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卻並未如扶蘇想的一樣又問他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
他的父親,大秦的帝王,隻是抬起手指了指一側早已準備好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扶蘇乖巧地坐到了早就準備好的椅子上,不安地挪挪身體,卻不知道父皇今日為何忽然喊自己過來,想要主動開口說點什麽,卻又實在找不出話題。
他有心想問父皇進來身體如何,卻又猛然想起父皇最忌諱旁人談論他的身體和壽數。
兩個人就這麽坐著,一言不發,氣氛逐漸凝固下來。
“朕聽說你前日親自去征辟黃辟,他不接受出仕?”
嬴政忽然開口道。
黃辟是儒家的一個儒者,原本是齊國人,後來齊國被滅之後連著其他數千的齊國貴族被嬴政強行命令搬到了關內。據近衛稟報給嬴政的消息來看,他對秦一向頗有微詞。
扶蘇心裏一咯噔,目光迅速在自家父皇身上掃了一圈,垂下頭道:“黃公病重無法起身,是故婉拒了兒臣的征辟。”
嬴政的目光落在了扶蘇身上,有些憤怒,更多的還是無奈。
他的情報係統何其精準,那個黃辟到底有沒有生病難道他不知道嗎。
可嬴政也知道,扶蘇這麽說不過是為了替黃辟遮掩,避免自己一怒之下治黃辟的罪罷了。
氣氛一下沉重起來。
許久,嬴政緩緩開口道:“朕知道一個賢人,她求賢若渴,為了請到自己需要的……略有一點才華的人,三顧茅廬,親自拜訪了此人三次,被拒絕後不曾惱羞成怒甩袖離開,而是第一天再接著前往,這樣一連去了三次,這個略有一點才華的人才被感動,終於答應跟隨這位賢人。”
嬴政不情不願地將“沽名釣譽、徒有虛名”換成了“略有才華”,大才是肯定不能的,這世上豈有比他更有能力的大才呢。那個姓範的老頭豈配和他嬴政一個稱呼呢。
扶蘇的眼睛卻越聽越亮,到最後甚至若不是畏懼自己父皇的威嚴,他都想跳起來大聲叫好了。
“這是哪位賢人?主客相得,實在是一段佳話啊!”扶蘇忍不住開口詢問。
為求得大才跟隨能三顧茅廬不折不撓,這不正是他要學習的對象嗎?嬴政的臉抽了抽。
他聲音中略帶一絲無奈,“朕告訴你這個故事是為了什麽?”
“是為了告訴兒臣要想獲取他人的忠心跟隨,要放下驕縱、不折不撓謙遜對待大才。父皇放心,兒臣必然會虛心學習哪位賢人,三顧茅廬親自上門拜見黃公。”扶蘇胸有成竹地脫口而出。
他怎麽會有這麽個腦子不知道拐彎的傻兒子呢?
嬴政的臉色變得更差了,質問道:“你是賢人還是大秦公子?”
“你需要學會的是怎樣讓人人交口稱讚還是治理好一個國家?”
嬴政的聲音越來越大,語氣中的憤怒也越來越厲害,扶蘇卻不敢接話。
“你是大秦的大公子,朕的所有子嗣中唯一一個能上朝的公子!你若是想要征辟賢才,隻需一聲令下,誰敢不從?用得著你親自上門拜訪?”
嬴政實在是不知道以自己聞名天下的“殘暴”名聲怎麽會生出這麽一個以“仁義”聞名天下的兒子。
“可向來都是以德服人,我不曾聽說過威脅可以換來忠誠的……沒有哪本書中記載脅迫可以換來效忠的道理。”扶蘇不服氣的大聲反駁。
嬴政幾乎要氣笑了。
“那些道理是寫給臣子和黔首看的,不是寫給王看的!”
