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

秋風吹動院中的樹葉沙沙作響,燭火搖曳著,我無視在收拾衣物準備的多爾袞,雙手托腮趴在炕桌上,想著白日裏莽古爾泰的表現,越想越覺得其中有什麽事,不過有誰能解答一下呢。

天聰五年秋七月,皇太極得知祖大壽修築大淩河城的防線,便邀蒙古各部率所部來援,隨後率領八旗大軍前往駐軍,留貝勒杜度、薩哈廉、豪格留守沈陽。八月壬寅朔,大軍行至遼河駐紮,與蒙古諸部相會。癸卯,集結蒙古諸貝勒,三令五申不能殺掠,隨後便兵分兩路,以貝勒德各類、嶽托、阿濟格為主,率兵兩萬由義州入屯錦州與大淩河之間,皇太極親自率兵自白土場到廣寧。丁未,在大淩河會師,趁夜攻城,下令:“攻城恐傷士卒,應當掘壕築壘將明兵圍困,若明兵出城,便與之相戰,若是明兵有外援,便迎頭擊之。”隨後便分八旗兵合圍。辛亥,明兵有馬步兵五百人出城,被達爾哈擊敗。

軍帳內的氣氛格外的壓抑,帳外晚風呼嘯著,似乎明日將會迎來一場格外強烈的腥風血雨。從白日裏圖賴、達爾哈迎擊明兵後,多爾袞又率兵深入,可直到現在也了無音訊,看著送回來的受傷兵卒,我總會閉眼祈禱,祈禱多爾袞平安無事。

“福晉去歇著罷,藥帳內有我守著就好了。”收拾好藥帳後,梁青軍醫看著滿臉愁容的我,擔憂的說道。我頷首點頭,拖著疲累的身子走出了藥帳。浩瀚的夜空下,夜色中那些樹枝在風中擺動著,我闔眼,雙手合十祈禱明日會有多爾袞得勝歸來的好消息。不過是清風吹過,混沌的腦袋瞬間清醒,便再也不想回帳休息,獨自往軍營外走去。

這一日,我食不知味,聽到有人受傷總會把心提到嗓子眼兒裏,可是回回都不是他,我暗自慶幸,沒消息就是好消息……

身後傳來沉穩的腳步聲,我的心一驚,這腳步聲對我來說是再熟悉不過的了,我不禁縮了縮身子,準備轉身離去,卻在轉身的瞬間被眼前的黑影完全籠罩。我抬頭,看著麵前夜色中朦朧不清的麵容,微微福身行禮。

“怎麽還不歇息?”皇太極出聲問道。我微頷首,畢恭畢敬的答道:

“我在擔憂多爾袞,他衝入陣營至今沒有半點消息,若是大汗有了消息,勞煩一定要第一時間告知烏倫珠。”

“我知我傷了你,你從前對我再怎麽敬畏,卻也不會這樣冷淡。”即使現在還處在黑暗之中,我依舊能感受到他炙熱的目光,我嘴角勾起一抹淺笑,複抬首望著他,輕聲道:

“以前,我隻當您是慈愛的長輩,可如今才知一切都是錯的,您是大金國汗,這樣高高在上的身份烏倫珠是高攀不起的,若是論起身份來,就連烏倫珠都得自稱奴才以示尊卑有別,別說是對大汗冷淡了,就連與大汗這樣說話,也是我幾世修來的福氣呢。”

“嗬,說你牙尖嘴利還真無錯,怎麽說話這般帶刺,是我對不起你,就不能原諒我麽?”皇太極淺笑一聲,語氣中含著幾分無奈。

“那這算是大金國汗命令我原諒?您是大金國汗,坐擁天下,需要一個小小的貝勒側福晉原諒麽?大汗真是高抬奴才了。”我福身施禮,丟下還想再問我什麽話的皇太極,疾步往軍帳走去。我在害怕,我在害怕皇太極突然生氣要我的命,我還不想死,我沒有看到多爾袞平安回來,我還不能死。

翌日,藥帳內突然多了許多傷兵,看著那鮮血淋漓的場麵,我隻是感覺一陣陣眩暈,雖不再是第一次見到這麽多傷兵,但還是感到了恐懼,不詳的預感襲上心頭,平時能成為梁青軍醫助手的我在此時變的特別的多餘,礙手礙腳的,直到梁青軍醫讓我回帳子裏歇著,我才悻悻的離開。

剛出藥帳,黃沙迷眼,哨兵高喊著啟稟大汗衝進了汗帳,隨後我便看著圖賴與達爾哈率兵撤回了軍營,可始終不見多爾袞的蹤影,我捂著狂亂不已的胸口,跌跌撞撞的跟著圖賴一起跑到了汗帳,卻因腳下一軟,在汗帳外跌倒。

圖賴在帳中戰戰兢兢的向皇太極稟告戰事,說是大淩河城內的紅衣大炮諸炮齊發,死傷無數,圖賴也深受重創,副將孟坦、屯布祿、備禦多貝、侍衛戈裏戰歿,墨爾根代青生死不明。

對於圖賴的最後一句話,我心口一窒,險些暈厥過去,眼淚婆娑了雙眼,哽咽著任憑淚水肆意漫過臉頰。汗帳內,皇太極一腳將圖賴踹的老遠怒吼道:“你這個蠢貨,你怎能不聽指揮輕敵入營,墨爾根代青是我的兄弟,是我大金的巴圖魯,他若是因為你的莽撞有個什麽閃失,隻怕是你一百個腦袋都不夠砍,滾出去!”

