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六章 坐山招親,菩薩試探

卻說唐僧師徒四人,了悟真如,頓開塵鎖,自跳出性海流沙,渾無掛礙,徑投大路西來。曆遍了青山綠水,看不盡野草閑花。真個也光陰迅速,又值九秋,但見了些:

楓葉滿山紅,黃花耐晚風。老蟬吟漸懶,愁蟋思無窮。

荷破青紈扇,橙香金彈叢。可憐數行雁,點點遠排空。

正走著,不覺天晚。三藏道:“徒弟,如今天色又晚,卻往哪裏安歇?”

孫悟空道:“師父說話差了,出家人餐風宿水,臥月眠霜,隨處是家。又問哪裏安歇,何也?”

豬八戒道:“哥啊,你隻知道你走路輕省,那裏管別人累墜?自過了流沙河,這一向爬山過嶺,身挑著重擔,老大難挨也!須是尋個人家,一則化些茶飯,二則養養精神,才是個道理。”

孫悟空一聽頓時回頭對豬八戒喝道:“呆子,你這般言語,似有報怨之心。還象在高老莊,倚懶不求福的自在,恐不能也。既是秉正沙門,須是要吃辛受苦,才做得徒弟哩。”

豬八戒訴苦道:“哥哥,你看這擔行李多重?”

孫悟空搖頭道:“兄弟,自從有了你與沙僧,我又不曾挑著,哪知多重?”

豬八戒忍不住道:“哥啊,你看看數兒麽:

四片黃藤蔑,長短八條繩。又要防陰雨,氈包三四層。

匾擔還愁滑,兩頭釘上釘。銅鑲鐵打九環杖。篾絲藤纏大鬥篷。

似這般許多行李,難為老豬一個每天擔著走,偏你跟師父做徒弟。拿我做長工!”

孫悟空不由笑道:“呆子,你和誰說哩?”

豬八戒道:“哥哥,與你說哩。”

孫悟空搖頭道:“錯和我說了。老孫隻管師父好歹,你與沙僧,專管行李馬匹。但若怠慢了些兒,孤拐上先是一頓粗棍!”

豬八戒不禁鬱悶無奈道:“哥啊,不要說打。打就是以力欺人。我曉得你的尊性高傲,你是定不肯挑;但師父騎的馬,那般高大肥盛。隻馱著老和尚一個,教他帶幾件兒,也是弟兄之情。”

孫悟空則道:“你說他是馬哩!他不是凡馬,本是西海龍王敖閏之子。喚名龍馬三太子。隻因縱火燒了殿上明珠。被他父親告了忤逆,身犯天條,多虧觀音菩薩救了他的性命。他在那鷹愁陡澗,久等師父,又幸得菩薩親臨,卻將他退鱗去角,摘了項下珠,才變做這匹馬。願馱師父往西天拜佛。這個都是各人的功果,你莫攀他。”

那沙僧聞言道:“哥哥。真個是龍嗎?”

孫悟空肯定的點頭答道:“是龍。”

豬八戒忙道:“哥啊,我聞得古人雲,龍能噴雲噯霧,播土揚沙。有巴山扌屑嶺的手段,有翻江攪海的神通。怎麽他今日這等慢慢而走?”

孫悟空咧嘴道:“你要他快走,我教他快走個兒你看。”

好個孫大聖,把金箍棒揝一揝,萬道彩雲生。那馬看見拿棒,恐怕打來,慌得四隻蹄疾如飛電,颼的跑將去了。那唐僧嚇得手軟勒不住,身子在馬上跌得晃悠,盡他劣性,奔上山崖,才大達餌步走。唐僧喘息始定,抬頭遠見一簇鬆陰,內有幾間房舍,著實軒昂,但見:

門垂翠柏,宅近青山。幾株鬆冉冉,數莖竹斑斑。籬邊野菊凝霜豔,橋畔幽蘭映水丹。粉泥牆壁,磚砌圍圜。高堂多壯麗,大廈甚清安。牛羊不見無雞犬,想是秋收農事閑。

唐僧正按轡徐觀,又見悟空哥仨方到。

沙悟淨忙道:“師父不曾跌下馬來吧?”

唐僧忍不住罵道:“悟空這潑猴,他把馬兒驚了,早是我還騎得住哩!”

孫悟空陪笑道:“師父莫罵我,都是八戒說馬行遲,故此著他快些。”

那呆子因趕馬,走急了些兒,喘氣噓噓,口裏唧唧噥噥的鬧道:“罷了,罷了!見自肚別腰鬆,擔子沉重,挑不上來,又弄我奔奔波波的趕馬!”