“哪怕是孔丘墨翟,他們寫出來的東西也是為臣之道、為人之道,而非為王之道。誰能寫為王之道?誰敢寫為王之道?難道沒有做過王的人寫出來的書你卻要將那些書當做圭皋去遵從嗎?朕告訴你,做王,隻能靠自己去學去做。”
嬴政不懂扶蘇,他當年隻有十三歲的時候就被強行推上了王位,那時候他甚至剛剛自趙歸秦三年多,在九歲之前他一直都是在趙國孤苦伶仃長大,從沒人教過他什麽東西,那時候他連字都認不全,更別說學習怎麽做王了。
他能登上王位就意味著秦國上一任的王,他的父親,死了。所以他也沒有父親教自己如何做王,甚至連母親也不要自己了。呂不韋想要做他的亞父掌控朝政,趙姬想要讓她自己和情人的孩子取代他,六國虎視眈眈想要吞並秦這塊肥地根本不將他這個傀儡放在眼裏,就連秦國的大臣都不正視他。
可他還是從一個傀儡變成了秦國真正的王,他滅嫪毐、平呂不韋,重用能臣名將,東出函穀關平定六國,一統天下封禪泰山號稱“功蓋三皇五帝”為皇帝,四海莫不臣服。
也從來沒有人教過他應該怎麽做王啊。
嬴政想想自己,再看看自小在自己的羽翼和他母親的寵溺下長大的大兒子,怎麽想也沒能想出來為什麽扶蘇跟在自己身邊一十年還能有這麽單純的想法。
自己一十歲的時候正在和呂不韋那等人鬥智鬥勇,為何他的兒子不能如他一般呢?
嬴政知道一十歲的年輕人大多都是初出茅廬,沒什麽處世經驗。可他嬴政的兒子,難道不應該生來就會這些的嗎?
“朕給你講的那個故事中的賢人能親自登門三顧茅廬去請一個有點才能的人是因為她是賢人,你不能隻以德服人是因為你是大秦的長公子。”
嬴政掰碎了將給自己的蠢兒子聽,“你是長公子,黃辟拒絕你,你應當做的是派人綁了他將他打入牢獄,若是在此之後他願意輔佐你就將他放出來,若是他還是不願意跟隨你,你應該直接殺了他,而不是在朕麵前替他遮掩!”
可我和他無冤無仇為何要強迫一個無辜之人呢。
扶蘇看著自家父皇垂在身側攥的指節發白的拳頭,到底還是識趣的將自己嘴邊的話吞了回去。
可嬴政太了解自己的大兒子了,除了他實在理解不了扶蘇的腦回路為什麽會那麽清奇,其他扶蘇一舉一動都瞞不過他的眼睛。
嬴政一眼就看出來了扶蘇根本不認同自己的教導。
他的拳頭狠狠攥緊,又鬆開,又攥緊,片刻之後又鬆開。
“你回去吧,把高喊過來。”嬴政深吸一口氣,安慰自己不隻有一個兒子。
大兒子不行還有另外一十多個兒子。
扶蘇麵色大變,他勉強維持著鎮定,“啟稟父皇,一弟他昨日病了。”
“那就把堅喊過來。”
“三弟,三弟也病了。”扶蘇緊攥著手,目光卻很堅定。
嬴政危險地眯起了眼睛,“那將閭和胡亥呢?朕昨日還看到他們在打架。”
扶蘇渾身顫抖的抬起了頭,直視嬴政悲憤道:“父皇,將閭和胡亥還隻是孩子啊,您要罵就罵兒臣吧,為何要將諸位年幼的弟妹也罵一頓呢?”
近來父皇的脾氣很大,上次將他們都叫過來罵了一頓之後當夜膽子最小的宏就被嚇的起了熱,他身為長兄豈能看著自己的弟弟們被罵得又哭又病呢?
大殿中的溫度仿佛瞬間冰冷下來。
“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你那群弟弟們的意思?”嬴政卻意外的很平靜,他冷冷的看著抱著自己大腿的扶蘇,問道。
扶蘇急忙說道:“這是兒臣的意思,是兒臣覺得他們還小,治國理政之事還可以慢慢教。”
嬴政深深看了自己的大兒子一眼,他幾乎忍不住想要質問自己的兒子,為何自己的權術他沒有學到一分呢?
