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為而治……那你就講一講你是怎麽無為而治的吧。”嬴政看著陳長那副生無可戀的模樣,終於高抬貴手放過了他。
“臣隻是少頒布命令罷了。”陳長講到自己擅長的地方,臉上終於有了笑意。
“黔首春耕秋收的時候不頒布命令幹擾他們,隻要不違反秦律,那黔首想要做什麽就讓他們自己去做,放鬆一些戶籍的限製,允許河內郡的黔首隻要手持能證明自己身份的證件就可以在河內郡治下的所有縣定居。將教育交給學堂,執法交給精通法律的官吏,練兵交給將軍,臣能少做事就少做事,將手下的政務交給精通它們的官吏去做。”
陳長忍不住回憶起自己的擺爛日常,臉上浮現了幸福的笑容,雖說他的官是越做越大了,可自從他輔修的學派從雜家轉成道家以後,他發現自己需要管的事情反而更少了。
每日隻需要花費一丁點時間聽一聽屬官的匯報,一般是沒有什麽大事的,他也不用多花費心思。然後剩下的時間就可以接著蹲在地裏研究他的寶貝菜們了,日子真是愜意啊。
還是道家香啊,既能陶冶身心,還能讓他擺爛治理政務。
嬴政以往倒也聽過道家的學說,隻是了解的比較少。畢竟道家的政治主張就是統治者無為而治,做好份內的事情,其他一概事情都不要管,這和控製欲極強的嬴政所想要的模樣南轅北轍。
可陳長所說的倒是和他以往了解到的頗為不同。
昔日的楚國和呂不韋掌權時期的秦國都曾盛行過一段時間的黃老之學,主張君逸臣勞、寬刑減政、清靜無為等主張。
在嬴政看來君逸臣勞就是呂不韋那等權臣想要篡奪君王手中權柄的借口。嬴政是法家鐵血支持者,其中最愛的就是韓非這位法家集大成者的主張,認為賞罰是君王權力的來源,君主通過懲罰違反法律之人和褒獎對國家做出貢獻之人而掌控權勢。
若是“君逸臣勞”,那就會發生賞罰權力旁落於臣子之手,下麵的文武百官隻聽從能處罰和獎賞他們的權臣的命令,而不會再聽從國君的命令了,就會再發生田氏代齊之事,天下隻知道有田成子而不知道有齊王。這樣的事情是嬴政絕對不能容忍的。
更不用說寬刑減政、清靜無為這等和法家主張完全背道而馳的主張了,嬴政是一個絕對的唯結果論者。在嬴政看來,用道家學說治理國家的楚國並沒有強大起來,在呂不韋掌權時期的秦國也沒有什麽大變化,而用法家學說變法的秦國卻一代比一代強盛,所以嬴政在發現道家學說和法家學說有很大衝突的時候,很輕易就做出了選擇。
可如今陳長所說的和他所做的卻和嬴政以往所了解到的按照道家學說所行的治理政策頗為不同。
楚國用道家學說治理國家,卻也沒有讓楚國強大起來,可河內郡用道家學說治理一郡,卻讓河內郡富足。
嬴政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眸色深沉,若有所思。
而且按照陳長所說的,似乎也沒有黔首混亂的情況出現啊。楚國多任俠的原因之一就是因為楚國實施無為而治的主張,絲毫不對任俠加以束縛,刑罰又輕,敢作奸犯科的人就多,大不了殺了人以後一跑了之,反正楚國管的鬆,逃脫懲罰很容易,這也是嬴政從楚國的衰敗之中得到的教訓,道家學說不可用來治國。
可陳長所使用的道家學說加上秦律,似乎避免了黔首管理混亂的問題,而且從結果來看河內郡發展的還很不錯。
“你倒是的確頗有本事。”嬴政稱讚了一句。
能將道家學說和秦律結合在一起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看來陳長的確也沒有辜負“大才”這個稱呼。
嬴政並非是不會變通的人,他要的隻是結果,河內郡發展的如此迅速盡管大部分都要歸功於趙不息的那些新奇玩意,可一個合適的郡守也是很重要的,能應付好郡內的變化,讓黔首井井有條不混亂,還能平衡好郡內不同階層之間的關係。
陳長的確能被稱一句“大才”。
想明白了這一點,嬴政對陳長的臉色也好看了許多。
起碼不再總是用輕蔑的眼神瞥陳長了,這一項已經足夠陳長感恩戴德了。
然後嬴政又開始問趙不息近來在忙些什麽。
陳長小心翼翼的看了嬴政一眼,斟酌了片刻,“公主她最近一直在忙著種樹。”
“種樹?莫非是能提高果樹產量?”嬴政隨口問了一句。
陳長幹笑兩聲:“的確是和果子有些關係。”要是讓陛下知道黑石子討要農家弟子不是為了種莊稼而是為了種景觀樹,那陛下非氣死不可。
忽然,陳長又想起一茬事情來,他摸了摸懷中揣著的趙不息讓他交給“趙樸”的信件,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交給嬴政。
罷了,反正陛下就是趙樸,趙不息讓他交給趙樸,那他交給陛下應當也沒錯。
陳長恭敬地從懷中將信封拿出來,“陛下,這是黑石子托臣交給您的信。”
嬴政一挑眉,示意陳長走上前來將信交給他。
隻用了幾十息功夫嬴政就粗略的掃視了一遍這頁短短的信紙。
嬴政嘴角抽了抽,抬起眼看向陳長:“不息讓你和朕錢權勾結,好謀取利益?”
