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過國破家亡,全家慘死,直麵過數萬匈奴騎兵壓境,還有著數十年治理一郡之地經曆,自認為有著豐富的人生經驗,天底下沒有什麽事情自己沒見過的李左車,這一刻卻陷入了迷茫之中。
自己何時說過什麽話讓小師侄女誤會了嗎?
李左車回憶了一下,自己剛才隻是說“你有一雙很像你娘親的眼睛”,沒有說什麽讓人誤會的話啊。
難道,是他年紀大了,跟不上潮流了,現在的年輕人見到朋友的孩子,都不說“長得和她娘/她爹真像啊”這種話了?
看到李左車臉上的迷茫之色,趙不息頓時尷尬了起來。
哈、哈,這個時候好像那些狗血野史話本都還沒流行起來,青梅竹馬師兄妹之間的關係還是屬於親情的。
“我是說,其實我是拿您當作義父看的。”趙不息連忙找補,露出了一個無辜的微笑。
李左車恍然大悟,看著趙不息的眼神欣慰極了:“果然和你娘親一樣,都是重情義的好孩子。”
趙不息拚命點頭:“沒錯沒錯,見過我的人都說我和我娘的性格一模一樣,單純善良沒有心計、急公好義重情重義……對了,小師叔,要不這次你跟我走吧,我想要將您接到黑石,好好給您養老。”
“我在懷縣還開辦了一個黑石軍校,專門培養將領和士官,您若是閑著無聊,也可以去指點一下後輩們,將師祖的兵家學問發揚光大。”
趙不息逐漸圖窮匕見。
她親愛的小師叔李左車也是曆史記載的名將,曆史上雖然是作為韓信背水之戰成名的背景板,可是也是實打實給韓信造成了不小的麻煩,若不是當時他的主公沒用,韓信想要以少打多也未必能順利成功。
哪怕是在被韓信打敗之後,韓信也沒有輕視他,而是懸賞千金捉拿李左車,見到他之後以師禮相待,向他請教滅齊、燕的策略,李左車則提出“百戰奇勝”的良策,協助韓信收複齊燕之地。
當然,趙不息最最看中她親愛的小師叔的地方還是因為李左車雖然有極強的兵家本事,但他不是韓信項羽這樣的天賦流,他是自己學出來的,還著有《廣武君略》兵書一部!
想要造反,名帥是必須要的,可再往下的大小將領也是不可或缺的,一支團結百戰百勝的軍隊,絕對要有完備的將官體係。後世無數人總結古今中外無數曆史、戰爭總結出來的軍校製度是新事物,而現在野路子全憑天賦的平民將領和靠著父輩祖輩代代相傳的貴族將領是舊事物,經過後世許多年的檢驗,最終還是用軍校製度,這說明軍校製度肯定是對封建社會將領選拔製度能降維打擊的。
有前人用血淚教訓總結出來的正確答案不拿來用豈不是傻子?