看著圖賴捂著滲血的傷口,我連忙上前抓住他的衣領,儀態盡失的推搡著他,身旁的士卒怎麽都將我拉不開:

“告訴我,告訴我現在多爾袞怎麽樣!他要是出事,我一定不會放過你!你這個畜生!”我撕打著他,全然不顧他現在也受傷還失血過多。

皇太極從帳子了走出來,一把將我扯過去,這才解救了險些暈倒的圖賴,吩咐侍衛帶圖賴下去療傷。皇太極緊緊的攥著我的衣領,能噴出火的雙眸直視著我,他起伏不定的胸口告訴我他現在的情緒也極其不穩定。

“你們都下去!”皇太極怒吼著,守著汗帳的侍衛微愣,隨即緩緩退下。皇太極抓著我衣領,將我拖進汗帳扔在地上,怒視著我:“你是想讓全軍營的人都知道墨爾根代青出征還帶著女人麽!”

我伏在地上,心亂如麻,此刻的我不知該如何是好,腦子裏一團漿糊,渾身顫抖著,害怕著,擔憂著……

“你若是想讓多爾袞回來看到你這副模樣,你便盡管哭鬧。”皇太極強壓著心頭的怒意,站在我的麵前,居高臨下的看著我。

我抬頭看著皇太極,慢慢的將他的話聽進腦海裏,我不應該這樣,我不應該這樣哭鬧,他或許沒有事,或許等下子就會毫發無損的站到我的麵前。我一抹臉上的淚痕站起身,抖抖身上的灰塵,卻感受到皇太極逼近,我驚詫的望著他,他一副又惱又無奈的表情,伸手撫上我的麵頰,溫熱的指腹在冰冷的臉頰上劃過,不禁讓我心口一窒。

“又哭又鬧,如今又是一副小花貓的模樣,當真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我後退一步,躲開他的手掌,抽咽道:“我去洗洗就好,不勞大汗費心。”我慌張施禮,疾步離開汗帳。抬頭望著越積越多的雲層,黑壓壓的一片,天氣驟變,還刮起了大風,我雙手合十放在胸口,祈禱多爾袞能夠平安無事。

大風刮了一整夜,我便是一夜未睡,營中幾次響起馬蹄聲,我都以為是多爾袞回來了,可是一次次期望,總是一次次的失望,我一遍遍的安慰自己,他會沒事的,會沒事的。

黎明剛過,軍營中便響起了急促的馬蹄聲,我連忙裹著鬥篷出去,卻看到身著明黃甲胄的皇太極攜帶和吉裏出營而去,兩黃旗的人馬也在隨後跟了出去,我有些詫異,皇太極這麽早出營是做什麽呢?

然後天剛蒙蒙亮,就傳來皇太極親自率兵以紅衣大炮進攻大淩河城,午時過後,又傳來捷報,說是明兵投降者不在少數,我在擔憂,擔憂沒有多爾袞消息的同時,皇太極也出事。

我站在營門口,看著凱旋而回的皇太極,他安然無恙,我這才將懸著的半顆心放下,隻全心全意盼著多爾袞能早些回來。皇太極在我麵前下了馬,直挺挺的站在我的麵前,低聲道:

“我已經差人四下尋找了,你瞧你,擔憂的都憔悴了。”

“多謝大汗關心。”我單膝點地行禮,便不再抬頭看著他,他在我麵前站立片刻後,才悻悻的轉身離開。

傍晚剛過,梁青軍醫被皇太極喚走還未回來,我獨自在藥帳內搗藥,卻看到阿林阿滿臉是血的衝進了藥帳,他衣衫襤褸,渾身汙垢,呆呆的杵在門口,雙目瞪圓,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口。我看到阿林阿,連忙衝過去抓住他的手臂不停的搖著他,欣喜而又焦急的問道:

“阿林阿,阿林阿,你回來了,貝勒爺呢!貝勒爺是不是也回來了!”