陳長幹笑兩聲,不敢開口回話。
“逆女!”嬴政搖了搖頭,笑罵了一聲。
倒也沒生氣,若是次次他都要和趙不息計較,他早就被氣出病來了。
看完了信之後,嬴政就將這封信隨手放在一旁,順口問了句,“今年河內郡的稅賦收上來了吧,有多少石?”
終於問了一個自己背過的問題了,聽到這個問題的陳長感動的眼中熱淚都要湧出來了。
他不假思索的將一個數目脫口而出。
“哦,今年河內郡的稅賦竟然比往年高了三成?”嬴政詫異,他是知道趙不息肯定會藏糧的,況且陳長也才剛剛接任河內郡幾個月,來不及惠農很正常,本來他已經打算好從陳長口中聽到一個和上年差不多的數字的,可結果卻出乎他意料。
趙不息那逆女竟然願意多繳納稅賦?
陳長如實道:“今歲在黑石子的治理下,懷縣整縣都用上了黑石的高產良種,再加上興修水利,灌溉及時,懷縣迎來了豐收,這多出的三成稅賦都是懷縣繳納的。”
聽到陳長對趙不息的推崇,嬴政頓時眉飛色舞,樂嗬嗬道:“此朕之麒麟女也。”
他女兒果然像他!
陳長心想剛才不還是逆女嗎,怎麽轉瞬之間就成了“朕之麒麟女”了。
又再問了幾句,嬴政看著天色已晚,就準備讓陳長離開了。
“莫要透露趙樸就是始皇帝。”嬴政淡淡道。
嬴政話音剛落下。本來就十分拘束的陳長頓時一怔。
不是,合著趙不息還不知道她親爹您就是秦始皇啊?饒是陳長自認為自己活了大半輩子見多識廣,可這一瞬間也搞不清楚這對天下間最尊貴的父女在玩什麽花樣了。
“朕倒要看看不息僅憑她自己什麽時候能發現朕的身份。”嬴政玩味道。
他剛知道趙不息是他女兒時那股想要將趙不息立刻接回鹹陽的衝動已經差不多消失幹淨了,轉而變成了逗趙不息玩的壞心思。
總歸現在趙不息過的也還不錯,一心一意忙她的賢人事業,嬴政也就不著急讓趙不息知道他的身份了。
現如今,他覺得還是等某一日趙不息遇到什麽解決不了的困難,自己這個親爹再以始皇帝的身份從天而降,輕描淡寫就化解了趙不息怎麽都解決不了的困難,這樣的時機更適合他認公主。
相比那時候趙不息那逆女一定會震撼的嘴裏都能塞進鴨蛋吧。
嬴政愉快的想。
陳長一言難盡的看了眼嬴政,盡管他不知道嬴政心裏在想什麽,可他依然覺得堂堂始皇帝隱瞞身份欺負小女兒玩這件事相當炸裂。
不過誰讓自己隻是一個無助的可憐老頭呢,陳長默默歎息一聲。
“唯。”
在邁出殿門的那一刻,陳長正好和前來稟報事情的蒙毅撞上了。
陳長看著自己麵前這個麵熟的“趙樸”身邊的隨從,試探詢問,“老夫陳長,如今擔任河內郡郡守,您是?”
“吾名蒙毅。”蒙毅道,他忍不住問,“你已經知道陛下的身份了?”