趙不息在開設黑石墨家技術學校的時候就順便也開設了一所黑石軍校,隻是礙於沒有名師,所以到現在都還隻是一些退役的老士卒再給學生講課。
師資力量嚴重不足。
趙不息和韓信帶兵打仗的本事倒是足夠了,可韓信是純純天賦流天才,他的兵法別人根本模仿不了,或許等他四五十歲的時候會有能力將自己的兵法總結成兵書流傳下來,不過如今十幾歲的韓信顯然還沒有呢個本事,他隻知道打仗就應該這麽打,至於為什麽這麽打?因為這麽打就能贏……
趙不息基礎知識很紮實,學的理論也足夠多,隻是她太忙了,作為主君也沒法日日在學堂裏講課,隻能偶爾去給講一節課。
其實趙不息先前看上的人是跟在他父親身邊的那個王老,基礎理論紮實,教學的時候循循善誘,對於各種戰例信手拈來,若是身體再好一些就太完美了,可惜不知道自己便宜爹給他開了多高的月錢,趙不息挖了一年的牆角了,愣是沒挖動。
不過沒關係,現在趙不息有了更好的選擇了。
理論基礎紮實,家學淵源,實戰經驗也有,文武雙全,身體還好,自己還能著書立傳,最重要的是,這是自己的親人啊,一聲義父喊出去,這就是自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三族了。
趙不息熱情地攥住李左車的手:“義父……啊不,小師叔,我以後一定會好好給你養老的,我們懷縣風光秀麗,環境也好,經濟繁榮,人文和諧,真的很適合定居啊。”
李左車輕笑一聲:“我雖然頭發白了,可身體卻還健壯,如今也不過三十幾歲,哪裏用得著你養老呢?上黨郡的郡守李雲是我的表侄,我在上黨郡生活了十幾年了,早就已經習慣了這邊的生活,也不想去其他地方。”
“不過你說的那個軍校我倒是頗感興趣,軍校……聽這個名字,是專門培養將領的學堂?”李左車詢問。
趙不息點頭,心裏已經在想要不要把黑石軍校搬遷到上黨郡了,學校好蓋,名將難求啊,“軍校就是培養基層將領的地方,軍校出來的弟子,會進入各個隊伍擔任屯長和百將,他們要負責聽從上官的吩咐訓練手下的將士,同時也需要在閑暇時間教手下的將士簡單的識字……”
隨著趙不息的敘說,李左車臉上的表情認真了起來。
等到趙不息簡單介紹完之後,李左車的神色已經很凝重了,他嚴肅的看著趙不息:“這會是一支百戰百勝的軍隊,你為何會想著訓練這樣的軍隊呢?”
李左車是有過帶兵經驗的將領,同時還有著很深厚的軍事修養,他隻是略微一想,就從軍隊培養製度上窺伺到了趙不息的野心。
一個想要造反的人,即使她能捂住自己的嘴巴不透露自己的想法,用賢良的名聲遮掩自己儲存糧食、招攬人才的目的,可無論她多麽擅長隱藏,在軍隊培養上也是一定無法完全遮擋住自己的野心的。
有很多很多軍隊的人,絕對不是什麽老實人。想要造反,無論如何都要手中攥著軍隊的。
“用五年的時間培養出五百略通兵法且完全對你忠心的兵家弟子,將這些兵家弟子放到軍隊中做百將,他們教將士識字,給將士傳授簡單的知識,而這些知識都是你傳授給他們的,他們再去教士卒這些知識。”
李左車發現,自己竟然有些膽戰心驚起來。
五百個百將,每人手下領著一百個士卒,就是五萬大軍,這些人從識字到學習簡單的兵法,從頭到尾學到的東西都是來源於趙不息,趙不息就相當於他們的老師,在這個尊師重道的時候,老師和父母也沒什麽不同了,五萬個完全忠誠於趙不息一人的士卒組成的軍隊,何其可怕。
昔日他的大父帶兵,有著“愛兵如子”的美譽,卻也隻是每日宰殺二十隻牛犒勞士卒,十五萬士卒中能得到他的大父一肉之恩的將士不超過一萬人,可僅僅是這樣,這些士卒們都已經對他的父親十分感激了,願意為他的大父赴死,從而他的大父可以指揮將士宛如指揮自己的手臂一樣指哪打哪,用步兵打敗匈奴的騎兵,成就“塞上長城”的美名。而五萬、甚至更多完全忠誠於趙不息一人的軍隊能做出多大的事情,李左車隻是略微想一想就覺得可怕。
“有多少人知道此事?”李左車臉色嚴肅起來。
這世上的聰明人不多,卻也不算少,他能看出來的東西,其他人也必定能看出來,創辦學堂和創辦軍校的性質完全不一樣,和軍隊沾上關係的事情沒有小事。
比如有名的能教學生的儒家聖人孔子,他教三千弟子,其他貴族看到了也隻是在心裏嘀咕一句自家的學問教給一群窮黔首,真是敗家子,也就不再多說什麽了,在這個知識壟斷的時代知識就是財富,是家中世代相傳的珍藏,不可輕易傳授給別人,可若是傳授了,那也沒辦法,自己家的寶物自己願意送出去,那誰也管不了。
可若是孔子教的不是三千儒生,而是教導這三千弟子怎麽訓練士兵,怎麽排兵布陣,怎麽攻打城池,怎麽固守關卡……那用不了兩天,各國的國君和周天子就要急了,會親自前往孔子家中質問他。
好你個孔丘,招收這麽多弟子你是想幹什麽?是不是看哪個國家不順眼要把它滅了?還是覺得遊曆諸國遊說國君實行仁政不成功決定要自己推翻幾個國家自己當國君了?