唐僧無奈道:“徒弟啊,你且看那壁廂,有一座莊院,我們卻好借宿去也。”

孫悟空聞言,急抬頭舉目而看,果見那半空中慶雲籠罩,瑞靄遮盈,情知定是佛仙點化,他卻不敢泄漏天機,隻道:“好,好,好!我們借宿去來。”

唐僧連忙下馬,見一座門樓,乃是垂蓮象鼻,畫棟雕梁。沙僧歇了擔子,八戒牽了馬匹道:“這個人家,真是個富實之家啊!”

孫悟空就要進去,三藏忙上前道:“不可,你我出家人,各自避些嫌疑,切莫擅入。且自等他有人出來,以禮求宿,方可。”

八戒拴了馬,斜倚牆根之下喘著粗氣。三藏也是坐在石鼓上歇息。孫悟空、沙僧坐在台基邊。

等了許久無人出來,孫悟空性急,跳起身入門裏看,隻見那裏有向南的三間大廳,簾櫳高控。屏門上,掛一軸壽山福海的橫披畫。兩邊金漆柱上,貼著一幅大紅紙的春聯,上寫著:絲飄弱柳平橋晚,雪點香梅小院春。正中間,設一張退光黑漆的香幾,幾上放一個古銅獸爐。上有六張交椅,兩山頭掛著四季吊屏。

孫悟空正偷看時,忽聽得後門內有腳步之聲,走出一個徐娘半老的婦人來,嬌聲問道:“是什麽人,擅入我寡婦之門?”

孫悟空忙慌得喏喏連聲道:“小僧是東土大唐來的,奉旨向西方拜佛求經。一行四眾,路過寶方,天色已晚,特奔老菩薩檀府,告借一宵。”

那婦人一聽頓時笑語相迎道:“長老,那三位在哪裏?且請進吧!”

孫悟空點頭忙高聲叫道:“師父,你們快進來吧!”

三藏這才與八戒、沙僧牽馬挑擔而入。隻見那婦人出廳迎接。八戒餳眼偷看,你道她怎生打扮:

穿一件織金官綠紵絲襖,上罩著淺紅比甲;係一條結彩鵝黃錦繡裙。下映著高底花鞋。時樣幹髻皂紗漫,相襯著二色盤龍發;宮樣牙梳朱翠晃,斜簪著兩股赤金釵。雲鬢半蒼飛鳳翅,耳環雙墜寶珠排。脂粉不施猶自美,風流還似少年才。

那婦人見了他三人,更加欣喜,以禮邀入廳房。一一相見禮畢,請各敘坐看茶。

那屏風後,忽有一個丫髻垂絲的女童。托著黃金盤、白玉盞,香茶噴暖氣,異果散幽香。那人綽彩袖,春筍纖長;擎玉盞。傳茶上奉。對他們一一拜見了。

茶畢。那婦人又吩咐辦齋。

三藏啟手道:“老菩薩,敢問高姓?貴地是什麽地方?”

婦人含笑答道:“長老,此間乃是西牛賀洲之地。小婦人娘家姓賈,夫家姓莫。幼年不幸,公姑早亡,與丈夫守承祖業,有家資萬貫,良田千頃。然小婦人命裏無子。隻生了三個女孩兒,前年大不幸。又喪了丈夫,小婦居孀,今歲服滿。空遺下田產家業,再無個眷族親人,隻是我母女三人承領。欲嫁他人,又難舍家業。適承長老降臨,想是師徒四眾。小婦母女四人,意欲坐山招夫,四位恰好,不知尊意肯否?”

三藏聞言,推聾妝啞,瞑目寧心,寂然不答。

那婦人又道:“舍下有水田三百餘頃,旱田三百餘頃,山場果木三百餘頃。黃水牛有一千餘隻,況騾馬成群,豬羊無數。東南西北,莊堡草場,共有六七十處。家中有八九年用不完的米穀,十來年穿不完的綾羅。一生使不完的金銀,勝強似那錦帳藏春,說什麽金釵兩行。你師徒們若肯回心轉意,招贅在寒家,自自在在,享用榮華,卻不強如往西勞碌?”

