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月十七日,大阪市天王寺區東津町二十之四七號的中田外科醫院的院長中田義一(五十七歲)因短報申報所得,被大阪地檢署特偵組依違反所得稅法罪名逮捕。據了解,兩年來,該院逃漏稅金額高達三億日元。

“特偵組指出,中田義一於昭和五十二年三月,向天王寺稅務署申報昭和五十一年度所得稅時,實際上約有三億日元的收入,按理必須繳交一億六千九百萬日元的所得稅,但其申報所得卻隻有七千萬日元,逃漏稅金額達一億五千萬日元。去年三月,該氏申報昭和五十二年度所得為七千八百萬日元,同樣疑似逃漏稅一億五千萬日元。

“該事件經國稅局調查後,緊急向大阪地檢署舉發,但中田義一卻全盤否認。”

元子喝著熱茶,慢慢地讀著今天的早報。

仿佛盛夏已至,晨光從公寓窗外灑了進來。在陽光照射下,幾隻鳥兒泛著亮光飛掠而過。山丘後方的樹林棲息著許多鳥兒。

元子心想,他們的做法都如出一轍。想必許多醫院的經營者正關切地閱讀這則報道吧?依這種模式逃漏稅的醫生肯定嚇得半死。確切地說,正因為中田院長堅決否認國稅局的逃漏稅指控,國稅局才會向地檢署舉發。

元子突然想起,當時正因為東林銀行千葉分行的藤岡經理和村井副經理害怕事態這樣發展下去,才無奈地默認她盜用公款七千五百六十八萬日元的事實。想到這裏,她感到快意不已。當時為此總行派出了顧問律師,但隻要她手上握有違法存款的數據複本,他便無從出手。

——律師先生。您要是拖拖拉拉不處理我的問題,這件事早晚都會傳進國稅局和警察的耳裏??

元子這番話,讓律師不得不作出判斷,轉而催促分行經理和副經理接受她的要求。

——副經理,三年前我就有這樣的想法了。原本我打算一直待在銀行工作,可是我改變心意了。

元子離開半年後,藤岡經理和村井副經理被調往其他分行,聽說是降級調職,顯然是因為女職員私吞公款遭到懲處。盡管如此,元子一點也不替他們可憐。

有關他們兩人的消息,元子是從前同事那裏意外得知的。那天,她在赤阪見附地鐵的月台上,巧遇東林銀行千葉分行的同事柳瀨純子。她比元子小十歲,在銀行待不到兩年即因為結婚而辭去工作。她原本長得甜美可人,現在卻顯得麵頰瘦削,顴骨凸出,一臉滄桑。

——聽說藤岡分行經理死於外調的地方。一年前,村井副經理從千葉分行調到九州大分縣的中津分行當副經理,但沒多久就退休了。聽說他目前在東京的某不動產公司上班。

元子為柳瀨純子的丈夫發生車禍癱倒在床的境遇感到可憐,卻對前上司的境遇不予同情。

一切進展都非常順利。

元子要挾楢林院長時的情況也是。她從中岡市子那裏拿到楢林謙治人頭賬戶的一覽表。不用說,那都是逃漏稅所得。她把那些數據全抄寫在記事本裏——這就是她的“第二本黑色皮革手冊”。

——院長,您的秘密賬戶裏有三億二千五百萬日元。這些是您六年來分別在二十幾個銀行分行以人頭賬戶或無記名存款的總額。

他們在湯島的賓館時,元子抓住楢林好色的弱點借機要挾成功。當時楢林院長宛如遭到雙重打擊。

不僅總額而已,元子的記事本裏還詳細寫明銀行、人頭賬戶與存款金額。

——我知道了。就依你的要求,我給你五千萬日元。

楢林院長幾乎是痛苦萬分擠出這句話來的。事實擺在眼前,他想耍賴也無從辯解。

你這女人也真厲害啊。

他悔恨地流下眼淚,宛如被逼上絕境卻無從反擊。

不管是村井副經理罵的“厚顏無恥的女人”,還是楢林院長說的“厲害的女人”,元子都不以為然。她認為這是心境的自然轉變。她的容貌和身體都沒改變,這些想法和手段就像年歲增大般那樣順乎自然流入腦中。而且她的心境本性也沒改變,還保持著二十一二歲時的想法。

