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四章 玉龍化馬,菩薩賜鞍
二神聽著孫悟空語氣之中的不耐煩,不禁相視一眼忙道:“原來是如此。這澗中自來無邪,隻是深陡寬闊,水光徹底澄清,鴉鵲不敢飛過,因水清照見自己的形影,便認做同群之鳥,往往身擲於水內,故名鷹愁陡澗。隻是年前,觀音菩薩因為尋訪取經人去,救了一條玉龍,送他在此,教他等候那取經人,不許為非作歹。他隻是饑了時,上岸來撲些鳥鵲吃,或是捉些獐鹿食用。不知他怎麽無知,今日衝撞了大聖。”
孫悟空神色一動,旋即便是無奈道:“先一次,他還與老孫侮手,盤旋了幾合。後一次,是老孫叫罵,他再不出,因此使了一個翻江攪海的法兒,攪混了他澗水,他就攛將上來,還要爭持。不知老孫的棍重,他遮架不住,就變做一條水蛇,鑽在草裏。我趕來尋他,卻無蹤跡。”
土地忙道:“大聖不知,這條澗千萬個孔竅相通,故此這波瀾深遠。想是此間也有一孔,他鑽將下去。也不須大聖發怒,在此找尋,要擒此龍,隻消請將觀世音來,自然伏了。”
孫悟空見說,略微一想,便是喚山神土地同來見了三藏,具言前事。
三藏忍不住道:“若要去請菩薩,幾時才得回來?讓貧僧饑寒怎忍!”
話音未落,隻聽得暗空中有金頭揭諦叫道:“大聖,不需勞您動身,小神走一趟,去請菩薩來也。”
暗罵唐僧隻知道吃的孫悟空。聞言不由大喜,忙道:“有累!速去速去!”
那揭諦急縱雲頭,徑直趕去南海。
孫悟空吩咐山神、土地守護師父。日值功曹去尋齋供,他又心有不甘的趕去澗邊巡繞不題。
卻說金頭揭諦一駕雲,早到了南海,按下祥光,直至落伽山紫竹林中,托那金甲諸天與惠岸使者轉達,得見菩薩。
菩薩淡然道:“汝來何幹?”
揭諦忙恭敬道:“啟稟菩薩。唐僧在蛇盤山鷹愁陡澗失了馬,急得孫大聖進退兩難。及問本處土神,說是菩薩送在那裏的孽龍吞了。那大聖著小神來告請菩薩降這孽龍,還他馬匹。”
菩薩聞言點頭道:“這廝本是西海敖欽之子。他為縱火燒了殿上明珠,他父告他忤逆,天庭上犯了死罪。是我親見玉帝。討他下來,教他與唐僧做個腳力。他怎麽反吃了唐僧的馬?這等說,等我去來。”
那菩薩降蓮台,徑離仙洞,與揭諦駕著祥光,過了南海而來。有詩為證,詩曰:
佛說蜜多三藏經,菩薩揚善滿長城。摩訶妙語通天地。般若真言救鬼靈。
致使金蟬重脫殼,故令玄奘再修行。隻因路阻鷹愁澗。龍子歸真化馬形。
那菩薩與揭諦,不多時到了蛇盤山。卻在那半空裏留住祥雲,低頭觀看。隻見孫悟空正在澗邊叫罵。菩薩莞爾一笑,當即著揭諦喚他來。那揭諦按落雲頭,不經由三藏,直至澗邊,對孫悟空道:“大聖!菩薩來也!”
孫悟空聞得,急縱雲跳到空中,對觀音菩薩怒聲大叫道:“你這個七佛之師,慈悲的教主!你怎麽生方法兒害我!”
菩薩喝道:“我把你這個大膽的馬流,村愚的赤尻!我倒再三盡意,度得個取經人來,叮嚀教他救你性命。你怎麽不來謝我活命之恩,反來與我嚷鬧?”
孫悟空不由哼了聲道:“你弄得我好哩!你既放我出來,讓我逍遙自在耍子便了,你前日在海上迎著我,傷了我幾句,教我來盡心竭力,服侍唐僧便罷了。你怎麽送他一頂花帽,哄我戴在頭上受苦?把這個箍子長在老孫頭上,又教他念一卷什麽緊箍兒咒,著那老和尚念了又念,教我這頭上疼了又疼,這不是你害我也?”
菩薩笑道:“你這猴子!你不遵教令,不受正果,若不如此拘係你,你又誑上欺天,知甚好歹!再似從前撞出禍來,有誰收管?須是得這個魔頭,你才肯入我瑜伽之門路哩!”
