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不簡單

“我終於知道老祖宗為什麽臨死之前還專門給你起名叫做天不怕了……”

這時候的天不怕已經不在仔細背上添竹簽、眯眼睛了,他尋了一塊半身高的石頭躲在後麵,任花恨柳將他的褲子掛在樹枝上當肉烤,當旗舞,當扇子揮,盡管心裏不願意,可就是不出來。

“你腦袋裏裝的東西太多了,膽子了辦事畏畏縮縮,怕是發揮不出來啊。”花恨柳看著那縮頭縮腦的樣子,感覺自己仿佛技藝精湛的雕刻大師,而天不怕則是那塊材質佳、紋理天然的原石,待將整塊石頭琢磨透,在腦海裏定型、塑形後,一下手便是氣壯山河、一氣嗬成。

他很享受這種感覺,這種“謀定後動”、這種“動若脫兔、靜若處子”的感覺。

“你看什麽看?”天不怕大概是被他猶如實質的眼神盯瘮了,腦袋縮回石頭後麵問。

“哦……沒事,就是在想你是男是女啊!”花恨柳想起天不怕出那句“尿了”時由想哭卻哭不出來到放聲大哭之間糾結的表情變化,不禁好笑,這會兒也就順口開起了玩笑。

“我當然是男的!”花恨柳可沒料到天不怕反應這麽劇烈,他隻聽得一聲脆脆的怒斥,再回頭時就看見兩條肉乎乎的腿立在他跟前。

“你看,我是不是男的……”循著那不服氣的聲音,花恨柳眼光向上一移……

“嗯……嗯……真秀氣……”他看過一眼便不再看,好半天憋出這麽一句話來——好吧,確實是男的。

“哼!”童生不知道自己被人占便宜了,得意地一笑,一聲“啊呀”後又躲回石頭後麵縮著了。

“剛才見到的宋季胥,和之前民間的好像有些不一樣啊!”花恨柳無心再開玩笑,思索半晌後還是決定向“先生”請教。

“你笨啊!”“先生”果然不是一般人,甫一開口便給自己的學生定了性。“我看到他的時候就知道他在裝了。”完這句,天不怕得意地撇撇嘴。

“哦?怎麽看出來的?”花恨柳並不介意“先生”的高姿態,反正這是“娛樂他人、無損自己”的事,百利而無一害。

“你想啊,廣陵王是在均州的,均州在天下富庶的幾個州中絕對能列前五。富庶的地方麽,多安逸享樂之輩,這也是人之常情啊。”見花恨柳點頭,當先生的很滿意,問花恨柳:“你看那宋季胥像是安逸的人麽?”

“不是像不像的問題……是壓根就不是那種人。”花恨柳想了想回答道。

“對啊!本來就不是安逸享樂的人,卻非得裝出好遊山玩水的樣子,這不是露拙麽!”

嗯……像你光著屁股跑到我跟前一樣的道理,都是露拙……

花恨柳在心裏腹誹道。

“既然裝不像,那他為什麽裝呢?要知道他並不知道你的身份啊,在他眼裏我們不就是普通人嗎?”

“正因為我們是他眼裏的普通人,他才要裝。”見花恨柳不解,他解釋道:“你想他樂善好施的善名是誰傳的?仁德寬厚的賢明是誰傳的?都是普通人、老百姓啊!平時在府裏的屬下們不知道他什麽樣?在官場上相處的官員不知道他什麽樣?所以啊,對百姓他就是蒙騙、裝好人,在民間塑造一個好的形象;對那些需要用錢、權、色交易的人來,大家都是一個染缸裏的,何必再來粉飾自己啊!”

“那你怎麽知道他好麵子、自私的?”