在那之後,事情進展順利。

首先是島崎澄江跑來卡露內求職,簡直是給元子帶來了福運。此外,元子還要感謝已故議員江口的秘書安島富夫帶她到江口議員的叔父江口虎雄家裏,借到江口虎雄暗中搜集的資料——這就是她的“第三本黑色皮革手冊”。

安島曾說江口虎雄雖然掛名醫科大進修班的校長,對橋田的做法卻不能苟同,便於任職期間悄悄把這些不法行徑記錄下來,其可靠性非常高。於是,元子拿這些資料委托信用調查公司調查出資的學生家長與銀行的往來情形。那些能拿出巨額捐款的醫生,就如同今早報紙報道的中田院長那樣,都是嚴重的逃漏稅者。

那時橋田常雄之所以屈服,正表示元子握有的資料屬實。傲慢的橋田終於寫下“保證書”,答應把那位於赤阪四丁目四十六號,一百九十八平方米的土地轉讓到元子的名下。

橋田必須確實履行。倘若他超過期限還遲遲不履行,元子揚言要把這致命的數據向媒體披露。橋田宛如被元子勒住脖子似的,但是他應該不敢告元子恐嚇,因為比起醫科大進修班將因此崩盤和斷送前程,這個代價還算小了。

梅村這塊地市價一億六千八百萬日元。目前,元子手上約有五千萬日元現金,那是從東林銀行千葉分行“拿到”的七千五百六十八萬日元,以及向楢林院長勒索的五千萬日元加起來後,扣除經營卡露內的支出的餘額。如果把卡露內頂讓出去,最近物價上揚,不乏買家,至少能賣到兩千萬日元,這樣她就有七千萬日元的現金。若加上梅村的預估賣價一億六千八百萬日元,加起來就有兩億三千八百萬日元。再仔細精算一下,她已從橋田那裏拿到要付給島椅澄江的一千五百萬日元,按照約定隻要給澄江五百萬日元,她還可以拿到一千萬日元。

一切事情都進展順利,可說是一帆風順吧。

三天前,獸醫牧野居中牽線把元子引薦給永島洋酒供貨商的老板。

“魯丹俱樂部的社長確實想把那間酒吧轉讓出去。不過,外界還不知道這個消息。因為我們是洋酒供貨商,比較了解酒吧的內情,所以社長就悄悄地找我商量。”額頭寬廣、五十開外的老板永島徹五郎,對著結伴來訪的獸醫和元子說,“這個消息絕不能泄露出去。當然,這一帶的房屋中介商尚不知情,若是被他們知道,就會傳得沸沸揚揚。總之,目前隻是社長悄悄地向我透露要賣的意向而已。話說回來,牧野醫生您真是千裏耳,想不到您對銀座的業界動態如此了解,真叫我佩服。”

永島老板睜大眼睛看著元子身旁的牧野。

隻見獸醫哈哈笑個不停。

“雖說魯丹的社長想要賣掉那間酒吧,肯定也不便宜吧?”元子誠惶誠恐地問道。

畢竟魯丹是間大格局的豪華俱樂部,據獸醫牧野的推定,少說也要兩億日元??

“賣價多少我尚未聽說,但應該不會開價太高吧。長穀川社長一直夢想當個房地產大王,他想趁這機會與特種營業切斷關係,專心經營公寓事業。所以,我認為他會便宜地把魯丹賣掉。”

獸醫曾向元子說明,魯丹位於銀座的繁華地段,營業麵積約有四十坪,店長和總經理各一名,副總經理二名,營業經理、會計經理、采購經理各一名與三名調酒師,男服務生七八名,加上三十二三名陪酒小姐。光是聽到這樣的陣仗,就叫人眼花繚亂。

