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拖

似乎不像是此間人啊!

“此間”這二字,花恨柳這算是第二次聽到——第一次聽到的時候是向天不怕打聽有沒有姓柳叫笑風的,當時天不怕回應了四個字:“此間無柳”,意思是這個世界上,沒有姓柳的。

楊武所說的這句“不是此間人”,肯定也不會說花恨柳不是他熙州人,不是這蜀國人,而應該是和天不怕的所指一樣:你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

幸虧見他之前花恨柳就有了心理準備,知道這楊武不是易與之輩,在瞬間的震驚之後,很快裝作聽到一個不可思議的笑話一般,回應道:

“楊師兄說笑了!一見麵就說出這等令人驚駭的話,我自己竟也險些當真,哈哈!”

他自己覺得掩飾得還不錯,但看到楊武依然狐疑不定的目光和天不怕滿臉的愁容時,意識到自己或許是自作聰明了。

“花師弟說的是哪裏話,為兄從來不跟人開玩笑。”楊武鄭重其事地道,“咱們都承自一處,就是一家人啦,不必說什麽場麵話、話裏話。”

“這……這個……”饒是花恨柳臉皮怎麽厚,也經不起別人真心誠意的責備,聽聞楊武的話,他羞得滿臉通紅,不知說什麽好。

“也罷!未免不是好事!”楊武這時候卻是開懷一笑,“花師弟對自家人尚能隨時保持警惕,以後麵對這世上的叵測人心,未嚐不是一件禦敵的利器。”

“師兄說的是……”這看似幫自己開脫的說辭,在花恨柳聽來卻還是有那麽一絲的譏誚。不過,隻要是不追究便好,其他的以後再說!

這一番對話告一段落,楊武將天不怕請到上座,自己陪在下座,敬茶、寒暄過後,道:“師尊臨出發前,曾無意提到最近這幾年一直沒機會回延州,這次去定都會盡力回一趟拜拜先賢、與您再好好談一談,不知道師叔見沒見到他老人家?”

關於天不怕與死長生離開延州一事的真正原因,花恨柳曾聽天不怕無意中說起過,所以現在楊武甫一提起,他心中立即有些異樣:這都已是半百之人了,難道真不知道他皇甫戾去延州是幹嘛去?說得好聽,還什麽去祭拜先賢,恐怕若不是天不怕跑得快,這會兒被祭拜的就有他占上一塊牌子了!

“真的?我沒遇見啊!”天不怕人小臉皮厚,這會兒說謊話心不跳臉不紅,自然而然渾然天成。

“那就奇怪了。”楊武說完這話,皺起眉頭,“看來是走岔了道,倒可惜了。”

花恨柳這時再看,感覺這楊武更加深不可測了!

若真是不知道,那做出這等反應再正常不過;可是,若明明知道此事,仍能在得到明顯是假的回答後擺出一副集納悶、遺憾、擔心等情緒為一體的表情,那恐怕就真如天不怕所說:這人端的可怕!

“對了,怎麽隻見你自己,卻沒見著袁繼北、朱景圭、吳回三人啊?”天不怕也是擔心自己待會兒又不會裝淡定,反而一臉委屈地罵給楊武說:“你那師傅哪裏是想拜祖宗了?分明就是想殺了我,為你這首席弟子鋪路當掌門啊!”這才急急忙忙地轉移話題。

“袁師兄此刻正在城外大營,雖說咱們開城投誠了不假,但廣陵王宋長恭和田宮還在外麵虎視眈眈地盯著,不得不防啊!”說這話時,楊武又是一臉鄭重的樣子,“若不是師尊臨走前交待此計,恐怕又為這周邊黎民惹下滔天罪焰了!”

這話說的有技巧。

花恨柳心想,你這話至少有兩層意思:其一,這讓蜀帝傳位的聖旨變作一絹廢布的計策是皇甫戾交給你的,而不是你自己想出來的,這是示軟;其二,你擔心為周邊黎民惹下罪焰,卻不提自己城內的百姓,說明對這場戰爭的結果非常有自信,這又是示硬。這樣,一軟一硬,一進一退,將功勞推給別人,將罪責留給自己,從另一方麵來說,又何嚐不是說他皇甫戾詭計多端,我楊武體恤黎民呢!

這楊武,輕視不得。

果然,天不怕也不點破,道一句:“世人隻知道師兄劍術高絕,卻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才智一點也不比早些年的老祖宗差,否則也不會有這‘絕世劍聖’的美譽了。”

“能得師叔如此稱讚,想必師尊在天之靈聽到後也會高興異常吧!”楊武站起身對著天不怕深深一拜,有五分代師尊答謝的意思,也有五分是自己真心實意地向天不怕道謝。

在對皇甫戾的感情上,天不怕相信楊武不會摻一丁點兒的假。

“朱師兄護送牛望秋一幹人去北邊了,聽說最近北狄那邊的撥雲大帝身體不好,學生擔心會有別的部落趁此機會作亂,就勞煩朱師兄幫忙照看了。”

“嗯,北狄那邊難得出現幾個不錯的人,不論是青陽也好,撥雲也好,能將這整個北邊地區綁在一起就不容易——當然了,綁得越緊,一旦繩子鬆了總會有迫不及待想要跳出來的。你這樣做考慮的很充分。”天不怕表示讚同道。

“師叔謬讚!”楊武恢複了一臉平靜的表情,“想來路上楊軍也向您提起了,舍弟走散了四十餘年,幸得莊師兄托人帶信說有了蹤跡!我苦於脫不開身,就叫簡兒點了兩千人馬前去接應,吳師弟能去也會方便許多。”

簡兒?