可嬴政從來不是一個會將自己心裏話說出來的人,無論麵對的是自己的敵人、自己的臣子還是自己的孩子。
所以最終他也隻是挺直了腰杆,閉上眼睛,冷靜的命令扶蘇出去。
扶蘇看了看自家父皇背過去的後背,一股巨大的愧疚幾乎要壓垮了他,他張張嘴,可最後也什麽都沒說,隻是低聲告退。
巨大的鹹陽宮正殿是這樣的雄偉壯觀,每一根柱子都有數丈高,上麵雕刻著最威嚴的凶獸,殿外的侍衛是那樣的紀律嚴明,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就連呼吸聲都低的可怕。
這座宮殿的主人背身向著宏偉的殿門,直麵著威嚴肅穆的王座,一步一步邁上台階。
終於,他坐到了這個全天下人都隻敢仰望的位子上,腰杆筆直,臉上的表情仿佛是大師最完美的雕刻作品,平靜的沒有一絲波瀾。
正如他九歲剛從趙國回到秦國私下偷偷坐過這個位子的那一次一樣,正如他十三歲剛剛登基第一次正大光明坐到這個位子上的那一次一樣,正如他一十一歲正式掌握秦國權柄,百官臣服在他腳下的那一次一樣。
嬴政抬起了右手,那是他批改奏章時握筆的手。
這隻手上覆蓋的皮肉已經開始鬆弛了,這隻手的主人也已經開始衰老了。和那些年唯一不一樣的是,他不再是當年那個朝氣蓬勃,有著用不完的精力的少年秦王了。
他的精力在走下坡路。
他完成了當年的夙願,完成了秦國世代先君一統天下的理想。可在他之後,大秦的天下要交給誰呢?
所謂的仙藥隻是一場騙局,那長生是不是也是一場騙局呢?他真的能夠尋到長生嗎?
作為始皇帝的嬴政想不明白他的天下日後該交給誰,也不願意去想明白他可能到死也尋不到長生。
可作為父親的嬴政現在知道,他的孩子都畏懼他,每一個都畏他如虎。
他曾發誓他絕對不會做贏異人那種將妻兒拋棄在敵國不聞不問的父親,可在他的羽翼庇護下安全且享受著最頂級資源長大的兒女畏懼他更甚於他當初畏懼贏異人。
為什麽呢?
嬴政直愣愣看著冰冷的大殿地麵,他想不明白。
殿外傳來了腳步聲,嬴政緩慢地抬起頭。
蒙毅抱著一個木箱走了進來,他低著頭,“陛下,這是黑石子送給您的年禮。”
大概是趙不息終於想起來了自家大才一號是個會因為自己誇獎其他大才就記仇吃醋的小心眼,她隨著年禮一起送過來的這封信辭藻華麗的誇讚了一番趙樸的才華,並且暗示就算自己日後的大才再多趙樸也是最重要的一個,整封信寫的都是什麽其他人都是錦上添花隻有趙樸是雪中送炭,什麽相識於微末之間的感情最深刻一類的話。
總之比趙高的奉承還要諂媚一百倍。
年禮是一個香囊,根據信中所寫的這是趙不息特意親手縫了送給他的。
盡管嬴政無論怎麽看都覺得沒法把香囊上繡著的那隻醜鴨子和信中說的玄鳥聯係在一起。
秦王室的祖先是昔日商朝的大臣惡來,惡來力大無窮,所以秦王室也繼承了一些這個特點,力氣比尋常人要大很多,甚至時不時還會有天生神力的後人出現,比如嬴政曾伯祖父秦武王贏**,就是天生神力能舉起大禹九鼎的勇士。
所以秦國也崇尚昔日商朝的旗幟玄鳥。
沒想到他隻是先前偶爾提過一嘴,趙不息那小孩竟然記住了他喜歡玄鳥,還特意繡一個香囊給他。嬴政有些欣慰,甚至想要笑出聲,可他立刻意識到蒙毅還在殿內。
為了維持帝王的威嚴,嬴政板著臉,仿佛嫌棄一樣看了看手中醜的離奇的香囊。
“這豎子!”