然而,正因為魯丹的陣容龐大,才勾起元子旺盛的企圖心。至今一切事情都進展得非常順利,就連波子那間位於原宿的聖荷西俱樂部似乎也隻是過眼煙雲。她覺得自身仿佛得到什麽神秘的力量,人在走運的時候真是勢不可擋,什麽困難都能輕易過關。

三天前,永島老板告訴元子,他會把她的意願知會長穀川社長,並幫她詢問魯丹的開價條件。昨天晚上永島老板打電話到卡露內,告訴元子長穀川社長想與她當麵談談,指定今天下午三點見麵,地點就在魯丹的辦公室。

中午過後,元子隨即走出公寓。時間尚早,前往銀座之前她想先去一個地方。她乘電車來到涉穀車站,在車站前搭上出租車。她想去的地方剛好位於兩站之間,若搭乘地鐵再走過去,身穿和服走起來有點不方便,因此改搭出租車去。

豐川稻荷神社坐落在青山往赤阪見附的斜坡上。它高高的石牆猶如河邊的堤岸,本殿的屋簷下掛著整排用毛筆寫著“豐川稻荷”字樣的紅燈籠。神社內的茶店也掛著同樣的紅燈籠,乍看仿佛歌舞伎舞台般華麗。

正麵看去,本殿的屋頂是山形牆式建築,紅色的島居坐落在一旁的柵欄內,狹小的石階參道兩旁立著許多畫著火焰寶珠的旗幟。往上走去,正麵有間小祠堂。

元子蹲在小祠堂前,雙手合十。

豐川是幸運之神。

元子閉上眼睛,在心中虔誠地祈禱著:神啊,請保佑我今天與魯丹的社長談判順利,賜給我更多的好運,讓我的酒吧生意更加昌隆。

神社境內占地出乎意料的寬敞,卻不見參拜者的身影。兼營販賣部的茶店人員,遠遠地凝視著蹲著祈禱的元子。孩童們在附近嬉鬧著。元子依舊虔誠地長禱著。

元子站起來,又參拜了一次後往鳥居的方向走去。在此俯瞰赤阪見附,看去宛若山穀。Y飯店比立體交叉陸橋高,探出其上,站在這裏仿佛可以看到澄江與橋田幽會**的968號房的窗戶。元子想,這個小小的發現也算是給自己增添了一點好運吧。

從那以後,安島再也沒跟元子聯絡。元子也不想跟那種男人糾纏下去,那次就當作是她不小心失足。她得感謝這樣的**僅隻一次即告結束,若是跟安島繼續下去,後果恐怕很難設想。

沒錯,是安島把她從性的禁錮中解放出來,而且是在她年華正茂的時候,正因為這樣,使得她的性欲更加旺盛。不過,女人若癡心愛上一個男人,始終無法忘懷,完全把自己奉獻給男人的時候,這個女人便即將走向滅亡之途。因為這樣一來,所有的算計和理性都將土崩瓦解,猶如走向絕命的深淵。想到這裏,元子便非常感謝安島瞧不起她那晚的反應。

元子走在東銀座的某間旅館後的街道上,這一帶彌漫著住戶商戶混雜的氣氛,附近仍有幾棟老舊的大樓。以銀座來說,東邊的發展比西邊來得晚,因此行人稀少,每走到這裏便恍若走進地洞,令人感到有些淒涼。

獸醫牧野依約為元子帶路。他邊走邊熱心跟元子閑聊。

“之前,常去您店裏的楢林婦產科的院長,怎麽最近都不見他人呢?”獸醫這樣問道,讓元子頓時緊張起來。

牧野果真通曉酒吧業的動態啊。元子猜想,也許獸醫已經知道她跟楢林之間的事了。不過,她又想,獸醫不可能知道。當時隻有他們兩人單獨前往賓館,店裏的陪酒小姐也不知情。就算獸醫的消息再怎麽靈通,也不可能憑空知曉。

“楢林醫生好久沒來了,他還好嗎?”元子語氣平靜,若無其事地問道。

獸醫曾說他通曉醫生之間的消息。

“說來楢林醫生也蠻可憐的。”獸醫神情黯然地說道。

“什麽蠻可憐的?”

