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嬴政就知道趙不息要做的事情是什麽了。
黑石這個村子得名就是因為它緊挨著一座上麵有奇特黑色石頭的山,從戰略位置來說,黑石的地理位置很好,兩麵環山,一側是水,隻有麵向趙地的一側沒有任何阻攔,所以在過去幾十年秦國總是繞過這裏攻打趙國,兩國打得最激烈的時候也沒有涉及這片偏僻之地。
從生產角度來說,黑石因為緊挨著山的緣故土質偏硬,地麵不平坦,很不適合灌溉,又因為緊挨著黃河支流的緣故,災年還容易水澇,所以這裏盡管戰亂少但是居住的人也不多。一直到這幾年趙不息長大,改良糧食,研究農具,強化防禦,這片地方人煙才漸漸多了起來。
可種地的時候挨著山不好,但是藏人的時候挨著山就很好了。
嬴政冷眼望著數以千計的人背著糧食、牽著牲畜一路歡聲笑語往山裏走,趙不息在一側高台上拿著令旗指揮人流往山裏遷移。
果然不出他所料。
這豎子就是在逃避稅收。
“秦律嚴苛,黑石子如此做法,不怕被查出來人頭落地嗎?”直到吃過飯,嬴政才仿佛不經意間提起一句。
趙不息咧嘴一笑:“趙公可別誣賴我,我趙不息一直是遵紀守法的好黔首,我生來膽子就小,別說死罪了,我連別人家樹上的果子都不敢偷。”
嬴政無語的看著趙不息,他對趙不息的話是一個字都不信。
“我們黑石隻是一個小村子,登記在冊的人口隻有七百四十一人,登記在冊的土地也隻有兩千一百二十畝地,我身為黑石的裏正,可是每年都按照秦律規定的各項稅收往上交的稅。”趙不息臉上掛著狡黠的笑。
嬴政的情感告訴他眼前這豎子絕對是在欺騙他,但是理智上卻又好似挑不出什麽不對的地方。
甚至如果趙不息真的按照她剛剛說的每年按時繳納稅賦,那按照秦律,也找不出她的錯誤來。
“黑石至少也有三千人吧?怎麽可能才有七百人?”嬴政敏銳的發現了不對的地方,質問道。
黑石雖然名義上還隻是一個裏,但是實際上絕對不是一個裏該有的樣子,房屋成群,田地連綿,村內人來人往,十分熱鬧。單單他今天上午看到的那些進山的人就絕對不止七百。
趙不息哦了一聲,擺擺手,“那些人都是野人,不入戶籍,當然不算是黑石人了。”
野人,就是指隱居在深山裏沒有自己身份憑證不與外界相聯係的人,就像《桃花源記》裏的桃花源人一樣,朝廷找不到他們,他們也就不歸朝廷管;另一種則是暫時的“野人”,因為戰亂或者饑荒等原因逃離原本的戶籍地,這種人在他們原本的戶籍地記錄中已經是死亡或者失蹤了,當然,這種人在官方的稱呼中有一個更正式的稱呼“逋亡人”,私自離開原籍是大罪,一旦被抓住了就是逃犯。
既然不在戶籍統計裏,那就不算是黑石人,不用交稅。其實這個手段在幾千年後很常見,也就是現在是封建第一個王朝,大家都還沒有經驗,所以才顯得新奇罷了,這些人就是後來所稱呼的隱戶,這些沒有被登記在案的田地就是隱田。
你朝廷的記錄裏記了多少人多少地那我就交多少稅嘛,很合法!
嬴政看著理直氣壯的趙不息,氣得牙癢癢。
他聽明白了,趙不息的確沒有違法,她隻是鑽了秦律的空子罷了。但是,這還不如讓他發現趙不息違反了秦律呢,那樣他還能把趙不息關進牢裏,狠狠教訓一頓,但是趙不息鑽空子,讓嬴政隻能捏著鼻子承認他秦國自商鞅變法以來代代完善的秦律還有很大的空缺。
這豎子!
嬴政悶悶不樂地端起藥湯來,眼神落在手中端著的藥湯上時又歎了口氣,這藥湯還是前兩日趙不息替他從艾老那裏求來的排除丹毒的藥方熬製的。
這豎子……
兩日內,在趙不息的安排下黑石大半的人都暫時遷入了山中,連著糧食和牲畜也一起暫時移到山中。原先白日總是熙熙攘攘的小道現在稀稀拉拉沒有幾個人,剩餘的七百人則各自分散在整個村中居住。
嬴政這兩日一直悶悶不樂,甚至在得知統計出來的糧食產量達到了二十石一畝的時候也隻是愉悅了一小會,然後又獨自躲在屋中不知在做些什麽了。
對此,趙不息一開始還懷疑是艾老偷偷在藥方裏加了黃連,後來看方子裏麵沒有什麽奇怪的藥草才打消了這個想法。
直到要將今年的稅收裝車給運到縣裏的時候,嬴政才從他院子中走出來,卻依舊皺著眉毛,悶悶不樂。
嬴政對諸子百家的學說都有所了解,甚至對法家學說還稱得上是精通。但是他想了整整兩天,也沒能想出來要怎麽更改秦律才能杜絕趙不息這種逃避稅收的現象。
再次看到趙不息的時候,嬴政忍不住屈起指節狠狠敲了趙不息腦門兩下。豎子,你知道朕為了你愁掉了多少頭發嗎,一肚子的心思不用在為國效力上倒是用在投機取巧上,該打!