可若是孔子的弟子達到了五萬人,各個都對他死心塌地,還都略通兵法,那這時候各國的國君態度又要變了。
孔聖人啊,有話好好說,咱們什麽事情都可以商量的嘛。不就是施行仁政嗎,我們都接受你的學說就是了,有話好好說,不要輕易動刀劍……
可現如今的時代又和哪個時候不同了,那個時候小國無數,五萬受過訓練的軍隊已經可以橫掃天下了,可現在天下一統,始皇帝強悍,兵強馬壯,若是被秦朝廷知道趙不息在暗戳戳做這等不軌之事,恐怕連最開始的五百弟子都養不出來,這個軍校就會灰飛煙滅。
趙不息自然聽出了李左車語氣中的關心之意,她揚起一個笑容:“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加上我的門客,知曉這件事情的人不超過五人。軍校中的學生都是我收養的孤兒,軍校全稱叫做大秦河內郡亭長培育學堂,名義上是給河內郡培養各地亭長的學堂,而這些弟子畢業以後也的確是要分配到各個縣鄉之中擔任亭長的。”
“小師叔可以放心,此事連我親爹都不知道。”趙不息得意道。
李左車倒吸一口氣,聲音有些嘶啞:“你竟然連如何給這些弟子積累實踐經驗都想好了?”
擔任亭長?亭長頂多就是抓小賊送征夫的,哪裏用得上排兵布陣、攻城守關的學問。
恐怕擔任亭長是假,讓這些弟子實踐如何管理手下、訓練民夫是真吧。
他的這個小師侄女,心中所圖不簡單啊。
李左車沉默了,許久後他才緩緩開口:“我不願去你那個學堂教導弟子。”
趙不息眼中劃過失落,李左車捕捉到了她眼中的失落,卻垂著眼皮,視而不見。
“是您不願意讓家中的兵法流傳出去嗎?這個您不用擔心,學堂的教學可以不需要您的兵法,我那裏有廉頗、田單、樂毅等人的兵書,您隻要教導弟子們那些兵書上的內容就可以。還是您不願意離開上黨郡?我可以將學堂挪到上黨郡,不用您遠離故土。”
趙不息還是想要再爭取一下。
“我不想為趙國複國。”李左車語氣平靜,一雙瞳孔中卻滿是痛恨。
曆史上十年後的李左車願意做趙王歇的臣子,還被封為廣武君的原因不得而知,可如今的李左車顯然是不願意再為趙王室效命的,他的大父李牧,沒有死在戰場上,沒有死在敵人手中,而是含冤死在了奸臣郭開和昏君趙遷的圈套中,父母也難逃一死,隻有他一人和血緣較遠的幾個親族逃離了邯鄲苟活。
瞬息之間家族被滅,長輩死絕,一夜白頭,怎能不恨!