“媽媽桑,您沒看到楢林婦產科醫院因逃漏稅兩億日元,被國稅局舉發的報道嗎?”

“嗯,聽您這麽一說,我好像讀過這則報道。”元子含糊地回答道。

作為酒吧的經營者,元子時常提醒自己盡可能不要談到客人的“負麵隱私”,因此談到這個話題時,露出有點難以啟齒的神態。

“是啊,媽媽桑,從那之後,楢林醫生好像開始走黴運似的。聽說自從報紙報道他漏稅的消息後,醫院的信譽嚴重受損,患者少了大半。”

“怎麽會呢??”

“不,這是真的,這就是日本人的反應。隻要聽到那間醫院逃漏稅,便認為那是缺德的醫院,而缺德就讓人聯想到醫術可疑。日本人最講究人格的清白,尤其對拯救人命的醫生更是這樣要求。”

“??”

“聽說楢林醫院的空床愈來愈多,再這樣下去,隻好縮小醫院的規模了。”

“哎呀,情況那麽糟糕嗎?”

“當然。逃漏稅兩億元被追繳得加重罰款,換句話說,白花花的一億四五千萬日元就這樣送給了國稅局。縱使平常有點積蓄,醫院的經營終究會陷入困難。”

元子心想,楢林還藏匿著許多財產,就算他得多繳交一億五千萬日元,也不會倒閉,但是她不能把這秘密告訴獸醫。

“國稅局真是恐怖啊!聽說最近許多醫生,尤其是婦產科、外科或牙科醫生都被列為重點調查對象,遭到國稅局鎖定的楢林醫院算是運氣不佳吧。”

元子突然想到,楢林八成會認為有人向國稅局檢舉,而密告者就是元子,因為隻有她知道他持有人頭賬戶和無記名存款,並要挾他。

“哎,總之??”獸醫繼續說道,“曾經生意鼎盛的楢林婦產科醫院,還是難逃衰敗的命運,開始走下坡路了。”

楢林大概會認為這都是元子造成的,恨不得把她剁成兩半。元子心想,你要恨就恨吧。我不需要辯解,你要怨恨我也無可奈何。

“這樣一來,豈不是要縮減護士的人數?”元子故意旁敲側擊打聽護士長的消息。

“醫院編製一旦縮減,護士等相關人員也隻好跟著減少。不過他們醫院有個資深的護士長,就算少四五名護士,大概也沒什麽影響。”

“那個護士長那麽優秀嗎?”

“她已經在楢林醫院待了二十年了。這也是我聽來的,聽說楢林醫生跟那護士長有過一腿。嗬,嗬嗬嗬。不過,這很難證實。”

“??”

“聽說那個護士長曾一度辭去工作,但現在又回到醫院了。”

中岡市子果真回到楢林醫院了,這算是中年女人的宿命吧。

“話說回來,楢林院長的流言滿天飛,您的前途卻是愈見光明。看來魯丹將落入您手裏,媽媽桑,您真是厲害,今後您的前途絕對是不可限量啊!”獸醫帶著驚歎的目光看著元子。

“哎呀,您這樣說真是折殺我。而且我是否能買下魯丹還是個變數呢。”

“不,這次談判絕對會成功的。”

“如果真能順利談成,一切都要歸功您的居中引薦啊。”

“您過獎了,我隻不過是把聽來的消息傳達給您而已,談判還是得靠媽媽桑的手腕,我隻有退到一旁的份兒??哎呀,我們這樣一路聊著,轉眼間已經到了。媽媽桑,就是這棟大樓。”

獸醫指著的“英泉大樓”是棟老舊的五層樓建築。白牆不僅已經變成灰色,在煤煙和雨水的侵蝕下甚至暈染出髒汙的雲形模樣。這是棟老舊的建築物,窗戶很小,屋簷下已出現幾道裂痕。

“魯丹”的辦公室竟隱身在這破舊的大樓裏,跟豪華的酒吧比較起來,確實予人意外之感。但這是外行人的想法,其實近來已經很少有酒吧經營者把辦公室設在銀座的酒吧街上,因為酒吧和夜總會等登記科目為酒吧的場所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辦公室隻好順應情勢移到偏僻的地方。

