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複興公司故事二
項目部的基地建設是在一個月後展開的。
在開始基地建設前的一個月時間裏,前期到達的工程技術人員進行了公路導線的複測工作,並做了一些技術資料上的準備。
我們承建的公路項目起自幾內亞康康市的尼日爾河西岸一個叫尼昂當科的小村,越過廷基索河,終點在與馬裏邊境接壤處的多哥小鎮,全長836公裏,是幾內亞首都貫穿全幾內亞國土公路的一部分,計劃工期兩年。
當地省政府給我們派來了一名人事助理,協助我們開展雇工招聘和勞資處理工作,他叫隨拉-亞穆薩,大約有一米八五高,長著一副憨厚誠實的麵孔。
以後大量的工作證明,隨拉的工作得到了大家的充分認可,從心底裏講,在幾內亞的歲月裏,隨拉和我真摯的忘年交友誼曆久彌新,衝淡了鄉愁,解決了我的許多困惑,是我麵對異域生活的良師益友。
其實,隨拉並不清楚,對於他的到來,起初我們還是帶有一點抵觸情緒的,說白了,就是不太歡迎,因為我們擔心他過來後,在雇工工資待遇方麵強調得太多,會導致人工費增加。
隨拉剛來的時候,項目正在進行公路導線測量,隻雇了幾個當地人協助搬運和架設測量儀器,沒有太多的事,我就告訴他在家裏等著,有事我就派人去他家裏叫他,隨拉很痛快地答應了。
一轉眼一個月快過去了,我一次也沒有去找過他,中間他來過幾次,也都被我搪塞回去了。
漸漸的,隨拉急了,開始纏著我要求工作,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我知道隨拉和我一樣,是個急脾氣,他一著急,他的手勢比劃的頻率很明顯有些快。
當時,項目上的確沒有多少事,我也正在幫忙做一些輔助性工作,具體地講,就是幫灶,協助炊事員洗洗菜、刷刷鍋,按點燒開水。
因為幾內亞正值旱季酷暑,從工地回來的人個個都是嗓子眼冒火,燒開水的事顯得尤為重要,當然我也燒得很認真和投入。
在幾內亞炎熱的旱季裏,我燒了整整一個月的柴火灶,穿著大褲衩、拖鞋,把一根根劈好的木塊塞進爐膛裏時,通紅的火舌就會一下子迎出來,把人烤得直往後退。
漸漸地,習慣了,我有時也會細細地端詳那些未劈開的圓木,那多是一些貨真價實的紅木,殷紅堅硬的圓木表麵上總有一些蟲子噬咬爬動過的痕跡,或是一些昆蟲屍體侵蝕留下的形狀,都是一些很雅致的圖案,我常常望著這些圖案出神,然後帶著憐惜或是涅磐的想法把它們一一投進火裏。
有時候,隨拉過來了,就不聲不響站在我的身後,待我回過頭來,他就會非常真誠地抱怨,說我們兩個都是管人的,你為什麽在這裏做飯,這是婦女幹的活。
其實,這正是隨拉對我們產生了解的開始,隨拉更不知道,今後同他長期合作工作,進而成為親密朋友的人,出國之前還是一個企業的中層管理幹部。
我們國內的人講求什麽事都要幹,什麽苦都要吃,燒燒火就算是練練基本功吧。
在燒火中還是有所悟的,我問我的同事,你們知道哪裏最涼快嗎?有的答,當然是空調房裏最涼快,有的答,樹蔭底下也涼快,不一而足。他們反問我,你說哪裏最涼快,我平靜地回答,就像我這樣,赤身穿著大褲衩,在通紅的爐膛前呆上十分鍾,然後離開,哪裏都涼快。
總而言之,我在愜意地燒火的時候,隨拉在納悶和思考,就像一個我們對一個外國人的舉動在探究,在揣測,說得高深一點,就是東西方的文化在交流,在碰撞。
我們的基地被錫吉裏省政府指定在離市區西南約兩三公裏的一個山腳下。
這其實並不是一座真正意義上的山,而是尼日爾河衝積平原上的二級台地。
台地上麵是一個簡易的小飛機場,飛機跑道是紅土泥結石建造的,每當有飛機起降的時候,巨大的轟鳴聲過後,滾滾紅塵就會升騰而起。
小山上布滿了嶙峋的怪石和盤根錯節的灌木叢,一些焦黑的枯樁上爬滿了灌木的虯枝。
山下就是我們即將建設的基地,這是一塊長滿了芒果樹的野地,在芒果樹林和小山交接的茅草中,零亂散布著一些不太突兀的墳頭。
引領我們到這裏查勘的當地工程部的卡馬拉說,你們在這裏蓋房子的時候,要注意避開這裏的墳頭。
聽卡馬拉這麽一說,我們不僅有些毛骨悚然。也就是說,今後的兩年時光裏,我們就要與這些孤魂野鬼比鄰為居了。
雖然這裏的芒果樹枝繁葉茂,掛滿了青果,但為了便於建造房基,我們隻好雇人砍去了大部分。
