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一)

劉徹帶上了李敢和幾個侍衛,從側門離宮後,一路向茂陵邑行去。騎在馬上,看著路邊的風光,劉徹不覺想起自己當年被竇太皇太後壓製,經常策馬離宮的那段時光,當時總是用姐夫平陽侯曹壽的名義,在外麵胡作非為,如今想來真是恍如隔世。

說來,姐夫近來的身體似乎不大好,回宮之前可以去姐姐那裏看看他。劉徹如是想著。

不一會兒,一行人已經來到了茂陵邑,李敢在劉徹的示意下,敲響了陳府的大門。門很快就打開了,開門的正是陳東,陳東望了望李敢,恭敬地問道:“這位爺,你找誰啊?”

“我家公子特意前來拜訪,這是名刺。”李敢送上名刺,。

陳東卻搖了搖頭,說道:“你們來晚了。我們家小姐和徽臣小姐都出去了。”

“出去了?去哪裏了?”李敢驚訝的問道。

“我家食肆今日開張,兩位小姐都到那裏去了。”陳東回答道,他就是因為機靈過人才被陳嬌挑出來作門房的,陳嬌可不希望自己的門房狗眼看人低,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所以他早從李敢身上就看出這行人身份不凡。他不敢慢待,忙說道,“若是幾位不介意,可以在府中稍待片刻,小的去請小姐回來。”

李敢不敢擅作主張,回身向劉徹說明了一切,詢問劉徹的決定。

劉徹並沒有想到這個女子居然會不在,稍稍想了想,便說道:“你去問清楚路,我們去那家食肆看看。”

“是,公子。”

一行人又慢悠悠的到了茂陵食肆前停下,這座兩層高的建築明顯剛剛經過整修,一股勾人的香味從裏麵傳出,引得周圍的人都不住地向內張望。劉徹挑了挑眉,沒想到這宮外的廚子手藝居然會在禦廚之上,他翻身下馬,將韁繩交到侍從手中,向店內走去。

食肆內的設置倒是十分簡單,和一般的店鋪沒什麽區別,原先那令人嘴饞的香氣正是從幾個食客的桌上發出的。食肆的掌櫃是陳嬌特意從長安的彭城煤行裏挑出來的,為人老成持重,看到劉徹一行人身份不凡,立刻迎了上了。

“幾位爺,上二樓的雅座嗎?”掌櫃熱切的問道。

“嗯。”李敢從懷中取出幾貫錢,交到掌櫃的手中,說道,“你給我們挑了好位置。”

“好的。”掌櫃的殷情的帶著劉徹等人上了樓,送到了一個視野最好的位置上,隨後送上了幾盤炒菜,緩緩退下。

劉徹舉箸嚐了嚐味道之後,便吩咐李敢等人不必拘束,也坐下同吃,心中對這個神秘的陳姑娘越發好奇了起來,此女看來又變成了古之易牙般的人物。

“姑姑,我們回去吧,一切事情有呂掌櫃照料著呢。”單薄的木製隔板並沒有很好的隔音效果,一個陌生女子的聲音從左邊傳來,傳入了劉徹的耳中,劉徹初時並不在意,及至那名被稱為姑姑的女子開口。

“嗯。一會兒就回去吧,這裏看來也沒什麽事情。”

熟悉的聲音,雖然已經兩年多未曾聽聞,但是劉徹卻還是馬上辨認出了聲音的主人的身份,手上的筷子幾乎要因為震驚而掉落了。

“公子,你怎麽了?”一直小心伺候著的李敢馬上發現了他的不對,急忙問道。劉徹陰沉著臉,沒有回答他。

這時,又響起了另外一個男子的聲音,正是剛才將他們送進雅座的那個掌櫃。

“小姐,你們要回去了嗎?”