“那麽,我先告辭了。媽媽桑,祝您成功!”獸醫說完,踩著扭捏的步態消失無蹤。

魯丹的辦公室在這棟英泉大樓的三樓。洋酒供貨商永島已經跟長穀川莊治社長聯絡過,幫元子約好今天下午三點來此見麵。這是第一次會見商談,因此來這裏之前,元子還專程到赤阪的豐川稻荷神社參拜。

元子搭著老舊的電梯直達三樓,不知道一、二樓裏有些什麽樣的公司進駐。走出電梯之後,步上階梯的轉角處,隻有那裏設有窗戶。從那狹小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接連不斷的民房屋頂以及其他大樓。走廊直通到底,兩側有四五間辦公室,天花板上的燈光暗淡,走廊的水泥牆已出現裂痕。

左前方的門旁掛著“長穀川貿易股份有限公司”的木牌,它就是魯丹的正式公司名稱。

元子輕按門鈴後,稍微把門推得半開,擁擠的房間裏有四張桌子,分別坐著男女職員,但是他們並未朝元子看上一眼。

“打擾了,敝姓原口,請問社長在嗎?”元子朝坐在最前麵的女職員招呼道。

那個女職員正在整理發票,默默地向對麵的男職員示意,男職員這才看著元子,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您是原口小姐嗎??”

“是的,我是原口元子。我與社長約好了。”

“啊,是嗎。請進來。”

男職員點著頭請元子進來,看來長穀川已經交代過職員了。

男職員走在前頭帶路朝裏麵走去,元子跟在後麵,若無其事地察看辦公室裏的狀況。兩個女職員正在整理發票,另外一個女職員則忙著寫請款單,而那個男職員的桌上攤放著一本賬簿。這時,三個女職員抬起頭來目送元子的身影。

男職員打開一扇門,門後的房間裏擺了三張大桌子,隻見一個男子正在打電話。帶路的男職員繼續朝正麵深處的門走去。

元子聽到那個手握話筒,三十歲出頭的斜肩男子對電話彼端的人說道:“昨晚你到底怎麽了??你感冒了?哎呀,要多保重身體。那今天可以上班嗎?”

那男子似乎是酒吧的總經理,正在跟昨晚缺勤的小姐聯絡。如果是卡露內的小姐發生這樣的事,元子絕對會親自打電話了解狀況。雖然她也想早點把這種工作交給屬下處理。

男職員把最後一道門打開,房內牆邊有張大辦公桌,前麵有套會客用的桌椅,這裏是社長室。裏麵沒有半個人。雖說長穀川貿易股份有限公司規模不大,卻也在這棟大樓裏占了三間辦公室。

“社長馬上就來,請您稍等一下。”男職員請元子坐定後便離開。辦公桌上放著電話和文件夾,後麵的牆邊則擺著保險箱和書櫃,上頭隻排放著幾冊茶色的賬簿。牆上沒有掛上任何畫作,白牆已見斑點,顯得單調寒磣,室內唯一的色彩是花紋模樣的窗簾和桌上擺的一朵花。

“魯丹”並非經營不善。店裏的裝潢富麗堂皇,辦公室則簡單樸實,這就像晚上濃妝豔抹身穿漂亮和服的女人,其實白天在家裏是個皮膚黝黑隻穿著簡便衣服的女人。

隔壁傳來腳步聲。互道“早安”的招呼聲不絕於耳。魯丹有多名專職不同事務的男幹部,也許就是他們在互道早安。下午三點半,剛好是他們上班的時間。

門打開了,一個身穿白衣身材微胖的男子走了進來。元子知道來者是社長,連忙站了起來。

“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男子先到桌前朝桌上的文件瞥了一眼,再回到元子的麵前,“您好,我是長穀川莊治。”

長穀川約摸五十歲。方臉,鼻翼有顆黑痣,五官並不立體,好像被鐵錘敲得凹陷下去似的。半白的長發往後梳,顯出幾分年輕氣息。右頰有點歪斜,好似顏麵神經麻痹。

“我是原口元子。這次承蒙永島先生居中介紹,今天特地來拜會社長您。”元子恭敬地欠身問候,拿出在高級禮品店所買的點心禮盒,“請笑納!”