“也是通過看和想啊。”天不怕一翻白眼,“自私和好麵子其實還是有那麽一些關係的,不能好麵子的人一定自私,但自私的人十有**都是死要麵子的,而且是越身居高位的人越要麵子,在自私自利被人揭穿後越容易懷恨在心。宋季胥苦心營造一個親民賢德的名聲而實際上卻操持兵務、心懷叵測,不就是好麵子麽?那句話怎麽的,爛糖葫蘆還想立金字招牌?反正就是這麽個意思了……”

聽到這裏,花恨柳心想人家那是和“牌坊”有關的一句話,怎麽你出來就跟糖葫蘆、金字招牌有關係了呢?不過他還是很佩服死長生一幹人的,話是一樣的道理,但能想到以一個孩子能接受的方式來講就不容易了。

“自私就不必多解釋了吧?從他射出的那箭、從他兩個近侍那裏,都能捕捉到痕跡的。”

“你既然明明知道他好麵子、他珍惜自己名聲,那為什麽……”花恨柳有心再刺激一下得意的“先生”,故事重提。

“哼!”“先生”一聽這話,立即不高興了,嘟囔道:“你還不是嚇得一句話都不敢頂麽……知道是一回事,做起來是另外一回事,老祖宗過,‘知易行難’,大概就是這樣的道理了……”

花恨柳也不繼續較真下去了,將烤幹的褲子扔給石頭後麵的天不怕。沒多久,天不怕穿好褲子出來了,絲毫不見剛才的羞怒。

“那個……還有肉麽?”

“先生”看來是餓了。花恨柳想。他將自己剛才沒吃完的烤兔肉拿出來遞給天不怕。

“你剛才還要養它當寵物呢……”

見天不怕接過去便啃,花恨柳不由得想起剛才去捉兔子前被吩咐的話。

“此一時彼一時,老祖宗上等的人要做到‘不凝滯於物’,做不到的話,那就‘不拘泥於心’也是好的。它若活著,我肯定是要拿來好好養著的,它若是死了,我再傷心也無用。”抬眼看了看在身旁一丈之外優先散步的跛驢,天不怕又:“仔細就是在的時候被我撿到的,當時從半山腰摔下來都快不行了,幸虧老祖宗本事大才撿回它一條命,可是腿斷了不知道怎麽就沒治好……或許老祖宗也是瞎治的,配藥可以,動手接骨就不在行了。嗯……這是活著的仔細,若是當時它摔死了,我也會吃上一頓飽飽的驢肉呢!”

天不怕這話時,完全沒有在跛驢麵前避嫌的意思,倒是這跛驢聽到“吃上一頓飽飽的驢肉”後,從悠閑中猛一驚醒,屁顛屁顛地朝著花恨柳走近了幾步。

“不錯,人‘天上的龍肉,地上的驢肉’,龍肉是吃不上了,想一想、一怕也是殺頭的死罪。這驢肉麽……”花恨柳到這裏,微微打量了一下想與自己親近的跛驢。

跛驢悲鳴一聲,掉轉身向別處遠遠地遁去。

也就是幾息的工夫,卻見它又跑了回來,並且速度有增無減,黑亮的眼睛裏滿是驚嚇。

“怎麽了?”花恨柳看著跛驢張口問。

“唉……”天不怕歎口氣,將沒啃完的烤兔肉收起,“咱們大抵是暫時跑不了了。”

“什麽意思?”花恨柳不解。

“有人要來殺咱們了。”天不怕哭喪著臉。

“誰?宋季胥?”見天不怕點頭,花恨柳大驚:“你不是他太好麵子,不會殺咱們嗎?”

“我還過自私的人更容易記仇……或許是他不想要臉了也不定啊。”邊著,那哭喪的臉上又快掉下淚珠了。

“你先把褲子脫下來。”花恨柳也氣急,對“先生”也不客氣了。

“幹嘛?打白旗?我這不是白色的啊。”天不怕不知道花恨柳要搞什麽玄機,“看你的樣子不像已經想到辦法了啊……”

“廢話!我哪裏有什麽辦法?”