“嗯。姑姑剛才親自下廚做了幾道菜,現在有點累了。”

“小姐何必親自動手呢,那幾個廚子已經學得差不多了啊。”

“這沒什麽。你不是說來了一行人,看來身份不凡嗎?我想那幾道炒菜,廚子們功力還差了些,就親自動手了。”

“姑姑我們回去吧。”

“嗯。”

說話聲漸漸遠去,直至沉寂,劉徹的臉色令整個室內的氣壓變得很低很低。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正好可以望到門口的情景。一個穿著白色衣服的蒙麵女子和一個穿著淺綠色衣服的少女,被一個黑色衣服的男子扶上了馬車,呂掌櫃在一邊恭敬地為他們送行。

“公子。”李敢看劉徹呆呆的望著,不由得擔憂的開口詢問。劉徹仿佛被這一叫驚醒了一般,飛快的下樓,騎上馬,追著前方的馬車,李敢和幾個侍衛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隻能在後麵跟著。

馬車行的並不快,慢慢的向劉徹他們來時的方向行去,不一會兒就到了陳府門口。劉徹追到時,正好看到陳嬌等人下車,打算入府,這是他才發現,馬車中原來還另有一名身著藍衣的女孩。

“姑娘,等一下。”在眾人踏進門之前,劉徹開口喊道。

陳嬌等人轉頭一看,是一個穿著淺褐色衣飾的青年男子,正立於馬上對著自己等人說話,背光的他看來有一種不怒而威的氣勢。

“請問,你是?”陳嬌禮貌的開口問道。

“小姐,他就是剛才來拜見的人。”開門的陳東已經認出了劉徹,忙插嘴說道。

“公子有禮了。”陳嬌有禮貌的對劉徹行了個禮,兩人說話間,李敢等人也已經追上了劉徹。

陳嬌一看這興師動眾的樣子,知道此人也許身份不凡,便說道:“公子有事,還是入內詳談吧。”這時的陳嬌把劉徹當成這些日子來一直前來求見的眾多茂陵豪強京城子弟那樣的人,之前她可以用身體不舒適來推托,如今在門口正遇上,再以這樣的理由推托,總是不妥。

“請用茶。”陳嬌令下人送上泡好的茶,放到劉徹的麵前,示意他飲用。這對劉徹來說也是個新奇的經驗,其時還沒有這樣飲茶的。而陳嬌,也是在得到了餘磊留下的筆記本後,才知道了炒茶的製法,終於能夠喝上自己習慣的茶。

劉徹喝了一口茶後,不由得露出了驚訝的神情。

“不知道這位公子是?”陳嬌開口問道,同時注視著劉徹身上的衣著,來到這個時代有一段時間了,她也能從人們的衣飾中分辨出一個人的出身階級,眼前人看來身份不凡。

“在下,王贄。”劉徹因為她的鎮定而對自己的判斷產了一絲懷疑,如果她是阿嬌,絕無可能在麵對自己的時候,還這麽鎮定。

“王公子。”陳嬌友善的說道,“不知王公子此來何事?”

“……”

“王公子?”陳嬌奇怪的發現眼前人竟然一點反應也沒有,隻是一直盯著自己發呆。

“失禮了”劉徹從深思中被喚醒,暗暗自我嘲笑了一番,縱使她便是阿嬌又如何,自己何須這般失態,“在下沒想到開創彭城煤行的人,會如此年輕。一時失態。”

“王公子來尋陳皎何事?”對於他的話,陳嬌一笑了之,雖然她並不認為眼前這個看來心機深沉的男子會因為這個而如此失態。

“聽聞姑娘多才,隻身創建彭城煤行,所以特來拜訪。”劉徹笑著,同時不著痕跡的觀察著陳嬌。

“在下隻是一個普通女子罷了,哪裏有什麽師承。”陳嬌聽到這個答案,微微皺了皺眉,她沒想到,這人居然是為了這種理由來拜見的。這一個月裏因為好奇而來拜訪她的富家子弟,可也有不少,隻是那些人她一個都懶得理會,沒想到今天倒黴被抓住,被迫接待的這人也是因為好奇。如果是司馬遷那樣的曆史名人,她還有心思接待接待,但是王贄?無名小卒,她此刻又累,還真有些不想理會這人。

“普通女子?普通女子恐怕不能在遼東城建立那樣的一番事業嗎?”劉徹輕輕說道,卻讓陳嬌如同被五雷轟頂了一般。

“你,你怎麽,怎麽……”陳嬌大驚不已,望著劉徹頓時說不出話來。

“姑娘既然和右北平的李將軍有兄妹之誼,為何要和他中道分開呢?來茂陵邑又有何事?”劉徹看著形容失色的陳嬌,心中略略有些放心。

陳嬌原本驚慌的神色在聽到“右北平李將軍”這幾個字時,略略放心了些,明白眼前這個王贄所知道的和真實情況還是有些差距的,強自鎮定了一會兒後,開口說道:“遼東城的事,與陳皎何幹?這都是大哥的功勞。”在城裏,知道陳嬌插手政務的人,極少,而且都是心腹之人,眼前人既然沒有查到李希的身份,那麽應該也不會知道自己對遼東城之事到底管到了那個程度才對。