“貝……貝勒爺……他……”阿林阿木訥的看著我,結結巴巴的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滿心焦急推開擋路的阿林阿就往軍帳跑去,隻見多爾袞的軍帳前聚集著許多正白旗士卒,多鐸一臉頹喪,還未換下帶血的戰袍,耷拉著腦袋坐在帳門口。

我走到多鐸的麵前,雙腿一軟跌坐在地,多鐸驚慌失措的將我扶起來,看著我的表情,似乎又隱瞞著什麽。

“你……你哥怎麽樣,受傷了?嚴重不嚴重?”我隻覺得胸口眩暈,就連說話都費了好大的氣力。多鐸雙唇緊抿不語,似乎是有意瞞我,我推開他就往裏麵闖,卻被多鐸一把抱住:

“梁青軍醫在裏麵,哥會沒事的。”

我腦子一熱,瞬間就感覺大事不妙,我曾經做過最壞的打算,卻不料這最壞的打算竟然成了真。多鐸托住渾身無力的我,安慰道:

“哥他沒事,沒事,他最擔憂的是見不到你,如今他回來了,能見到你了,他就不會有什麽事了。”

我想要衝進去看看裏麵的情形如何,可是多鐸不再是當初的少年了,他的力氣遠遠的超出我許多,足以阻止我強闖軍帳了。

“讓我見見他……是生是死,讓我見見他。”我埋首在多鐸的肩頭,低聲啜泣。多鐸輕拍著我的背,將我放開,從懷裏掏出沾了血的玉墜子放到我的麵前,我有些詫異,那玉墜子是當年我回科爾沁時送給多爾袞的,而且這玉墜子裏麵還裝著□□哈赤的遺書,如今怎麽會在多鐸的手上。

“當日我與多爾袞哥哥率兵繼圖賴之後衝入敵營,我哥他看出明兵使的是疑兵,便讓圖賴撤兵,可是圖賴貪功不願撤,還深入敵營,可此時明兵竟然將幾尊紅衣大炮齊發,我哥為了救圖賴,被無名小卒連砍兩刀,是我跟阿林阿還有幾個正白旗的將士,拚死才將哥他救出來,他手裏一直捏著這玉墜子,說即便是死,也得看到你,這樣他死了靈魂也就能陪著你了。”多鐸還未說完便已泣不成聲,我更是心痛無以複加,恨不能代他受傷,代他疼。

我渾身發抖,紅腫的雙眼已經看不清眼前的事物,雙手緊緊的握著玉墜子放在心口,望天跪在地上:“天啊,求求你,求求你饒了多爾袞吧,一切的疼痛過錯由我來背負,求求你,不能讓他有事,不能讓他有事。”

多鐸連忙衝過來把我抱在懷裏,緊緊的抱著,以無聲來安慰著我此刻悲痛的心情。

帳外刮起了狂風,我掖著被角,麵容憔悴不堪,伸手撫上多爾袞那蒼白的麵頰,滾燙的淚珠似斷線的珠子滑落眼眶。軍醫也每日都來,可是昏迷中的多爾袞始終都不見好轉。我抹去臉上的淚痕,起身將帳子內的燭火剪了剪燈芯,希望可以將昏暗的帳子照的再亮些。

我想能夠更清楚的看到多爾袞恢複的臉色,我不想錯過他任何蘇醒的跡象,或許此刻,也隻有上天才知道我的心情是如何焦急與無奈。

帳外響起阿林阿稟告的聲音,說是額爾克楚呼爾來了,我看了一眼躺在**沒有任何反應的多爾袞,轉身走出帳子,看著身著甲胄滿臉愁容的多鐸手中提著一籃子野果子,在軍帳前來回踱步,見我出來,忙迎上來,看看我,不禁有些擔憂:

“這樣怎麽行,你這樣憔悴,我看著都擔憂不已,若是我哥醒了,他該有多傷心難受。”他伸手,將手中的果籃子遞到我麵前:“白日裏看見前頭的山上有這些果子,所以給你摘的,吃點吧,別我哥還沒醒,你卻累垮了。”

我點點頭,接過果籃子,卻意外的看到他手臂上的衣衫破了一條口子,還滲著血,我連忙抓住他的手臂焦急的問道:

“可是受傷了?怎麽那般不小心,軍營裏有夥食,你還費這個心做什麽,如今受了傷,叫我如何過意的去。”

“你若是想叫我過意的去,便去吃些東西,軍營裏的夥食那是男人吃的東西,你是女人,本該在府裏頭嬌慣著,快去吃些吧。”多鐸看著我,雖說語氣略帶責備,卻也不乏擔憂,說罷,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轉身便走。我忙吩咐阿林阿拿了傷藥跟上去,然後把破的衣服帶過來。

提著一籃子青果走進了氈帳,將其放在桌上,看著桌上的燭火發著呆。

“丫頭,我渴了。”

身後傳來似若蚊聲的聲音,我有些驚詫,連忙回過神,難道是我發呆出現幻聽了嗎?我抱著頭用力的揉揉,轉身看著床榻,卻在下一秒呆愣住了,多爾袞睜開雙眸,直剌剌的看著我,雙唇微啟緩緩道,打趣道:

“怎麽?爺不能使喚你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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