此時,正是幾內亞旱季的開始,無邊的炎熱裹挾著一切,遠處的河流和沼澤在蒸騰的熱浪中飄緲起伏,這也許是我此生經受過的最燥熱的考驗,我們無處躲藏,隻能無奈地默默忍受。
隨著項目來人的增多,原來租住的居所已經無法容納,隻能把人員分散居住。
項目領導說,我們抽出一部分人先進駐基地吧,不知道為什麽,我竟然第一個報了名。也許這樣的選擇是緣於兒時的記憶,夏夜裏睡在麥場上可以沐清風看星星,我第一個搬進了在基地先搭建起來的工棚,把床鋪安置在最靠邊的位置上。
這個工棚和農民工工棚基本類同,也許還不如,因為這個工棚四麵都沒有完整的圍牆,僅僅用一人高的厚塑料布圍了一圈,上麵是一塊塊鐵皮拚接起來的屋頂,在棚子的南麵開了一個口子,可以方便人進出和取用工具。
工棚裏陸陸續續住進來了二十幾個同事,一個個床鋪間約有一米多一點的距離,一字排開。由於被褥都是從國內運來的軍用品,乍看起來就像是一座野外拉練的軍營。
當地人覺得很好奇,悄悄地問我,你們都是軍人吧,我說,以前是。當地人更感到好奇了,你們國家的軍人也修公路。我說,是。說這話的時候,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多少有些狐假虎威的意思吧。
幾內亞人對我國軍人很是崇拜,據他們說,在康康市就有我國軍官幫助他們訓練軍隊。
住進工棚的第一天,大家都很新奇和興奮,有的人一個勁地說,天作屋頂,地作舍,真敞亮啊。黑人男女老少也像趕集一樣,一撥撥地來參觀。
錫吉裏一下子來了這麽多黃皮膚的外國人,他們能不感到驚奇嗎,對於當地人來說,我們是真真正正的外國人,況且又是從地球的另一麵來的亞洲人,黃皮膚,黑眼睛。
也許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世世代代都沒有機會到我國去,但如今卻要在自己的家門口,同我們共飲一河水,共頂一片天,在一起生活和工作了。
來這裏的,也有詢問工作的,因為隨拉早已經把招工告示貼到了錫吉裏省政府的牆上了。
夜幕降臨了,白天還熙熙攘攘的基地一下子靜了下來,恢複了原野的本來麵目,遠近的樹梢化作了一團團的鬼魅黑影,氤氳的炊煙,不遠處公路上大貨車呼嘯而過揚起的塵土,在我們四處照來照去的手電筒的光柱中變化出各種各樣鬼魅的圖形。
這是身處異國他鄉曠野裏的一個夜晚,緊貼著工棚外側的是一溜荒墳,工棚裏是忽明忽暗的煙頭的光亮,大家都在想著自己的心事。
我躺在自己的床鋪上,心情一會兒煩躁,一會兒又沉靜如水。對生活中的磨難既感到無奈,又在苦苦地追求著自己的未來吧。
一個聲音從暗夜裏穿來,穿透了我的心肺,我為什麽來到這裏,這個世界上最貧窮的國家之一,能讓我們如願以償嗎?
項目領導不止一次給大家算賬,隻要你們好好幹,項目的收益一定不錯,絕不會虧大家的。
但願如此,我的房貸還沒有還完,出國前又借了一些錢留作妻兒的生活費,我多麽需要掙到一筆錢來度過難關,還可以為自己的將來謀劃出一番藍圖。
暗夜裏的工棚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鼾聲,我不由自主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腿,我真的是睡在非洲的原野上嗎?
我的祖祖輩輩都是在中國的田野裏種莊稼,他們哪裏會想到,他們的一個兒孫卻飄洋過海來到了遙遠的非洲。
當然這並不是值得光宗耀祖的留學,而是要出力流汗,修一條光潔平整的大道,讓黑非洲的人民不再在原始叢林中摸索前行。
天不知不覺地亮了,雖然一切都還沉浸在茫茫的霧靄中,但不遠處大貨車隆隆駛過的巨響,還是把我們從昨夜的失眠中催醒了。
我一骨碌從被窩中爬起來,從工棚門口的水桶中舀了半盆水,洗臉,刷牙,把用過的洗臉水出門潑在外麵的地上。
潑出去的水把紅土地上的石子衝得發亮,轉眼間就滲透和蒸發不見了。
我伸了個懶腰,望著遠遠近近的樹林,呼吸著林莽草叢間彌漫的濕氣,心裏多少湧上了些快意,這樣的生活也許並不是每一個人能夠有幸享受到的。
現在的我就像那些一钁頭一钁頭刨地的農民,出門就能看到自己的地,期望著秋後自己的莊稼能有一個好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