“是嗎?那麽墨門呢?”劉徹又問道,其實在他心中也認為,遼東城的建立和後來的諸多發展,李磷居功至偉,隻是這一切的發展都是建立在墨門所提供的那些新技術的基礎上的。而墨門,劉徹對他並不是沒有了解,已經衰弱的墨門能夠重新煥發出生機,這一切變化都是在他們踏入遼東城的那一刻發生的,而且,從主父偃口中,他已經證實了在遼東城主管墨門之事的人,正是眼前的陳皎。

“墨門,”陳嬌一聽,眼前人提起墨門,忽然明白了為什麽在茂陵邑深居簡出的自己會忽然因為遼東城的事情而被人盯上了,定是今日和韓墨等人的交際落入了有心人的眼中。眼前這人,不見得真地對自己在遼東的所作所為有多了解,恐怕也不會去追究在遼東城發生過的事情。

“小女人和墨門諸位先生是舊識,如此而已。”陳嬌想通了某些事情之後,反倒不那麽驚慌了。

“姑娘之才,隻怕還在他們之上吧?”劉徹挑了挑眉,放下手中的茶,說道,“今日拜訪,隻是為了一睹姑娘風貌,如今心願得償,打擾了。”說罷,便起身向室外走去。

“等一下!”陳嬌忙起身向外麵追去,問道,“王公子,你到底是誰?”

“姑娘若有事,可到蓋侯王信處來尋在下。來日方長,相信我們還有很多的見麵機會。”劉徹轉身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離去。

“蓋侯,王信!”陳嬌扶著門,向立在一邊的郭嗣之問道,“是誰?”

“回小姐,蓋侯乃是當今太後的兄長。”郭嗣之回道。

未央宮,一如既往的莊嚴和華麗,劉徹獨自坐在宣室殿裏,緊蹙著眉頭,默默回想著今日的簡單會麵。

不,不是她。

多年夫妻加上從小到大的情分,劉徹自認很了解陳嬌,即使這兩年在宮外有過什麽奇遇,也不可能完全改變一個人的心性,讓她在麵對自己的丈夫時還這麽冷靜。

但是,那聲音和透過麵紗隱約可見的容貌,以及身形動作,又無一不像她?

是耶?!非耶!?

“陛下!”楊得意的聲音適時將他從沉思中喚醒。

“什麽事?”

“聶勝大人來了!”

“讓他進來。”劉徹沉聲道。

“臣聶勝叩見陛下!”聶勝小心的踏進宣室殿,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起來吧!”

“謝陛下!”

“聶勝,明日,不,今日開始,你給我派人去嚴密監視茂陵邑彭城煤行的陳府,什麽樣的人在這府裏進出,你都要給朕查得清清楚楚。”劉徹定定的看著聶勝吩咐道,然後說道,“還有,馬上派人去楚國彭城,打探彭城煤行的一切情況,朕要知道這煤行是怎麽發家的,煤行的主人又是什麽身份。”

“是!”聶勝聽出了劉徹語氣中隱帶的怒氣,忙應承道。

“之前你查不出那陳姓女子的出身來曆。這次,如果再查不出,你應該知道後果!”

“是!”

劉徹望著匆匆離開的聶勝,再度陷入沉思。

此時的陳嬌,卻也陷入了驚慌之中。

“他說他在蓋侯的府中!”陳嬌左右走動,腦子不斷的轉動著,“以他的年紀來看,應該是那個蓋侯的兒子,蓋侯的兒子。”

換句話說,是劉徹的表哥?第一次,陳嬌有了嚴重的危機感。這和之前自己主動在劉非麵前揭穿身份不同,那時候山高皇帝遠,而且劉非還危在旦夕。現在那個王贄,身在天子腳下,萬一自己的身份被揭穿,逃跑也來不及。

如果,漢武帝發現他的老婆逃出宮,而且還在遼東城做了很多事,還和墨門的人從往甚密!陳嬌抱住自己不停運轉的腦袋,呻吟道:“不要自己嚇自己,沒那麽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