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天色剛剛陷入黑暗,張良就帶著鄭交和大鐵錐連夜從後山的小路離開了。
鄭交要送大鐵錐前往海外的小島躲避幾年,等到此事平息了之後再出來活動。這事是齊國的田衝告訴嬴政,嬴政又告訴趙不息的。
田衝不知為何,短短數日內已經成了嬴政的忠誠簇擁,張良是私下向他詢問齊國海邊可有船能送人出海的,可田衝在兩個時辰之後就講張良和他私下的談話一五一十的告訴了嬴政。
趙不息甚至懷疑她便宜爹給田衝灌了迷魂藥,才迷的田衝對他這麽順從的。
對此,嬴政隻表示,區區一個六國小嘍囉,隻要他略一用心,還不是手到擒來。
趙不息連連稱讚她爹有相天下的才能,可嬴政隻給了她一個無語表情。
張良一直將鄭交和大鐵錐送出了潁川郡這才回來,回來的時候張良的臉色很不好看,幾乎可以稱得上蒼白了。
趙不息本著安慰自己日後大才的心思,走到張良身側:“子房為何煩憂?”
毫無征兆的,張良雙眼倏忽紅了,趙不息發誓她甚至看到了張良眼中閃爍的淚光,嚇得趙不息後退一步,幾乎是小心翼翼地遞上了手帕。
說實話,趙不息見過張良端雅的模樣,憤怒的模樣,可還從未見過張良如此悲傷的模樣呢。
“哀哉!鄭公與大鐵錐俱亡矣!”張良悲憤欲絕。
連趙不息也被嚇了一跳,她以為還得有幾天才能聽到他們的死訊呢,怎麽一天不到就死了啊,她下意識看向嬴政,嬴政也皺著眉搖了搖頭。
他的確是安排王離帶著人在必經之路上堵著了,可那也是在半路上,而不是在潁川郡內。
張良麵色複雜,聲音苦澀:“鄭公輕率,拿到金之後飄飄然,大鐵錐魯莽,不懂忍耐,此二人皆輕視敵人,必亡矣。”
呼~
趙不息鬆了口氣,她還以為又發生什麽自己意料之外的事情了呢。原來是張良憑借他的敏銳和智慧察覺到了不對啊,不過看樣子張良雖然察覺出來了鄭交和大鐵錐兩個人沒有一個靠譜的,可也沒能將他們攔下來,那就不礙事。
這樣僅憑揣摩人心就能斷定事情後果的例子在先秦並不罕見,範蠡就曾斷言自己的二兒子必定會死在自己的大兒子手中,範蠡的二兒子犯了罪,範蠡派自己的小兒子拿著錢去贖二兒子,可大兒子非要去,最終大兒子因為吝嗇錢財隻帶回了他弟弟的屍體。
範蠡就說他早就料到了這個後果,他說他知道大兒子重財必定會壞事。
“吾固知必殺其弟也!彼非不愛其弟,顧有所不能忍者也。是少與我俱,見苦,為生難,故重棄財……吾日夜固以望其喪之來也。”
除此之外,趙奢、伍子胥、子貢等人也都曾憑借對人性的了解斷言過事情的後果,想來張良這一路上應當是看出了鄭交有點錢就飄的性格,認為鄭交無法帶著大鐵錐逃脫秦軍的搜查吧。
“子房何必憂心,鄭公老練、大鐵錐勇猛,又有錢財在手,想必一定能平安離開。我看是子房多慮了。”趙不息溫和的安慰著張良。
張良勉強一笑。
“希望是我多慮了吧。”
可惜張良年齡雖還不大,可看人的本事已經頗為毒辣了。
鄭交懷揣著五十金,盡管已經好幾日過去了,可他心中還是充斥著如夢似幻的感覺。他出身並不算高貴,他的父親盡管也是小貴族,可家世早就沒落了,到了他父親這代已經成了守城門的甲士。
好在他運氣好,自小就跟隨著城中有名的老師的學習,在成年後被老師推舉給了韓國任命官員的貴族,謀了一個小官。
本來以為自己能夠憑借著能力一步步往上爬,重鑄祖上的榮光,他剛剛攀上韓地的大貴族,眼看著青雲大道就在腳下了,可誰知,韓國竟然就被秦國滅了。
就這麽被滅了!