孫悟空悶聲道:“這樁事,作做是我的魔頭罷,你怎麽又把那有罪的孽龍,送在此處成精,教他吃了我師父的馬匹?此又是縱放歹人為惡,太不善也!”
菩薩道:“那條龍,是我親奏玉帝,討他在此,專為求經人做個腳力。你想那東土來的凡馬,怎曆得這萬水千山?怎到得那靈山佛地?須是得這個龍馬,方才去得。”
孫悟空無奈嚷道:“象他這般懼怕老孫,潛躲不出,如之奈何?”
菩薩叫揭諦道:“你去澗邊叫一聲‘敖欽龍王玉龍三太子,你出來,有南海菩薩在此。’他就出來了。”
那揭諦領了命,忙去澗邊叫了兩遍。
那小龍翻波跳浪,跳出水來,變作一個人象,踏了雲頭,到空中對菩薩禮拜道:“向蒙菩薩解脫活命之恩,在此久等,更不聞取經人的音信。”
菩薩指著孫悟空道:“這不是取經人的大徒弟?”
小龍見了不禁道:“菩薩,這是我的對頭。我昨日腹中饑餒,吃了他的馬匹。他倚著有些力量,將我鬥得力怯而回,又罵得我閉門不敢出來,他更不曾提著一個取經的字樣。”
孫悟空鬱悶道:“你又不曾問我姓甚名誰,我怎麽就說?”
小龍道:“我不曾問你是那裏來的潑魔?你嚷道:‘管什麽那裏不那裏,隻還我馬來!’何曾說出半個唐字!”
菩薩點頭道:“那猴頭,專倚自強,那肯稱讚別人?今番前去,還有歸順的哩,若問時,先提起取經的字來,卻也不用勞心,自然拱伏。”
孫悟空聽得心中不爽,隻是悶悶應了。
菩薩上前。把那小龍的項下明珠摘了,將楊柳枝蘸出甘露,往他身上拂了一拂。吹口仙氣,喝聲叫:“變!”
那龍即變做他原來的馬匹毛片,又將言語吩咐道:“你須用心了還業障,功成後,超越凡龍,還你個金身正果。”
那小龍口銜著橫骨不能言語,微微點頭。心心領諾。
菩薩叫悟空領他去見三藏,隨即道:“我回海上去也。”
孫悟空上前攔住菩薩不放道:“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西方路這等崎嶇。保這個凡僧,幾時得到?似這等多磨多折,老孫的性命也難全,如何成得什麽功果!我不去了。我不去了!”
菩薩道:“你當年未成人道。且肯盡心修悟;你今日脫了天災,怎麽倒生懶惰?我門中以寂滅成真,須是要信心正果。假若到了那傷身苦磨之處,我許你叫天天應,叫地地靈。十分再到那難脫之際,我也親來救你。你過來,我再贈你一般本事。”
菩薩將楊柳葉兒摘下三個,放在行者的腦後。喝聲:“變!”
那三個柳葉當即變做三根救命的毫毛,菩薩吩咐他:“若到那無濟無主的時節。可以隨機應變,救得你急苦之災。”
孫悟空聞了這許多好言,這才勉強服軟,應聲謝了菩薩。
那菩薩香風繞繞,彩霧飄飄,徑轉普陀而去。
孫悟空這才按落雲頭,揪著那龍馬的頂鬃,來見三藏道:“師父,馬有了!”
三藏一見頓時大喜道:“徒弟,這馬怎麽比前反肥盛了些?在何處尋著的?”