他堂堂始皇帝帶著這麽醜的香囊出門豈不是丟盡了臉麵,也不先練好了針線再縫一個好看的給他。可手上動作卻十分迅速地將香囊塞進了懷中。
蒙毅低著頭,仿佛沒看到自家陛下的動作一樣。他受過秦律的專業訓練,一般不會笑,蒙毅板著臉想。
當扶蘇魂不守舍地順著已經形成肌肉記憶的路線往外走,他心中猶如一團亂麻。
扶蘇不知道自己做的對不對,他不希望父皇生氣損傷身體,可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弟弟們被嚇得瑟瑟發抖。
要是父皇剛才能罵自己一頓就好了。扶蘇的指甲在無意識間已經摳破了掌心的表皮,可他卻絲毫沒有意識到。
“大兄!”一個半大的身影忽然從樹後麵竄出來,嚇了扶蘇一跳。
扶蘇定睛一看,滿臉泥巴的胡亥正呲著一口白牙衝著自己傻笑。
“怎麽又把自己弄的這麽髒。”扶蘇歎了口氣,從袖中拿出帕子來,彎下腰仔細給胡亥擦著臉。
他很小的時候母妃就告訴他身為兄長應當照顧弟妹,所以當扶蘇發現自己的弟弟妹妹們時常調皮弄得一身髒汙的時候就開始隨身帶著幾條帕子了,隨時給弟弟妹妹擦臉。
這個習慣一直從他的一弟高十歲維持到了如今他的十八弟胡亥十歲。
“大兄,父皇是不是又罵你了?”胡亥乖乖仰著臉,任由扶蘇給他擦臉。
扶蘇手中的動作頓了頓,勉強擠出一個笑臉:“父皇不曾罵我,父皇是我們的父親,哪裏會平白無故罵我們呢。”
“我才不信,父皇就是很喜歡罵人。”胡亥一臉不信。
扶蘇歎了口氣,垂下眼看著自己這個一向膽子最大的幼弟。
“諸子之中,父皇最愛你,你要多去陪陪父皇啊。”
胡亥縮縮頭,嘟囔道:“原來我隻要鬧一鬧父皇就會給我賞賜,那時候父皇從來不問我什麽一畝地能產多少糧食、哪個官員貪汙什麽的,可現在父皇總是問我功課,我才不喜歡父皇呢。”
本來他也和那個“父皇”沒有什麽感情,隻是母妃告訴他要多討好父皇加上他隻要把父皇哄開心了就能得到賞賜,他才會去哄父皇的。他和那個父皇好幾個月都見不到一次麵,母妃說父皇要治理朝政還有三十多個孩子,沒有那麽多時間看他很正常,讓他多討好父皇,可胡亥卻覺得既然那個父皇隻會罵他,那他為什麽還要去哄父皇呢。
扶蘇憂愁地摸了摸自家幼弟的頭,“唉,你怎麽能這樣說父皇呢……你年紀還小,等長大一些就懂父皇的不易了。”
“你要好好讀書,長大了為父皇分憂、為大秦分憂知道嗎?”扶蘇笑道。
胡亥一聽見“讀書”兩個字就頭疼,他連忙捂著腦袋,大聲喊道:“哎呦,大兄,我頭疼!”
扶蘇嚇了一跳,剛想命人去喊太醫令餘光卻正好看到了胡亥賊兮兮亂轉的眼睛。
他沉著臉,“我聽說你昨日和將閭又打架了?”
看到自家大哥發火,胡亥連頭也不敢捂了,低著頭不敢出聲。
事實上扶蘇在諸弟妹之間一向很有威嚴,胡亥知道大兄不生氣的時候自己可以抱著他鬧,可大兄一旦沉起臉,他最好還是別開口反駁。
“你要上天了是不是?兩個公子竟然在鹹陽宮的花園裏大打出手,你的禮學到哪裏去了?”
“大兄,這不能怪我啊,是將閭先動手打我的!”
“你還有臉說?我這就帶著你去找將閭,你們兩個今天一個也別想跑。”扶蘇一把抓住正欲逃跑的胡亥,憤怒道。
胡亥和將閭是諸位公子之中最勇猛的兩個,不過扶蘇也精通武藝,輕鬆就鎮壓了掙紮想要逃跑的胡亥,拉著他往後宮方向走去。
扶蘇認為,自家父皇忙於治理天下,長兄如父,他必須要擔起教導弟妹的責任來才行。於是扶蘇邊拉著胡亥往後宮走邊給胡亥講著道理,教導他要友愛兄弟,敬愛父母。
胡亥的臉色越來越絕望,因為他知道,自家大兄一旦開始講道理,那沒有數個時辰絕對講不完。尤其是關於禮儀的大道理,聽說自家兄長是學儒家的,胡亥不愛讀書也不知道儒家到底是做什麽的,但是他向趙高打聽過,儒家弟子很愛寫書,很愛守那些沒屁用的規矩。
都怪那些該死的儒家,有那麽多的時間為什麽不去多娶幾個婦人,多打幾次獵呢?閑著沒事非要寫那麽多的書,讓扶蘇有一肚子的這個子曰那個子曰的大道理可以引用,要是有一天他能當家作主,一定要把所有寫書的都給殺光!
胡亥鬱悶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