她的心中,因為這句話激起了多大的風浪。

“說笑?老夫從來不說笑。”主父偃看出了她的緊張,嘴角微微一泯,說道,“姑娘不用如此緊張。老夫並無惡意。”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李姑娘,你有如此才華,卻和李兄一樣甘於隱姓埋名?”主父偃走近陳嬌身邊,說道,“雖說你是一女子,不能封侯拜相。不過,若是老夫上報朝廷,那麽無論你原來是何身份,今上後宮之中,上三品夫人之位,定然是逃不出你手的。若是產下龍子,問鼎後位,也未可知啊。”

“不用了。”陳嬌聽到這裏心中一緊,再也顧不得什麽了,立刻回頭說道,“這些我都不希罕。而且,主父大人恐怕忘記說了,如果皇上知道了我和姐夫在遼東做下的這些,收我入宮或者可能,但是姐夫和遼東的很多人,恐怕難逃一死吧?”

雖然月光並不是很明朗,但是卻並不妨礙主父偃看清陳嬌的容貌,主父偃臉色不變,開口說道:“姑娘果然天生麗質啊!”

陳嬌心中暗道一聲,糟了,立刻掩麵而去,卻不知道已經太遲了。主父偃已經看到了他想看的東西。

“果然是你。果然是你。”

主父偃望著陳嬌離去的身影,久久不能平靜。主父偃在元光元年入仕,陳嬌還是漢武帝的皇後,雖然已經不再得寵,不過,主父偃官備內朝顧問,自然和這位前皇後有過接觸。無論是陳嬌還是衛子夫,她們的容貌都可說是一時之選,否則單憑家世或性情是很難讓她們二人得到皇帝的寵愛的。衛子夫性情柔順,待人處事都極盡平和,而陳嬌出身尊貴,使得她身上天生有一種淩駕在眾人之上的貴族氣質,在宮中一旦她發起火來,除了劉徹之外很難有人能夠在氣勢上壓倒她,就算是王太後也辦不到。畢竟,王太後隻是一介平民女子,雖然多年來在宮中養尊處優,卻不能和陳嬌這樣的天之驕女比。

主父偃清楚地記得,陳皇後和皇帝的一次衝突。在宣室殿上,當每一個人都被劉徹冷峻的神情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那個看來甚為柔弱的皇後卻能夠和皇帝針鋒相對。那個場景讓主父偃印象深刻。陳嬌被廢後,這一切行徑都成了她不識大體的證據,但是在主父偃心中,有這樣膽色的女子,決不普通。

在遼東城初遇的時候,主父偃從來不曾將這位李姑娘和陳皇後聯係到一塊。一直到,隨著他對這座城市了解的深入,他越發現這座城市對這位李姑娘的依賴。也越發的,讓他對陳嬌有了興趣。那日的午後,高利不慎落到地上的一封信,才激起了他的懷疑。那是一封來自朝鮮的信,信上寫著“陳皎親啟”,主父偃親眼看到高利將這封信送到了陳嬌手中。

一旦有了懷疑的方向,要驗證它就是一件相對簡單的事情,隻要你注意好其中的力度。

到了今晚,這驚鴻一瞥,終於讓主父偃不得不相信自己的判斷,李希的謹慎,陳嬌的蒙麵,塵李二人之間奇怪的關係,終於也都有了合理的解釋。主父偃隻是沒有想到,這位被廢的皇後,居然沒有在長門宮好好待著,反而跑到了這千裏之外,做下了這麽一番事業。

“若得阿嬌為婦,當以金屋貯之……”主父偃大笑著,他對著天空這樣說道。

過渡的有些生硬啊,下麵還有。可能晚上發,繼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