孫悟空見唐僧那高興的樣子暗暗撇嘴道:“師父,你還在做夢哩!卻才是金頭揭諦請了菩薩來,把那澗裏龍化作我們的白馬。其毛片相同,隻是少了鞍轡,著老孫揪將來也。”
三藏大驚忙問道:“菩薩何在?待我去拜謝她。”
孫悟空不由道:“菩薩此時已到南海,不耐煩矣。”
三藏就撮土焚香,望南禮拜,拜罷,起身即與孫悟空收拾前進。
孫悟空喝退了山神土地,吩咐了揭諦功曹,卻請師父上馬。三藏忙道:“那無鞍轡的馬,怎生騎得?且待尋船渡過澗去,再作區處。”
孫悟空心中暗暗鬱悶道:“這個師父好不知時務!這個曠野山中,船從何來?這匹馬,他在此久住,必知水勢,就騎著他做個船兒過去罷。”
三藏無奈,隻得依言,跨了剗馬。孫悟空挑著行囊,相陪一起到了澗邊。
隻見那上流頭,有一個漁翁,撐著一個枯木的筏子,順流而下。孫悟空見了一愣,轉而便是忙用手招呼道:“那老漁,你來,你來。我是東土取經去的,我師父到此難過,你來渡他一渡。”
漁翁聞言,即忙撐攏。孫悟空請師父下了馬,扶持左右。三藏上了筏子,揪上馬匹,安了行李。那老漁撐開筏子,如風似箭,不覺的過了鷹愁陡澗,上了西岸。
三藏教孫悟空解開包袱,取出大唐的幾文錢鈔,送與老漁。老漁把筏子一篙撐開道:“不要錢,不要錢。”
話音落下,那筏子便已經向中流渺渺茫茫而去。
三藏甚不過意,隻管合掌稱謝。
孫悟空見狀不禁道:“師父休致意了。你不認得他?他是此澗裏的水神。不曾來接得我老孫,老孫還要打他哩。隻如今免打就彀了他的,怎敢要錢!”
那唐僧聞言也似信不信,隻得又跨著剗馬,隨著孫悟空,徑投大路,奔西而去。這正是:廣大真如登彼岸,誠心了性上靈山。
待得他們走後鷹愁澗旁山崖之上的虛空微微扭曲,兩道身影便是顯現而出,正是楊蛟和女娃二人。
“哼!那條臭龍,跟著我難道比不上跟著一個凡僧做腳力強?真是活該!”女娃有些憤憤的道。
楊蛟則是搖頭一笑道:“他此番的磨礪,卻也是會有不小收獲的。”
“當個腳力能有什麽大收獲?”女娃有些不信。
楊蛟則是淡淡一笑,沒有多說什麽。
再說唐僧師徒一路前進,不覺的紅日沉西,天光漸晚,但見:
淡雲撩亂。山月昏蒙。滿天霜色生寒,四麵風聲透體。孤鳥去時蒼渚闊,落霞明處遠山低。疏林千樹吼。空嶺獨猿啼。長途不見行人跡,萬裏歸舟入夜時。
三藏在馬上遙觀,忽見路旁一座莊院。三藏不禁道:“悟空,前麵有人家,可以借宿,明早再行。”
孫悟空抬頭看見便道:“師父,不是人家莊院。”
三藏皺眉疑惑道:“如何不是?”
孫悟空忙道:“人家莊院。卻沒飛魚穩獸之脊,這斷是個廟宇庵院。”
師徒說著話,早已到了門首。三藏下了馬。隻見那門上有三個大字,乃“裏社祠”,好奇看了看便點頭入門裏。那裏邊有一個老者,頂掛著數珠兒。合掌來迎。叫聲:“長老請坐。”
三藏慌忙答禮,上殿去參拜了聖象,那老者即呼童子獻茶。茶罷,三藏問老者道:“此廟何為‘裏社’?”
老者含笑解釋道:“長老不知,敝處乃西番哈飛國界。這廟後有一莊人家,共發虔心,立此廟宇。裏者,乃一鄉裏地;社者。乃一社土神。每遇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之日,各辦三牲花果。來此祭社,以保四時清吉、五穀豐登、六畜茂盛故也。”
三藏聞言,不禁含笑點頭誇讚:“正是離家三裏遠,別是一鄉風。我那裏人家,更無此善。”
老者卻好奇問道:“長老仙鄉是何處?”
三藏道:“貧僧是東土大唐國奉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經的。路過寶坊,天色將晚,特投聖祠,告宿一宵,天光即行。”
那老者聞言十分歡喜,道了幾聲失迎,又叫童子辦飯。三藏吃畢謝了。孫悟空的眼尖,見他房簷下,有一條搭衣的繩子,走將去,一把扯斷,將馬腳係住。那老者見狀不由笑道:“這馬是哪裏偷來的?”
孫悟空聞言頓時怒道:“你那老頭子,說話不知高低!我們是拜佛的聖僧,又怎會偷馬?”
老兒笑道:“不是偷的,如何沒有鞍轡韁繩,卻來扯斷我曬衣的索子?”