他鄭交直接從小貴族跌成了逃犯,再也無法入仕了,別說升官發財了,連飯都險些吃不上……
不過如今,他有錢了。
鄭交撫摸著自己從不離身的錢袋,心髒在胸膛之中砰砰直跳。
“鄭公,我餓了。”大鐵錐忽然開口,他捂著癟癟的肚子,大聲道。
他的身材比一般人強壯太多,力氣也大,餓得就快,這幾日因為畏懼追捕的秦軍,所以他們幾人一直呆在馬車上吃冷透了的餅子。
可大鐵錐向來無肉不歡,連著吃三天的冷餅已經是他的極限了。鄭交也不太想吃餅子,可他心中還是記著張良的囑托的,隻吞咽一口唾沫,勉強保持著平靜道:“子房囑托我們要速速離開,不可在路上停留。”
“可我想吃肉,想吃羊腿。”大鐵錐或許是因為四肢過於發達的原因,所以他腦子不太靈光,還暴躁易怒,張良在的時候還能勉強壓得住他,可如今張良不在他身邊,他的欲望又得不到滿足,自然就暴躁了起來。
鄭交猶豫的看了一眼大鐵錐,又摸了摸手邊的錢袋,隔著一層布料,鄭公都能感受到錢袋裏麵金子的冰冷。
他也想吃肉,鄭交一想到羊肉就垂涎欲滴。他平時能吃上肉的時候也極少,先前在韓國擔任官員的時候鄭交偶爾還能吃一頓烤羊肉,可自從韓國滅亡了之後,他就窮極了,隻有在張良府上的時候才能偶爾吃上一頓肉,還多是雞鴨而非牛羊。
一旦冒出這個念頭,鄭交就怦然心動了。
如今已經出了潁川郡,路上也沒有聽說這邊有秦軍追捕刺客,應當無事吧。
“那你在車上等我,我下去給你買了帶上來。”鄭交道。
到了下個比較繁華的縣,鄭交小心翼翼地混入人群之中,提心吊膽到飯館之中買了兩隻羊腿。
好在運氣不錯,鄭交十分順利的就買到了羊腿回到了馬車上,兩個人虎吞狼咽地吃了頓好飯。
有了這一次的經驗,到了第二次鄭交就十分輕車熟路了。
到了第三次,鄭交甚至還又大搖大擺地走到酒肆之中打了罐酒。
等又離開了一個郡之後,他們距離潁川郡已經很遠了,鄭交將馬車停下買東西的時候,大鐵錐甚至能到人少的地方透透氣,不必一直呆在馬車上。
……直到大鐵錐和鄭交在飯館吃酒被闖進來的秦軍團團包圍的時候,他們二人眼中依然盛滿了驚愕,手中還端著酒杯。
甚至他們二人都沒有反應過來,就被秦軍一通弓箭給射殺了,一句話都來得及說。
曾刺殺始皇帝,失敗之後依然安然抽身的壯士大鐵錐,就這樣一點也不轟轟烈烈的死在了一個小飯館之中。
百年後,秦朝史官司馬遷在《史記·刺客列傳》提到此事,感慨:勇猛的任俠能在千軍之中逃脫,卻最終慘死於數十人的原因,大概就是他自以為聰明而驕傲自大放鬆了警惕吧。
當趙不息等人收到這個消息已經是七日之後了,趙不息和嬴政已經回到了懷縣,為了同趙不息共享這個讓他愉快的消息,嬴政硬生生又延長了數日在懷縣停留的時間。
不過趙不息不太關心大鐵錐的死活,她更在意鄭公和他所帶著的那個老仆的死活,當看到文書上寫著的“逆賊與其同夥三人皆死”後,她鬆了口氣。
“你挺關心這兩個無名小卒死活的。”嬴政自然注意到了趙不息的關注點是什麽。
趙不息道:“他們知道我的真實身份,若是他們活著,麻煩很大。”
嬴政眼中劃過一抹笑意,“所以你就借我的手除掉了他們?”
趙不息哼哼唧唧:“我沒有,是秦人殺死的他們,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知道他們逃離路線的是你又不是我,你可別誣賴我。”
“你能不知道讓一個窮人乍然暴富的後果嗎?”嬴政笑了笑,“鄭交本就不是沉穩之人,他一朝暴富必然會忍不住找地方花錢,而他隻要花錢就要到人多的地方去花銷,這樣一來他就等同於自曝蹤跡。一個被大秦重點追捕的反賊在各地大搖大擺的暴露行蹤的後果是什麽,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
嬴政話說的很篤定,趙不息那點心機在常人看來的確頗為高超,可在玩心術起家的嬴政眼中,卻隻要略加思索就能看穿自己女兒的圖謀。
“那你這樣想我也沒辦法。”趙不息嘟囔。
待到了晚上,嬴政和趙不息一並用完晚膳,沉默了一下午的嬴政忽然出聲。
“下次再遇到這種事,你可以直接告訴我。”
“什麽?”
嬴政微微垂下眼簾,“下次你若是再有想要除去的人,你可以直接告訴我,不用自己謀劃。”
趙不息仔細回想了一下,這事不還是上午討論的嗎,怎麽她便宜爹現在又提起來了。
忽然,趙不息想到了一種可能,她詫異的看著嬴政:“你不會一下午都在想這事吧?”
被趙不息戳破了心事的嬴政惱羞成怒,別扭地扭過了頭。
有些話說出口實在是有些羞恥,他多想一會怎麽了?
難道要他堂堂始皇帝如稚童一樣,對著自己女兒說“以後有人欺負你,你就告訴我,我替你報仇”嗎?
“不用你幫忙,我自己能解決的。”趙不息小聲嘀咕。
嬴政看著個子雖然不矮,可五官依然一團稚氣的自家小女兒,她才隻有十一歲,過了年也才隻有十二歲,可心機謀算已經很不錯了。
現在他十一歲的小女兒正仰頭看著他,十分認真的說“我自己可以,不用你幫我”,嬴政的心裏忽然很不是滋味。
胡亥比不息還大一些,可胡亥見了他還隻會撒嬌,連《商君書》都還沒有背下來。
可不息,已經能通曉法家的勢術了,她能憑借自己的力量借刀殺人,用不著讓他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