長穀川請元子就坐,他自己則與元子對麵而坐。他從白衣口袋拿出煙鬥,用英國製的打火機斜斜地點燃煙草。他的右頰**了一下,隔著青煙以單眼瞄著元子。

“永島先生大概已經跟您提過我的來曆,我在銀座某棟大樓的三樓開了家叫卡露內的小店。”

元子當下報出自己的來曆。她之所以省略時令寒暄,與其說是察覺到對方忙碌,不如說是覺得這樣開場可與對方保持對等地位。魯丹俱樂部是夜總會式的大型酒吧,像卡露內那種近似吧台式的酒吧,根本無法與它相提並論。元子非常清楚這兩者間的差異,所以不得不這樣向長穀川莊治表示。

元子無論如何都想買下魯丹。為了達成目的,必須在初見麵時盡可能博取長穀川社長的好感。

長穀川並非公開表示要賣掉魯丹,也不會賣不出去,他隻是想專心經營公寓事業,說不上或許哪天突然念頭一轉,打消此意也說不定。對元子來說,這次會商顯得格外慎重。

“像我們這種開小酒吧的人,最向往能擁有像魯丹俱樂部那樣的酒吧呢。我這樣說也許有點不自量力,但我一直希望哪天能實現這個夢想,並以此為目標,兢兢業業打拚至今。”

“謝謝您的誇獎。”

長穀川**著臉頰吸著煙鬥,頗有社長的威嚴,但其偶爾**臉頰的模樣,卻讓看者感到在意。

長穀川以右眼看著元子,仿佛在觀察似的。

“媽媽桑的店在銀座經營幾年了?”他的嘴角堆起微笑溫和地問道。

“一年半左右。”

“噢,那麽短啊?”長穀川似乎頗意外,睜大另一隻眼睛,“聽說您有意要買下我的酒吧是嗎?這消息是永島告訴我的,我還不敢置信呢。媽媽桑很會經營酒吧嘛!”

長穀川說的是標準東京腔,但語尾卻帶有關西腔特有的柔軟語調。獸醫曾說過他是大阪人。

“不過,既然您有意接手我的酒吧,肯定賺了不少錢吧?”

元子認為,長穀川這句話是意有所指,也就是說,他質疑元子買酒吧的資金從何而來。他似乎在試探她背後的金主是誰。依常理判斷,就算經營一家小酒吧十年,也絕無能力買下像魯丹那樣的豪華酒吧。他必須弄清楚元子幕後金主的來曆,才這樣拐彎抹角地暗示。

“店裏的生意尚過得去。我手邊有點積蓄,大概存了兩億日元。”

元子這樣說是在暗示她背後並沒有金主,而且手邊有巨額存款,以此讓對方安心。

“哇,媽媽桑真是有錢。”

“這點錢不算什麽。一個女人家總希望自己的店能擴大經營,所以身邊總是要準備點錢。”

“噢,原來如此。”

“不好意思,恕我直言,請問魯丹能轉讓給我嗎?”

長穀川把煙鬥裏的灰渣倒進煙灰缸裏,然後慢慢地從皮袋中抓出一撮煙絲,塞進煙鬥裏。這一串緩慢的動作,無疑是在拖延答複的時間。

“對不起,請問您有合資者嗎?”

長穀川似乎還在懷疑元子有幕後金主,於是間接地問道。這也難怪,因為幾乎所有的酒吧媽媽桑背後都有讚助者。

“沒有,是我獨自出資。”

“那麽,有沒有谘詢的對象?”