“那你……”天不怕不解。

“我是擔心你再尿褲子,待會兒還得幫你烘幹!”花恨柳怒道。

天不怕:“……”

談話間,遠處越有二十騎已然停在兩人身前十丈左右的距離。

花恨柳一看,來得不是別人,正是宋季胥那被削了手的近侍。

那人一見二人,陰笑道:“的張規奉主人命令來做兩件事。這第一件事,是要送二位一件禮物……”著,用那隻完好的右手一揮,隻見二十騎當中兩人出列,將一具血肉模糊得已辨不清模樣的屍體拖出來。

“這位就是剛才那位送兔子的了……我家主人,身為下人守護不好主人的心愛之物,並且讓主人在生人麵前顏麵盡失,是嚴重的失職,這樣的人不配活在這世上……這就是後果了,你們都看清楚!”前半句解釋給天不怕和花恨柳聽,後半句是給身後的二十騎。

“你算到他會死了?”花恨柳望了地上那已經氣絕的人問。

“隻是感覺他不會有好下場,沒想這麽快。”天不怕老實回答。

“這第二件事,就是來討我家主人的心愛之物了。”張規衝著二人問:“不知道方才那隻兔子可還在?”

“在是在……”天不怕明明膽子的沒天理,卻又傻裏傻氣地將那已不足一半的烤兔肉拿出來,“都在這裏了,你趕緊拿了回去吧!”

“這是什麽?”張規故意一愣,“朋友,咱家主人要的是兔子沒錯,可沒是烤兔子啊。你給了我這個,我回去以後難免也會落一個辦事不力、陽奉陰違的罪名,同樣不會有好下場啊。”

“那……那你怎麽辦啊?”著這話,天不怕知道自己又要招架不住了:再去哪裏找一隻一模一樣的、沒拔毛烤熟的兔子啊……

“這樣吧,的傳話家主人肯定會懷疑的,不如兩位跟我們去見見家主人?”張規暗笑一聲:隻要你們跟著走了,哪裏還容你們活著回來!

“不去!”花恨柳受不了“先生”一臉求助地望著自己,隻好硬著頭皮開口。

“哦?”聽聞這話,張規得意的笑容立即被一副殺氣騰騰的表情替代。“兩位的意思是兔子還不了,人也不願意給個交待麽?”

“兔子給不了,交待卻已經給你了,就是‘不去’。”也罷,硬著頭皮開口,那就死鴨子嘴硬硬到底吧!

“哈哈!好!”張規大笑一聲,斷然道:“你們不去,倒也合了我的心意,現在我就將你們二人斬殺於此,以解我斷手受辱之恨!”著,手再一揮,身後二十騎立即整好隊形,躍躍欲試。

“殺!”

一聲短呼,張規便率著身後的隊伍朝著他們二人撲過來。

“怎……怎麽辦啊?”天不怕躲到花恨柳身後,雙手緊緊拉著他的衣袖問。

“你騎笨驢先走!”花恨柳咬咬牙,雖跛驢的速度照著軍馬根本就不夠看的,但花恨柳也沒別的辦法,隻能讓天不怕能跑多遠跑多遠,能多活一會兒是一會兒了。

“跑……跑不了。”天不怕氣餒道,“仔細……仔細已經跑遠了。”

果然是一頭好驢!

眼看著那鐵騎離得自己越來越近,花恨柳心中湧出一道道閃念:

還沒見著柳笑風呢;

楊簡是什麽樣子也沒見過;

脫了鞋罵自己祖宗的願望可能實現不了了;

瞎子的轉機、機緣是怎麽從沒見過;

瞎子讓捎的什麽“楊花飛,蜀道難”的話也沒捎到……

正將閉上眼睛等死,互聽耳旁一陣尖嘯,似一陣涼風吹過。

“噗”的一聲輕響,緊接著便是人仰麵摔下的慘叫,馬受驚跌倒的哀嚎……二十餘騎人馬跟著一人接一人,一馬接一馬,皆墜地痛呼。

“熙州守備楊軍恭迎延州愁先生!有我在此,誰敢殺他!”

聲音有點粗,不,根本就是粗獷。但是在花恨柳聽來,這世上恐怕再也沒有比這更美妙的聲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