三藏陪禮道:“這個頑皮,隻是性燥。你要拴馬,好生問老人家討條繩子,如何就扯斷他的衣索?老先生休怪,休怪。我這馬,實不瞞你說,不是偷的。昨日東來,至鷹愁陡澗,原有騎的一匹白馬,鞍轡俱全。不期那澗裏有條孽龍,在彼成精,他把我的馬連鞍轡一口吞之。幸虧我徒弟有些本事,又感得觀音菩薩來澗邊擒住那龍,教他就變做我原騎的白馬,毛片俱同,馱我上西天拜佛。今此過澗,未經一日,卻到了老先的聖祠,還不曾置得鞍轡哩。”
那老者恍然一笑道:“長老休怪,我老漢作笑耍子,誰知你高徒認真。我小時也有幾個村錢,也好騎匹駿馬,隻因累歲屯屮,遭喪失火,到此沒了下梢,故充為廟祝,侍奉香火。幸虧這後莊施主家募化度日。我那裏倒還有一副鞍轡,是我平日心愛之物,就是這等貧窮,也不曾舍得賣了。才聽老師父之言,菩薩尚且救護,神龍教他化馬馱你,我老漢卻不能少有周濟,明日將那鞍轡取來,願送老師父,扣背前去,乞為笑納。”
三藏聞言,稱謝不盡。早又見童子拿出晚齋。齋罷,掌上燈,安了鋪,各各寢歇。
至次早,孫悟空起來便道:“師父,那廟祝老兒,昨晚許我們鞍轡,問他要,不要饒他。”
“你這猴頭,這般計較!我們出家之人,豈可如此貪心!”唐僧忍不住道。
說未了,隻見那老兒,果擎著一副鞍轡、襯屜韁籠之類,凡馬上一切用的,無不全備,放在廊下道:“師父,鞍轡奉上。”
三藏見了,歡喜領受,叫孫悟空拿了,背上馬看,可相稱否。行者走上前,一件件的取起看了,果然是些好物。有詩為證,詩曰:
雕鞍彩晃柬銀星,寶凳光飛金線明。襯屜幾層絨苫迭,牽韁三股紫絲繩。
轡頭皮劄團花粲,雲扇描金舞獸形。環嚼叩成磨煉鐵,兩垂蘸水結毛纓。
孫悟空心中暗喜,將鞍轡背在馬上,就似量著做的一般。
三藏拜謝那老兒,那老兒慌忙攙起道:“惶恐,惶恐!何勞致謝?”
那老者也不再留,請三藏上馬。
唐僧出得門來,攀鞍上馬,孫悟空擔著行李。那老兒又袖中取出一條鞭兒來,卻是皮丁兒寸劄的香藤柄子,虎筋絲穿結的梢兒。在路旁拱手奉上道:“聖僧,我還有一條挽手兒,一發送了你罷。”
那三藏在馬上接了道:“多承布施,多承布施!”
正打問訊,卻早不見了那老兒,及回看那裏社祠,是一片光地。隻聽得半空中有人言語道:“聖僧,多簡慢你。我是落伽山山神土地,蒙菩薩差送鞍轡與汝等的。汝等可努力西行,卻莫一時怠慢。”
這番話,頓時慌得個三藏滾鞍下馬,望空禮拜道:“弟子肉眼凡胎,不識尊神尊麵,望乞恕罪。煩轉達菩薩,深蒙恩佑。”
你看他隻管朝天磕頭,也不計其數,路旁邊活活的笑倒個孫大聖,孜孜的喜壞個美猴王。上前來扯住唐僧道:“師父,你起來罷。他已去得遠了,聽不見你禱祝,看不見你磕頭。隻管拜怎的?”
唐僧則是不滿道:“徒弟呀,我這等磕頭,你也就不拜他一拜,且立在旁邊,隻管哂笑,是何道理?”
孫悟空不禁笑道:“師父,你哪裏知道,象他這個藏頭露尾的,本該打他一頓,隻為看菩薩麵上,饒他打盡彀了,他還敢受我老孫之拜?老孫自小兒做好漢,不曉得拜人,就是見了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我也隻是唱個喏便罷了。”
三藏斥了聲道:“不當人子!莫說這空頭話!快起來,莫誤了走路。”
說著,師徒倆這才起來收拾投西而去。
此去行有兩個月太平之路,相遇的都是些虜虜、回回,狼蟲虎豹。光陰迅速,又值早春時候,但見山林錦翠色,草木發青芽;梅英落盡,柳眼初開。
師徒倆行玩春光,又見太陽西墜。三藏勒馬遙觀,山凹裏,有樓台影影,殿閣沉沉。三藏不禁道:“悟空,你看那裏是什麽去處?”
孫悟空抬頭看了道:“不是殿宇,定是寺院。我們趕起些,那裏借宿去。”
三藏欣然從之,放開龍馬,徑奔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