花恨柳禁不住想吐了:堂堂的後世大熙朝開國皇帝、很快便會在這世間聲名鶴起的楊簡,竟然還被稱作“簡兒”?這不是矯情是什麽!

正當花恨柳暗暗腹誹時,他也注意到天不怕往他這方向瞄了一眼,這更加令他確信這“簡兒”兩字,並不是人人都能喊得自然,聽得舒切——反正絕對不可能包括自己和天不怕。

“田宮是墨伏帶出來的學生是吧?”天不怕又是一個轉移話題,問道。

楊武先是一愣,不明白怎麽每個問題都是淺嚐輒止、觸及就縮,但無奈地方比自己大著一輩呢,隻好跟著點頭道:“是墨伏原來軍裏的兵蛋子,據說對行兵布陣很有天賦,也就有意識地帶了帶……不算是名副其實的學生吧……”

“雖無師徒之名,卻已有師徒之實了,今後能多照顧這些師弟,還是要費心照顧照顧的……”

漂亮!花恨柳聽得這兩人對話,忽然發現自己平時當真小瞧了天不怕。就這麽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幫四愁齋壯大了“門麵”不說,還給楊武下了一個套子:你莫學皇甫戾那套做法,來個同門相殘啊!

楊武此時心裏也不好受,同門相殘不相殘還沒考慮那麽遠,但眼下正有一事,本來就非得借著田宮這枚棋才能完成不可來著——用計通過蘭陵王逼死田宮,這天下人就都看清他宋家王朝是如何狗急跳牆,為了皇位迫害忠良的了——而天不怕這麽一說話,起碼在眼皮子底下是幹不出這事來了。

“是,學生記住了。”心裏縱使有千百個不願意,但麵子上的事情還是要遷就的。

“卻不知接下來你怎麽應付堵在門外的蘭陵王呢?”倒不是有心考教楊武,而是天不怕自己雖然理論記得滾瓜爛熟,但實踐經驗一點沒有,也非常好奇楊武接下來會采取什麽辦法坐收漁翁之利。

“這個……學生也沒有什麽好辦法,隻是偷懶取巧,想到了一個‘拖’字。”

“拖?”天不怕很明顯對給出的這個答案感到意外,但他更感興趣楊武是為何拖、如何拖、拖多久。

花恨柳卻是有家學淵源的,所以當他也聽到“拖”時,心中更加篤定:以後一定要離楊武再遠一些!

“是,就是拖。”楊武應道,“學生想了想,覺得當下做什麽都不如這樣做更好。”

說著這話,他起身自桌後抽出一隻卷軸,打開來竟是一幅畫了蜀國、西越、北狄三地行政區域的地圖。

“當今天下趨勢,隻合得一個‘亂’字。”隻見他在熙州位置虛指道:“宋元燮死後,雖然頒下了密旨說什麽先後之約,但現在看看城外的情況就知道了,廣陵王鬱悶了去散心,田宮……田師弟受了降心中正是惶恐,蘭陵王相對好一些,雖然表麵上還沒表現出來有什麽動作,但我相信他此時心中也同樣充滿了不甘。所以這邊的這三位,恐怕是想立即就解決了事情或回定都複命聽下一步安排,或返回各自屬地盡早做下一步安排,如此一來對我大計有害無益,自然不能早早放回他們去。”

說著,又移向昆州位置。

“現在定都主事的是一群人,而不是一兩人,無論是利益一致也好,還是利益互左也好,都不會在短時間內做出有效的、令眾人滿意的決策,其執行力也值得懷疑……想盡快結束這種情況,要麽稍有些權勢實力的殺雞儆猴,統一聲音;要麽我行我素,陽奉陰違。無論哪一種,也不是短時間裏能夠安穩下來的……”

“難道就沒有妥協這一條路可走嗎?”花恨柳提出自己的疑問,要知道隻要雙方找到利益共同點,然後再各自讓出一些私利,妥協的可能性要比流血衝突大得多。

“這也是我將要講的第三個方麵……”楊武讚許地一笑,指向的卻是衛州。

“衛州,兵部尚書蕭有望之子蕭書讓任該州刺史,名為刺史,一州軍政皆受其轄——另外說一句,我有可靠渠道表明,蕭有望已經在定都病故了,雖說不清是有意為之還是恰逢其會,但想來隻要有時間操作一番,這裏麵也大有文章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