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見
“我嘛,當然跟我多爾袞哥哥最親了,不說我們年紀差不多,而且我們還是一個額涅。不過我最怕的也是多爾袞哥哥,我可以不聽阿瑪的話,但是多爾袞哥哥的話,我最聽的。”多鐸的笑臉以沒了早晨的高傲,現在的表情,才更與他這個年紀更相符。
“對了,席間聽八哥說了,那個叫烏爾赫尼的明兒個進宮見她姑姑,你也去吧。”
“你不是不想聽我講話麽?幹嘛還要我進宮去。”我站住腳步,直直的看著他。
“我是不想聽你說話,可是我沒說我不喜歡聽你說話,你不說則以,一說就能引起人的注意,我喜歡。”他伸手過來捏我的鼻子,我往後一躲,卻看到多爾袞與布木布泰從後院過來。
“多鐸,你又在欺負人了?”多爾袞麵色凝重,視線從我們身上掃過,含笑朝我致歉:“小十五頑劣,還望烏倫珠格格不要見怪生氣才好。”
“沒……沒有欺負。”我擺擺手,連忙解釋著。
“就是嘛,哥,我剛才還說喜歡烏倫珠呢,哥,我去跟阿瑪說,娶了烏倫珠好不好。”多鐸搖著多爾袞的手臂撒著嬌。一旁的布木布泰神色有些不對,忙站出來:
“十五阿哥都不了解烏倫珠,怎麽能娶烏倫珠呢,更何況我們烏倫珠的眼光高著呢,她要嫁的人必得是君臨天下。”布木布泰挽上我的手臂,衝多鐸聳著鼻子,得意一笑。
“是嗎?那我倒是沒看錯人,心中有著大誌向的女子,一定不是一般的女子。”多鐸向布木布泰吐著舌頭,做著鬼臉,看來這多鐸是真的不喜歡布木布泰啊。我心中暗自歎了一口氣,小孩子的心思真的是難猜,他到底不喜歡布木布泰哪裏啊?
“多鐸!她是八嫂的侄女兒,不得無禮。”多爾袞眉頭微蹙,嚇得多鐸一怔,規規矩矩站好。
“我們要回去了。”多爾袞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拽過多鐸走向前廳。布木布泰看了我一眼,連忙追上去。
翌日。
許是折床的緣故,我一夜未眠,老早就聽見隔壁傳來哲哲與皇太極的聲音,似乎天還很早。我披了外套下炕,推開門看見哲哲站在明間的屋門口,我走過去跟她行禮問好。
“怎麽這麽早就醒了,也不多睡會兒。”哲哲輕撫我的麵頰,拉著我進了明間坐到南炕上,吩咐呼吉雅掌了燈,端來熱湯:“不習慣大金麽?看你的模樣,一夜未睡啊。”
“嗯,不大習慣來著。姑姑一貫都醒的這麽早?”我喝著熱湯詢問著。
“等你成親以後就知道了。”哲哲麵色緋紅,掩嘴輕咳。我連忙遞水,輕拍著她的背:
“姑姑也要當心身子才是,昨兒個聽烏拉福晉說您目前打理著四貝勒府的家事,所以身子更重要的。”我柔聲說道:“昨兒個聽您說今日巴特瑪姑姑要接烏爾赫尼姐姐進宮,我可不可以跟著去啊。”
“側福晉身子不大好,怕是挨不了幾日了,去幾個家鄉的孩子也是好的,去瞧瞧她,多陪陪她。”哲哲輕撫著我的麵頰,一臉的慈愛,可是我總能在哲哲的眼裏看到一絲冰冷,似乎是很是戒備我。
我也不做多想點點頭,轉身走出明間,站在西屋的門口,卻遲遲沒有開門。
“芸玳……”
那低魅的嗓音再度響起,仿佛來自心底,又仿佛來自夜空。我回身看著哲哲的院子,卻始終找不到那個聲音的來源,他到底是誰,為何會在四百年前的大金知道我的名字,他到底是誰呢?他的裝束是大金的人沒錯,難道我還得再大金待下去,才能知道這個人是誰麽?
我手在發抖,拉開門走進去,卻撞到了起夜的蘇墨兒,她哎呀一聲,驚醒了睡在邊上的烏爾赫尼,她掌了燈,揉著眼睛看著我:“怎麽了蘇墨兒?烏倫珠這是去哪兒了?”
“起夜呢,天兒還早,外邊黑,怕。”我躊躇著,看著蘇墨兒:“怎麽樣?沒傷到吧?”
“沒呢,是奴才不長眼,沒撞到格格就萬事大吉了。”蘇墨兒雙手合十,閉上眼祈禱,然後朝我行禮,走出西屋。
“也睡不著了,你陪我說說話吧。”烏爾赫尼跳下炕,拉著我坐到北炕上,挑挑炕桌上的燈芯,看著我:“今日去見姑姑,你說她認得我不?”