那三藏也隻是如癡如蠢,默默無言。

那婦人含笑接著道:“我是丁亥年三月初三日酉時生。故夫比我年大三歲,我今年四十五歲。大女兒名真真,今年二十歲;次女名愛愛,今年十八歲;三小女名憐憐,今年十六歲,俱不曾許配人家。雖是小婦人醜陋,卻幸小女俱有幾分顏色,女工針指,無所不會。因是先夫無子,即把她們當兒子看養,小時也曾教他讀些儒書,也都曉得些吟詩作對。雖然居住山莊,也不是那十分粗俗之類,料想也配得過列位長老。若肯放開懷抱,長發留頭,與舍下做個家長,穿綾著錦,怎麽也勝過那瓦缽緇衣,雪鞋雲笠!”

三藏坐在上麵,便好似雷驚的孩子,雨淋的蝦蟆,隻是呆呆掙掙。

那八戒聞得這般富貴,這般美色,他卻心癢難撓,坐在那椅子上,一似針戳屁股,左扭右扭的,忍耐不住,走上前,扯了師父一把道:“師父!這娘子告誦你話,你怎麽佯佯不睬?好道也做個理會呀!”

那唐僧猛抬頭,咄的一聲,喝退了八戒道:“你這個孽畜!我們是個出家人,豈以富貴動心,美色留意,成得個什麽道理!”

那婦人搖頭笑道:“可憐,可憐!出家人有何好處?”

三藏反問道:“女菩薩,你在家人,卻有何好處?”

那婦人淡笑道:“長老請坐,等我把在家人好處說與你聽。怎見得在家好?有詩為證,詩曰:

春裁方勝著新羅,夏換輕紗賞綠荷;秋有新香糯酒,冬來暖閣醉顏酡。

四時受用般般有,八節珍羞件件多;襯錦鋪綾花燭夜,強如行腳禮彌陀。”

三藏道:“女菩薩,你在家人享榮華,受富貴,有可穿,有可吃,兒女團圓,果然是好。但不知我出家的人,也有一段好處。怎見得出家好?有詩為證,詩曰:

出家立誌本非常,推倒從前恩愛堂。外物不生閑口舌,身中自有好陰陽。

功完行滿朝金闕,見性明心返故鄉。勝似在家貪血食,老來墜落臭皮囊。”

那婦人聞言大怒道:“這潑和尚無禮!我若不看你東土遠來,就該叱出。我倒是個真心實意,要把家緣招贅汝等,你倒反將言語傷我。你就是受了戒。發了願,永不還俗,好道你手下人。我家也招得一個。你怎麽這般固執?”

三藏見她發怒,隻得諾諾謙謙,叫道:“悟空,你在這裏罷。”

孫悟空忙擺手道:“我從小兒不曉得幹那般事,叫八戒在這裏罷。”

豬八戒心中意動,口上卻道:“哥啊,不要埋汰人嘛!大家從長計較。”

三藏咬牙道:“你兩個不肯。便叫悟淨在這裏吧!”

沙僧不由道:“師父這話說的!弟子蒙菩薩勸化,受了戒行,等候師父。自蒙師父收了我。又承教誨,跟著師父還不上兩月,更不曾進得半分功果,怎敢圖此富貴!寧死也要往西天去。決不幹此欺心之事。”

那婦人見他們推辭不肯。急抽身轉進屏風,撲的把腰門關上。

師徒們撇在外麵,茶飯全無,再沒人出。豬八戒心中焦燥,埋怨唐僧道:“師父忒不會幹事,把話都說死了。你好歹靈活些,隻含糊答應,哄她些齋飯吃了。今晚落得一宵快活。明日肯與不肯,在乎你我了。如今似這般關門不出。我們這清灰冷灶,一夜怎過?”

沙悟淨不禁道:“二師兄,你在他家做個女婿吧!”

豬八戒忙道:“兄弟,不要埋汰人,從長計較。”

孫悟空則哼聲道:“計較什麽?你要肯,便就叫師父與那婦人做個親家,你就做個倒插門的女婿。他家這等有財有寶,一定倒陪妝奩,整治個會親的筵席,我們也落些受用。你在此間還俗,卻不是兩全其美?”

豬八戒道:“話便也是這等說,卻隻是我脫俗又還俗,停妻再娶妻了。”

沙僧意外道:“二師兄原來是有嫂子的?”