趙不息恍然大悟:“原來是這個原因,小師叔,你誤會我了,我沒想光複趙國啊。”
“趙國對我連一口飯的恩惠都沒有,我也從未當過趙國人,我為何要光複趙王室?”趙不息道,“就算是長輩遺留問題吧,是趙王室對不起我娘的,趙遷自己昏庸,殺了柱國之臣又畏懼秦王強悍,卻不想著如何強國反而隻一心將妹妹送到敵國想要換取喘息之機。”
“我娘從來沒有對不起趙王室、對不起趙國。”趙不息平靜道。
“她作為公主,前十七年的確是受到黔首的供養,可我娘親已經報恩了,我娘在黑石居住了七年,她殺了十二個附近欺淩黔首的盜賊,庇佑著附近的三個村子五十多個黔首,而且我娘剛生下我的時候,黑石隻有五個人,我娘死之前,黑石已經有一百多個人了,這些人都是我娘收留的趙地逃難黔首。我娘還了趙國黔首供養她十七年富貴的恩惠,她不欠趙國的,也不欠趙王室的,我也不欠他們的。”
趙不息聳聳肩:“所以趙國怎麽樣,趙王室怎麽樣,關我屁事。”
在趙不息提到趙嫦的時候,李左車眼睛通紅,堂堂七尺男兒眼中竟然滿是淚光。
聽完了趙不息的一番話,李左車深吸一口氣,聲音有些哽咽:“阿嫦一向都是最天真調皮的女郎,我記得那時候大父罰她蹲馬步,她不肯,非要偷偷溜出去跟我和小姑姑一塊騎馬打獵……她那樣調皮不懂事的小女郎,怎麽就要保護別人了呢?”
在趙不息的記憶裏,她的母親是亡國公主,總是可靠溫柔,提著劍擋在她身前像一座無法撼動的山,趙不息提起娘親保護了很多黔首,語氣滿是自豪和驕傲。
可是在李左車的記憶裏,他的小妹妹天真調皮不懂事,愛騎馬愛舞劍,總和長輩頂嘴,被罰的時候就翻牆逃跑,要找背黑鍋的人的時候就會拉著他的衣袖可憐兮兮喊師兄,怎麽就成了她孩子口中“強大可靠”的人了呢?
李左車看著趙不息,恍惚間仿佛看到了昔日的趙嫦,仿佛下一刻,小妹妹就要扯著他的袖子要她看上的寶劍和好馬,不給就要哭鬧了。
片刻後李左車反應過來又自嘲一笑,斯人已逝,他亦非當年意氣風發的小將軍,國已破家已亡,還有什麽可追憶的呢。
趙不息嘟囔:“我隻是想自己當皇帝而已,其實我姓什麽,建立的朝代叫什麽無所謂的。”
“要不然我認您當義父,改姓叫李不息也行。”
李左車無奈:“你生父不是還在嗎,你應當跟著他姓才對,若是他聽到你要改姓這話,必定是要生氣的。”
趙不息撇撇嘴,酸兮兮道:“沒事,他小孩多,又不差我一個,我姓什麽他估計也不在乎,就算是在乎肯定也是為了他的麵子。”
李左車的臉色卻是拉了下來。
“你的生父難道有很多妻妾和子嗣嗎?他難道是欺負你的娘親國破家亡受了欺負也沒人為她做主嗎?”李左車怒氣衝衝,右手已經按上了腰間的劍柄。趙不息連忙拉住李左車:“也不是您想的那樣,隻是我自小是跟著我母親在外長大的,和生父沒相處多長時間罷了……感情肯定比不上他和他其他子女之間的感情。”
“很好,很好,他竟然還拋棄你們母女!”李左車更生氣了,卻又怕嚇著孩子,隻能柔和了語氣,憐惜的看著趙不息。
“日後你就跟著我姓李,李家雖然族人所剩無幾,可家財還是有一些的,家中的三萬畝良田和數百萬金,我沒有子女,這些東西日後都留給你。”
趙不息:“……哎?”
好像,也不是不行?李不息也很好聽啊。
趙不息發誓,她絕對不是看中了李家的萬貫家財!
她的數算很好,她迅速算出了要是自己真的喊李左車一句義父之後能得到的好處。上黨郡不費吹灰之力就歸她了,李牧家族數百年的家族財富積累也歸她了,還附帶一個軍事理論和教學能力點滿的大才,左算一遍再右算一遍,怎麽算自己都不吃虧啊。
趙不息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此時,遠在鹹陽,坐擁天下和真·金山銀山,天下所有的金礦都是他的始皇帝嬴政,忽然打了兩個阿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