“畢竟是血親,會認得的。”我安慰著她。烏爾赫尼不安的看著我,點點頭。
早飯過後不久,汗宮裏就來了人,說是奉了大汗的命令,迎接烏爾赫尼格格進宮的。稍作打扮,烏爾赫尼便帶著我一起去了汗王宮。
雖說是汗王宮,不過卻隻能跟中國古代那些官員府邸相比,一進大門,東邊的院門通往汗宮後院,住著□□哈赤的後妃們。傳話的哈哈珠子領著我們穿過一道又一道門,去了最偏僻的院子。據說這□□哈赤的後妃們都是住在前院的,隻是因為這側福晉博爾濟吉特氏患病,大福晉阿巴亥便差人在後院置了這麽間屋子,打發了三四個包衣奴才伺候著。
巴特瑪住的屋子是明間開門,右拐第一間的暖閣是她的臥室,一進屋的明間有南北通炕,進屋的炕首置了鐵鍋。屋裏伺候的奴才領著我們進了暖閣。北窗緊閉,才秋天,屋裏就燒起了爐子,木架子床邊蹲著一名十五六歲的女子,**躺著麵色蒼白如紙的女人,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
還在門口,屋內濃濃的藥味便讓人窒息,見我們進屋,那**的女子才微微睜開眼,木訥的看著我和烏爾赫尼,呆滯的眼神突然閃爍著淚光,晶瑩的淚珠滑下她的臉頰,掙紮著要坐起來:
“大汗終究是待我不薄的,大汗終究是待我不薄的。”她嘴裏呢喃著熟悉的蒙古話,眼淚不住的往下流。烏爾赫尼跪在她的麵前,哭著叫姑姑。
“烏爾赫尼……我的侄女兒……”巴特瑪福晉趴在床沿上,朝烏爾赫尼伸手:“烏爾赫尼……我的侄女兒……”
“姑姑,我是,我是烏爾赫尼。”烏爾赫尼跪著到她的麵前,抓住她的手,姑侄兩個抱頭痛哭,我呆呆的站在那裏,看著那個瘦骨嶙峋的女人,心中的滋味無法言語。
我跟她何曾相似,獨自一人,在陌生的地方,沒有疼愛自己的親人,沒人值得信賴的朋友,孤獨的她,要思念著家鄉,思念著養育她的科爾沁草原。不過她又是何其有幸,在人生的最後時光,有自己的親人陪伴著,而我呢?
我雖然跟著烏爾赫尼來了大金,終究來說我還是外人,我不願在那親人相認的情境下融入自己,隻怕會泥足深陷,難以自拔。我撇了跟著伺候的包衣奴才,隻攜帶了托婭在那院牆院門間穿梭閑逛著。
“格格怎麽了?好像不是很開心啊?”托婭小聲的說著。
“看著姐姐和巴特瑪姑姑相認,傷感了。”我回頭看著托婭:“你可記清了剛才走過的路?”
“奴才記著呢,格格就放心的逛著吧。”托婭笑著,明媚的眸子配著深陷的梨渦,俏皮可愛。
“烏倫珠!”
正當我邁開一步,便聽見了多鐸那大嗓門兒在身側響起,我側頭,看著多鐸朝我跑來,一把將我攬在懷裏,我一口氣沒喘過來,差點被他勒死。
“你是恨毒了我麽?怎麽想要我的命。”我撫著胸口,衝他翻著白眼。他眉頭微蹙,昂首一臉傲氣看著我:
“小爺幾時恨毒了你?小爺才不會像你們女人那般小家子氣!”隨即把臉湊到我麵前,咧嘴一笑:“你昨日不是說不進宮的嘛,怎麽,想小爺了麽?”