陳長沉默著點點頭,歎息一聲。
一人相視一眼,均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種名為“生無可戀”的情緒。
陳長心想,一直跟在喜怒無常還小心眼的陛下身邊一定很辛苦吧。
蒙毅心想,忽然知道自家的孤兒主君不但不是孤兒還是當今陛下的公主,一個小小的商賈竟然就是陛下這個消息一定很震撼吧。
一時間,這兩個總是飽受帝王父女波及摧殘的可憐人竟然從心底冒出了惺惺相惜的感覺。
陳長走出鹹陽宮的時候,抬眼望著蔚藍的天空,竟然有一種劫後餘生之感。
真不容易啊,他隻是一個平平無奇的種地老叟,為何要讓他經曆這些呢?
“……我無罪,我無罪啊!”
忽然,一聲慘絕人寰的慘叫聲打破了陳長的思緒,陳長下意識扭頭去看,卻正好看到兩個甲士正架著一個清秀男子往外走。
那個清秀男子可憐極了,聲音都喊的嘶啞了。
“我不知道今日不能左腳先踏進殿門啊……我真不知道啊……我無罪啊……”
經過陳長身邊的時候,陳長好奇聽了一耳朵,頓時驚恐起來。
他不過是離開了鹹陽兩年,難道秦律已經嚴苛成了左腳先邁進殿門就要治罪的地步了嗎?
陳長連忙拚命回憶自己方才麵見嬴政的時候是哪隻腳先邁入的殿門。
“哎呀!”陳長狠狠一拍自己腦袋,這怎麽記得住啊!他當時滿心都是緊張,後來被嬴政一嚇更是都忘沒了,根本記不清自己是哪隻腳先踏入的殿門了。
直到一日後陳長在返回河內郡的路上遇到倉皇逃命的這個清秀男子,心生奇怪將他叫上馬車詢問得知他是趁夜逃罪,想要逃罪去往河內郡之後,陳長才敏銳的察覺到了蹊蹺。
……這個可憐模樣怎麽這麽熟悉呢?
陳長忍不住問道:“不知你姓甚名誰?為何逃罪要前往河內郡呢?”
這個清秀男子好不容易坐上了陳長的馬車,逃離了鹹陽鬆了口氣,聽到陳長的詢問之後豆大的淚珠就往外冒。
“在下張蒼,原本是秦的博士,前日沐休,昨日回去當值的時候。”話說到此處,張蒼已經是泣不成聲了。
“我就隻是左腳先邁進了殿門,然後他們就把我抓了起來,要治我的罪,他們說我觸犯律法了……可我師兄就是李斯,秦律就是他主持製定的,我背的滾瓜爛熟……根本就沒有這條律法……他們說是前日剛剛規定的……”
張蒼鼻涕眼淚糊了一臉,斷斷續續的交代了來龍去脈,最後又說是他的一位同僚告訴他可以逃去河內郡的,說是河內郡安全。
聽完了整個過程的陳長:“……”
就,怎麽說呢,河內郡不見得安全。
那裏有一位和始皇帝牽扯很深的危險人物黑石子,她覬覦著每一個踏入她領地的大才,致力於壓榨每一個大才的血汗。
尤其是張蒼荀子弟子、李斯師弟這個一看就是大才的身份,加上同樣是天降橫禍的奇幻經曆。
總是讓陳長有一股濃濃的即視感。
似乎在兩年之前,這條路上有過一個可憐的老頭被硬塞在馬車裏,強行改了戶籍被送去黑石。
想到這裏,陳長再看向張蒼的目光中就不禁帶了一絲同病相憐的感覺。
“唉,河內郡還是很繁華的,不比鹹陽差,你到了那裏以後就忘了鹹陽吧,好好生活。”陳長憐憫地拍拍張蒼的肩膀,勸慰道。
張蒼吸了吸鼻涕,心有餘悸問:“那我逃到那裏安全嗎?鹹陽的官吏不會追過來抓捕我吧?”
陳長心道,安全是肯定安全,鹹陽的官吏你日後估計也不會再見到了,可鹹陽的陛下你以後會見到多少次就說不準了。
尤其是你本事小點還好,若是同你兩個師兄一樣有能耐,肯定免不了被他家小主君甜兮兮喊上一聲“大才”,然後就會被某位帝王問“朕與你孰為大才”這等性命攸關的難題。
陳長想到這裏,看著現在還一無所知的張蒼就更加憐憫了兩分。
年輕人,你還不知道難熬的日子還在後麵哩。
又過幾日,河內郡終於出現在了眼前,陳長卻看都沒看郡城,直接帶著一串馬車奔向了懷縣。
他回來的時候可不僅僅隻有他一駕馬車,還有那一十個農家弟子他也都給帶回來了。
陳長想著自己這悲催的經曆和日後肉眼可見的可憐日子,不由歎息了一聲。
如今他該怎麽麵對趙不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