“很遺憾,沒有。”

接著,元子探看著長穀川的眼神,說道:“我希望社長您當我的谘商對象。”

“咦?要我當您的谘詢對象?”長穀川的臉頰猛地**了一下。

“是的,假如您願意把魯丹轉讓給我??這隻是假設性的說法。坦白說,突然掌管這麽豪華的酒吧,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光是新招募三十個陪酒小姐就是件難事。而且要付給紅牌小姐的定金,也是一筆龐大的費用。”

元子繼續說道:“然後,還要從其他酒吧挖角或募集到有才幹的經理、手藝精湛的調酒師、反應機敏的服務生、可信任的會計人員,以及熟悉作業流程的職員,是件浩大的工程呢。”

“說得也是。”

長穀川似乎察覺到元子要說什麽似的等待著。

“所以,我打算按您開的價錢買下長穀川貿易股份有限公司的所有股票,這樣我就能直接接收這些員工。”

“您的意思是社長交替?”

“簡單說,是這樣沒錯。不過,這必須極機密地進行。”

這是元子想出來的提案。

在銀座有所謂“頂讓”的買賣方式,但對方多是處於停業狀態,雙方再就酒吧裏的設備和裝潢進行評估折讓。然而若是生意興隆的酒吧,就很難估價。

“完全”買下長穀川貿易股份有限公司的好處非常多。買下豪華的大酒吧,不隻它的聲名響亮,以前的熟客基於人情義理多少會回籠光顧,雖然能否持續還很難說。魯丹俱樂部的聲名遠播,元子看準的就是它的招牌,等經營步上軌道,穩定發展幾年後,再依自己所願更改店名。

直接接收所有員工的好處,元子已告訴長穀川。不過,股權的轉移買賣,必須秘密地進行。因為若有任何消息走漏,那些陪酒小姐便會像憑直覺察覺要沉船的老鼠般逃竄。這樣一來,元子不但無法應付,長穀川社長也丟不起這個麵子。而且應收賬款可能因此收不回來,所以元子就此特別叮嚀。

元子告訴長穀川,她會堅守這項秘密,直到公司轉移到她的名下為止。

“到時候,您再召集所有員工,我們兩位前後任社長站在講台上,友好地向大家宣布,今後您將全心投入公寓的經營,離開這個業界,後續事業則由我接手雲雲。然後,我會說公開請您當我的谘詢顧問,我認為這樣的交替方式最為理想,您覺得如何?”

“嗯。”長穀川**著臉頰嘟囔著。

“您真是聰明。”長穀川以歎服的目光凝視著元子。

“您過獎了。財力不夠又想買下魯丹的我,也隻能想出這種雕蟲小技。”

“剛才,您說要請我當谘詢對象,就是這個意思嗎?”長穀川似乎會錯意,略感失望地問道。

“是的。不過,隻要您當我的營業谘詢顧問,我個人的私事也會找您商談。”元子歪著腦袋微笑著。

“好吧,我知道了。”長穀川苦笑著點頭,“至於我的答複,不能隻憑我的個人意見,還得私下找會計師、店長和總經理詳談才行。”

“那當然。那麽,下次我什麽時候來拜訪比較方便?”

“再給我一個星期的時間。”

“一個星期後我再來叨擾,謝謝您!”元子起身對方臉的長穀川欠身鞠躬,“社長,請您多指教了。”

一個星期匆匆過去。即使每天的生活沒什麽變化,但思慮過多就會覺得時間過得很快。

下午一點,元子打電話到長穀川貿易公司。一星期前她已跟長穀川社長約好下午三點見麵,她想再確認一下。她撥打的是社長名片上的專線電話。

接聽電話的是一名男子。

“您是原口小姐嗎?社長外出還沒回來,請您稍等一下。啊,社長有留字條:下午三點,原口元子女士來訪。沒錯。社長既然已經留言,三點以前肯定會趕回來。期待您大駕光臨。”

那男子可能是元子上次在辦公室看到的身材瘦削的總經理。

元子跟上次一樣打扮樸素地出門。這次會商非常重要,樸實的穿著比較適合洽談生意,也不至於自我鬆懈。當她對著鏡子略施淡妝時,長穀川莊治那間歇性**臉頰的麵孔又浮現了出來。