“掉牙了吧,我就說怎麽說話每個把門兒的,見什麽話都往外說,也不害臊。”我看著多鐸那缺了的門牙,癟癟嘴,略帶嘲諷的味道。看著他的牙,我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嘴,我到忘了自己也是小孩子,而且是八歲,也快掉牙了,真是“難忘”的一段歲月啊。
多鐸一愣,連忙捂住嘴。
“額涅還在找你,你卻在這裏。原來烏倫珠格格也在啊。”多爾袞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回身,看著身型瘦小的多爾袞朝這邊走過來。多鐸看了看我,又看看多爾袞:
“額涅找我,那我先去額涅那兒。”多鐸應聲撒腿邊跑,但沒兩步又跑回來,站到我的麵前:“你等著我,你等著我,我馬上就回來。”
我衝他點點頭,揮手示意他快去,他咧嘴一笑,轉身就跑。我無奈搖搖頭,轉身,卻發現多爾袞站在我的身後,漆黑的眸子一動不動的看著我:
“烏倫珠格格不是應該在側福晉那裏麽?怎麽出來了”
“人家親人相聚,我又何必在場呢。”我訕訕的說著,喚來托婭往回走。
“若是烏倫珠格格不介意,我帶著你在府裏轉轉吧。”多爾袞走到我麵前,溫柔一笑,眸子裏的亮光格外耀人。我看著他的模樣,鬼使神差的點點頭,不過比起自己一個人在園子裏瞎逛,有人帶著就好很多了。
“烏倫珠格格的女真話說的很好呢。”沉默很久,多爾袞說出這麽一句,側眼看著我。我點頭:
“在科爾沁的時候,烏爾赫尼姐姐她們學習女真話的時候,有教我來著。”我隨著多爾袞走上八角亭,看著亭子下流淌著的河水,緩緩道。
“原來是這樣,你的女真話說的流利,看來一定下了不少功夫。我偶爾也有偷偷的學蒙古話,隻是可惜,我都沒你說女真話那麽好。”他一撩下擺,在亭中坐下。
“嗬嗬……過獎了,布木布泰的女真話說的更好呢。”我訕訕一笑,看著流動的水,記憶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在錫林郭勒草原的那晚。
“她麽,女真話的確說的不錯……”提到布木布泰,多爾袞的臉上閃過一絲笑意,蒼白的臉上略顯微紅,看的我心頭一顫,野史上說過,多爾袞與布木布泰是青梅竹馬,然後不能因為在一起而一直陷入苦戀之中,皇太極死後,他們終於可以順理成章的在一起,以太後下嫁完美收場。
“那個,十四阿哥,我出來有段時間了,姐姐會找我的。”我苦笑一下,快步走下亭子,拉著托婭便走。那一刻,我是那麽怕曆史的發生,卻不知道是我為什麽怕,來自內心莫名的恐懼。
“格格,您的手心怎麽在冒汗啊。”托婭驚詫的看著我,我望著她有些疑惑,我恐懼的有那麽明顯麽?害怕的手心都冒汗了。
回來四貝勒府也已經是第二天的事了,正在西屋裏午睡的我,突然聽到屋內傳來嘟囔的聲音,烏爾赫尼在汗宮裏,布木布泰在陪著哲哲,會是誰在屋子裏呢。
我睜開眼,看著托婭坐在炕上,嘟著嘴,一臉的不快。
“這是怎麽了,誰欺負你了?”我坐起來,看著托婭那一副不快的表情,好奇的問道。她驚訝的回頭,連忙從炕上跳下來朝我行禮:
“格格您沒睡著啊。”
“說說吧,誰惹到你了,瞧你這表情。”我掀開被子,下炕穿鞋,走到她麵前坐下。她耷拉著腦袋,雙手捏著腰帶上綴著的珠子,眨巴著眼睛不敢說話。
“說啊,剛才不還嘟嘟囔囔的嘛。”我倒了水,輕抿一口。
“早上跟蘇墨兒去城裏了,回來的時候在門口碰見了伺候十四阿哥的哈哈珠子,他說十四阿哥猜格格您肯定想家了,所有送來了奶糕子,誰知一進門就碰到了布木布泰格格,也不明說,拿了食盒就走,奴才又不好跟她爭辯,可是那個是十四阿哥指明要送給烏倫珠格格的。”托婭急的直跺腳,滿臉的委屈。
我看著托婭那委屈的小表情,也對,她一個不過九歲的女娃娃,又是護住心切,也難怪她會是這副表情了,我搖搖頭:“不就一盤奶糕子嘛,沒啥大不了的,更何況……”更何況我即使是想家,也不是想蒙古呢。
“什麽奶糕子嘛,不是奶糕子的問題,是布木布泰格格她……”
“住口!”我連忙喝住她,直視著托婭:“我早就跟你說過了,不要什麽話都說,更何況是現在是在大金,不是在蒙古,更不是在科爾沁。”
“可是格格……”托婭跺腳,滿臉的委屈。我伸手將她拉過來,抱著她:“托婭,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是,畢竟咱們是寄人籬下,懂麽?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格格您說的奴才都糊塗了,什麽抬頭低頭的……酸溜溜的。”托婭看著我,鼓嘴歎氣。我揉揉她的腦袋淺淺一笑,托婭性子直爽,到真是草原的女子了。
“烏倫珠格格,十五阿哥來了。”呼吉雅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我打發了托婭去開門,自己下炕穿著衣服,多鐸風風火火的進屋,拉著我直接往外衝。我受到驚嚇,連忙抽回手:
“你做什麽你!拿我們草原的女子不當女子是不是。”
“你怎什麽每次都凶我,我沒記得我得罪了你啊,怎麽老是說話帶刺兒啊。”多鐸轉頭看著我,滿臉的委屈。
“還能聽出我話裏帶刺兒,挺聰明的嘛。說吧,你風風火火的要帶我去哪兒啊。”我揉揉手腕子,盯著多鐸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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