孫悟空撇嘴道:“你還不知他哩,他本是烏斯藏高老莊高太公的女婿。因被老孫降了,他也曾受菩薩戒行,沒及奈何,被我捉他來做個和尚,所以棄了前妻,投師父往西拜佛。他想是離別的久了,又想起那個勾當,卻才聽見這個勾當,斷然又有此心。呆子,你與這家子做了女婿罷,隻是多拜老孫幾拜,我不說穿你就罷了。”

那呆子忙道:“胡說,胡說!大家都有此心,獨拿老豬出醜。常言道:和尚是色中餓鬼。哪個不要如此?都這們扭扭捏捏的拿勁,把好事都弄得壞了。這如今茶水不得見麵,燈火也無人管,雖熬了這一夜,但那匹馬明日又要馱人,又要走路。再若餓上這一夜,隻好剝皮罷了。你們坐著,等老豬去放放馬來。”

那呆子急吼吼的,解了韁繩,拉出馬去。

孫悟空見狀目光一閃忙跳出來道:“沙僧,你且陪師父坐這裏,等老孫跟他去,看他往哪裏放馬。”

三藏忙道:“悟空,你看便去看他,但隻不可隻管嘲弄他了。”

孫悟空擺手不耐道:“我曉得。”

孫悟空說著走出廳房,搖身一變,變作個紅蜻蜓兒,飛出前門,趕上八戒。

那呆子拉著馬,有草處且不叫吃草,嗒嗒嗤嗤的趕著馬,轉到後門口去。隻見那婦人,帶了三個女子,在後門外閑立著,觀賞園花。她母女們看見八戒來時,三個女兒閃將進去,那婦人佇立門口淡然道:“小長老哪裏去?”

這呆子丟了韁繩,上前賠笑施禮道:“娘!我來放馬的。”

那婦人愣了下,旋即便是笑道:“你師父忒弄精細,在我家招了女婿,卻不強似做掛搭僧,往西蹌路?”

豬八戒忙笑道:“他們是奉了唐王的旨意,不敢有違君命,不肯幹這件事。剛才都在前廳上說我,我又有些奈上祝下的,隻恐娘嫌我嘴長耳大。”

那婦人搖頭道:“我也不嫌,隻是家下無個家長,招一個倒也罷了,但恐小女兒有些兒嫌醜。”

豬八戒一聽驚喜忙道:“娘,你上複令愛,不要這等揀漢。想我那唐僧人才雖俊,其實不中用。我醜自醜,有幾句口號兒。”

婦人好奇笑道:“哦?怎麽說?”

豬八戒含笑忙道:“我:

雖然人物醜,勤緊有些功。若言千頃地,不用使牛耕。隻消一頓鈀,布種及時生。沒雨能求雨,無風會喚風。房舍若嫌矮,起上二三層。地下不掃掃一掃,陰溝不通通一通。家長裏短諸般事,踢天弄井我皆能。”

那婦人聽得滿意點頭笑道:“既然幹得家事,你再去與你師父商量商量看。不尷尬,便招你吧!”

豬八戒忙道:“不用商量!他又不是我的生身父母,幹與不幹,都在於我。”

婦人道:“也罷,也罷,等我與小女說。”

隻見她閃身進去,撲的掩上後門。

豬八戒也不放馬,將馬拉向去。他卻不知孫悟空已一一盡知,他轉翅飛來,現了本相,先見唐僧道:“師父,悟能牽馬來了。”

唐僧點頭不以為意道:“馬若不牽,恐怕撒歡走了。”

孫悟空笑將起來,把那婦人與八戒說的勾當,從頭說了一遍,三藏也似信不信的。

不多時,見呆子拉馬回來拴下,唐僧忙問道:“你馬放了?”

豬八戒隨口道:“無甚好草,沒處放馬。”

孫悟空則笑問道:“沒處放馬,可有處牽馬嗎?”

呆子聞得此言,情知走了消息,也就垂頭扭頸,努嘴皺眉,半晌不言。

突然‘吱呀’的一聲,腰門開了,有兩對紅燈,一副提壺,香雲靄靄,環珮叮叮,那婦人帶著三個女兒,走將出來,叫真真、愛愛、憐憐,拜見那取經的人物。那女子排立廳中,朝上禮拜。果然也生得標致,但見她們:

一個個蛾眉橫翠,粉麵生春。妖嬈傾國色,窈窕動人心。花鈿顯現多嬌態,繡帶飄祆迥絕塵。半含笑處櫻桃綻,緩步行時蘭麝噴。滿頭珠翠,顫巍巍無數寶釵簪;遍體幽香,嬌滴滴有花金縷細。說什麽楚娃美貌,西子嬌容?真個是九天仙女從天降,月裏嫦娥出廣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