今天元子沒有去赤阪的豐川稻荷神社參拜,直接前往銀座。她想,即使再去神社參拜,幫助也是有限。

她走出地鐵銀座站時已是下午兩點多。不過從此走去東銀座的英泉大樓很近,離約定的時間尚早。她隨便走進一家咖啡廳,與長穀川莊治談判之前,她必須讓自己冷靜下來。

牆上掛著十幾幅八號大的油畫。這家咖啡廳即所謂的咖啡藝廊,那些畫著風景、裸婦或靜物的畫作色彩各異,但似乎是出自同一名畫家之手。以原色為基調的畫作在暗淡的店裏顯得格外醒目,宛如燈光般明亮,不禁令人聯想到魯丹俱樂部。

元子認為,上次長穀川說他想考慮一下,叫她一星期後再去,便表示他有意轉賣。這點從他當時的表情即看得出來。

所謂“考慮一下”,想必是在研擬如何“出售”。換句話說,他正在研究元子提出的方案,亦即用讓渡長穀川貿易的所有股份的方式將魯丹轉讓出去。

這一個星期以來,元子拚命盤算著魯丹俱樂部到底值多少錢。現在她邊欣賞著牆上的裸婦畫作,邊琢磨最後的定案。雖說不知雙方誰會先開價,剛開始難免討價還價,但她仍希望盡早談出個眉目來。

魯丹俱樂部的營業麵積約有四十坪,如果有三十名陪酒小姐,那每月的營業額大概有四五千萬日元。以銀座的情況而言,應收賬款的期限為七十天至七十五天。這樣一來,應收賬款恐怕會超過一億日元。

接下來還有預付租金。以魯丹俱樂部來說,每坪預付租金約為一百萬日元,這樣賣方可能會要求買方支付四五千萬日元的預付租金。另外,還有付給酒吧小姐的簽約金和定金。除此之外,賣方還會要求買方支付“商譽”費,再加上買方得承接賣方店裏的各項設備,絕不便宜。這樣合計起來,少說也得要兩億數千萬日元。

毋庸置疑,魯丹俱樂部應該有向銀行貸款。一般而言,扣掉貸款即是那間酒吧的實際售價。不過,長穀川很可能開出希望買方概括承受[24]的條件。若是這樣,她到底要不要接受呢?

盡管魯丹俱樂部尚有貸款未還,但那應該是老板長穀川的個人資金,以自己的財產作擔保的。元子心想,倘若她接受已有貸款的魯丹俱樂部,自己勢必要提供相對的擔保品。可是,即使銀行願意放款,她卻無力提供擔保的對象。

她唯一可以憑借的就是手邊的現金。

目前她在銀行約有五千萬日元存款。如果卡露內以兩千萬日元賣掉,加起來才七千萬日元而已。若梅村以每坪兩百八十萬日元賣出,六十坪可得一億六千八百萬日元。再加上橋田付給澄江的分手費中,她多要了一千萬日元,總共是兩億四千八百萬日元,勉強才夠賣方的實賣價格,更別提還需要周轉金呢。假如長穀川提出要她概括承受的條件,這次交易就談不成了。

這時元子又把心思動到梅村這塊土地。確切地說,那塊土地尚未歸她所有,十五天後,它才會移轉登記在元子名下。她從現在的土地持有者橋田常雄手中拿到的保證書上,記載的讓渡日期確實為十五天後。

一般人若聽到以保證書作擔保,通常都不會嚴肅看待。但這張保證書絕不是空口無憑,橋田常雄若違背約定勢必會為他帶來災難。它比即期支票來得可靠,因為她已經從土地登記簿上確認梅村這塊土地確實為橋田常雄所有。

盡管梅村這塊土地尚未真正到手,但十五天後絕對會歸自己所有,自己絕對可以確實拿到一億六千八百萬。沒有任何擔保品的她,此時隻好用這筆確實的虛幻資金跟長穀川進行交涉。

在咖啡因的刺激和會麵時間的逼近下,元子的心情更為緊張亢奮。眼下,她猶如劃著一葉扁舟,將航向波濤洶湧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