“你敲我頭幹嘛?”趙不息一下子跳起來,捂著腦門氣勢洶洶瞪著嬴政,“我告訴你,就算你是我看上的大才,也不能隨便敲我腦門!”
嬴政板著臉,“若是天下人人都像你一樣隻想著逃避稅收,那天下就亡了。”
身為整個天下唯一的大老板,嬴政當然討厭趙不息這種創造的利潤不全交給公司的員工了。
趙不息撇撇嘴:“秦稅繁重,要是每個人都老老實實交稅,人就要都餓死了。人都沒了,要天下還有什麽用?山河平原中有人才叫天下,沒有人就隻是一片荒地罷了。”
也許後世史書的確有很多抹黑秦朝的,但是就橫征暴斂這一項,還真沒冤枉秦,秦二世的時候稅收甚至到了十抽五,也就是征稅一半的地步,而且是不管黔首種不種地,都要收人頭稅,偏偏秦律還嚴格限製戶籍,種地的黔首不能去做商賈,也不能做工匠,要不就是違反律法,加上秦的律法嚴苛,動不動就砍手砍腳貶為奴隸,黔首根本活不下去。
就算現在始皇時期征稅還沒有那麽厲害,但是也到了十抽三的地步,而且不管是荒年還是肥年、有沒有勞動力種地,都要按照田地等級交稅,隻能多不能少。上等田一畝交二石糧,下等田一畝交一石糧食,哪怕今年地裏顆粒無收,也要交這麽多糧食。
聽起來很不合理吧。就是這麽不合理的製度,在這片土地上延續了數千年,無數勤勞的百姓隻能一代代的承受這樣不合理的稅賦。
嬴政麵無表情,淡淡道:“稅賦要是不重那哪來的糧食供應軍隊,沒有強壯的軍隊國家還是會滅亡。你以為天下一統就能高枕無憂了嗎,北邊的匈奴、南麵的百越、六國的餘孽,哪個不是虎視眈眈盯著這天下,隻要露出一點軟弱,他們就會把秦吞的連渣子都不剩。”
“那應該做的是去想辦法提高黔首們的產出,而不是加大他們的負擔!”趙不息反駁,“應該做的是鼓勵創新,鼓勵黔展百業,提高綜合國力,把鍋裏的飯做多而不是去搶黔首本來就少的飯。”
“如果現在需要每畝地繳納二石糧食才能滿足軍隊需要,那應該做的是想辦法把糧食產量提高到十石一畝,而不是把四石的糧食搶走兩石。”趙不息毫不畏懼直視著嬴政。
嬴政和趙不息四目相對,誰也不讓誰。
片刻,嬴政先錯開眼睛,覺得自己堂堂天下之主和一個稚子計較這個沒什麽意思。
“你這樣的性格做不成大事,成大事者必要狠心,你的心太軟。”
“我做得了大事。”
“做不了。”
“做得了。”
趙不息氣鼓鼓走到一邊,心想她不和趙樸計較,趙樸才見過多少事啊,先秦時期講究的就是貴族、就是百姓如犬、就是殺伐果斷,這時候這些人還沒有被一代代的農民起義給教訓過。
哼,等陳勝吳廣把刀架在你們脖子上你們就知道黔首逼急了也是會顛覆天下的了。趙樸就是一個少見識了幾千年曆史的家夥,和他說不通道理。
趙不息氣衝衝走到放糧食的地方,招呼負責搬糧食的人過來,示意他俯身,附耳低語了幾句。
負責搬糧食的人點點頭,帶著幾個人就走向了穀倉另一個方向,這裏有一堆很小的麥堆,這一堆麥下麵被專門墊上了布料,一看就是專門留出來的,幾人將這些麥裝入袋中搬上了板車。
跟著趙不息過來的嬴政頓時怒火中燒,那一堆是他大前日辛苦一整天割下來的兩畝麥,割完這些麥子後他腰疼了三天,今天都還沒好全呢。
“你們在做什麽?”嬴政板著臉,臉色發黑,冷冷問道。
趙不息笑眯眯道:“趙公別生氣嘛,這些是要拿去繳納稅賦的。”
“繳納稅賦?你拿我親手割下來的麥繳納稅賦?”
“對啊。”趙不息攤攤手,無辜道,“您親手割下的麥能夠被運送到秦軍營中,為養出強壯的軍隊做出貢獻,難道不值得嗎?”
“您隻是收割了這些麥罷了,從選種、種下、施肥到灌溉,都是黑石的黔首們親手完成的。他們都願意自己種出的糧食去用來繳納稅賦,您不應該感到高興嗎?”
感覺趙不息話中有話的嬴政:“……”
這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