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兩日,李惟儉信守承諾,果然帶著李紋、李綺這一對兒堂妹,並四個丫鬟去遊逛了一番。

知曉寡嬸家中貧寒,李惟儉偷偷給兩個堂妹采買了布匹、頭麵兒、脂粉,他那嬸子最要臉麵,送東西也就罷了,若送了銀錢,定會來尋李惟儉掰扯。

三個丫鬟各有所得,便是新來的碧桐都喜滋滋握著個鎏金的簪子傻樂——新主人雖是個人渣,但是真有錢啊!還是大順帝國的貴族男爵!

碧桐暗自轉動心思,大順是能納妾的,小妾生的孩子不算私生子,頂多算是庶子。若有機會做了新主人的妾室,那此生不就妥當了?

因是逛過這一日,碧桐雖麵上依舊不動聲色,可伺候起來勤快了許多。李惟儉對此倒是一無所覺,他在老宅居停幾日,靜極思動,便想著趕忙去當塗走一遭。

賈芸留在了廣州辦理蔗糖務,吳海寧打發去了大如州,李惟儉身邊實在沒可用的人手,隻得從李家借了仆役,去往金陵內府抽調人手。

仆役清早去的,不到辰時,跟著來了一位內府的協主事。見過禮後那協主事訴苦道:“李大人,實在不是下官推諉,奈何織造衙門前日就抽調了人手,如今金陵內府空虛,真真兒是抽調不出人手了!”

李惟儉樂了:“我不過抽調幾個匠人,這都沒有?”

那主事訕訕道:“李大人寬宥,真沒有。”頓了頓,這協主事生怕得罪了李惟儉,壓低聲音道:“李大人,這縣官不如現管啊。甄大人發了話,下官不敢不聽。要不李大人與甄大人言語一聲兒?”

李惟儉笑著頷首:“這倒不必了,辛苦張主事,既然金陵抽不出人手,本官去銅陵抽調也是一般。來人,代我送一送張主事。”

“啊?哦,不用不用,李大人,下官告退。”

那張主事滿腹心事告退而去。

李惟儉暗自琢磨著,這甄應嘉還真是小心眼,前頭方才駁了臉麵,這會子就給自己找不痛快。

這等事宜不痛不癢的,李惟儉渾不在意。至於過後給李家使絆子……莫忘了大伯李守中可是國子監祭酒出身,在江南仕林可是響當當的清流。除非是甄應嘉活膩歪了,否則但凡招惹了李家,江南仕林一人一口吐沫都能將甄家淹死!

略略思忖,李惟儉點了那辦事妥當的禁軍耿通來,遞過一張名帖,吩咐道:“耿兄弟代本官走一遭巡撫衙門,若巡撫在,就說本官未時登門拜訪。”

耿通領命而去,午時前回轉,報與李惟儉道:“大人,巡撫如今就在衙門裏,說到時必恭候大人到訪。”

李惟儉笑著頷首。那甄應嘉還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內府抽不出人手?他李惟儉偌大的財神名號,又與巡撫王澍煥結了善緣,不會從巡撫衙門借人?

聽聞太上在位時甄家曾四次接駕,隻怕也是因此才有底氣來尋自己不痛快吧?錯非時間緊,李惟儉還真想與甄應嘉鬥法一番。奈何時間實在太緊,且要不了幾年甄家就要倒黴。

罷了,回頭參他一本,上上眼藥就是了。

到得未時,李惟儉掐著時辰到得巡撫衙門。幕友客客氣氣將李惟儉引入內中,那巡撫王澍煥竟迎在二門前,可把李惟儉嚇了一跳!

李惟儉麵上惶恐道:“景賢公如此禮敬,下官實在惶恐!”

巡撫王澍煥哈哈大笑:“本官非是來迎複生,而是代江南父老來迎財神啊。哈哈哈——”

李惟儉頓時哭笑不得道:“撫台這話,下官實在不知如何接了。”

王澍煥笑著引李惟儉入內,邊行邊道:“複生不知,知曉複生落榻金陵,無數金陵士紳聞風而動。奈何李祭酒閉門謝客,士紳尋不著複生,隻能來攪擾本官。複生在蘇州辦的水泥務,實在讓金陵父老眼熱。

複生落籍金陵,自是算金陵人士,這可不好厚此薄彼啊……啊?哈哈哈——”

李惟儉便道:“說來也巧,下官此番為的就是此事啊。”

“哦?好啊,咱們入內敘話。”

入得二堂裏,自有小吏奉上香茗,二人分賓主落座,李惟儉便思忖著說道:“撫台,實不相瞞,下官有心要在當塗創辦鐵務。”

王澍煥眨眨眼,說道:“複生啊,這當塗可是歸屬安徽太平府啊。”

咦?金陵不是安徽省府嘛?這位撫台大人的反應好生古怪——

李惟儉忙道:“回撫台,下官要辦鐵務之地,名為馬鞍山,雖隸屬當塗,可真論起來,隻怕距離金陵更近一些。”

“馬鞍山?”王澍煥細細回思,一旁的幕友趕忙湊上前低聲道:“撫台,馬鞍山前宋時便有冶鐵,如今當地還以蘇鋼法煉鋼。隻是——”

頓了頓,那幕友說道:“馬鞍山鐵礦開采不易,且出鐵極低,另則周遭樹木砍伐一空。前明時就廢棄了,如今冶鐵都轉向了蕪湖。”

王澍煥沉吟著看向李惟儉,李惟儉心下一涼。這沒燃料好辦,周遭有煤炭啊,可鐵礦石品味低下,這就無解了。

因是李惟儉思量道:“下官聽聞馬鞍山周遭有煤炭……究竟如何,還要實地看過才知能不能辦鐵務。”

“唔——”王澍煥頷首道:“既如此,複生需什麽,江蘇上下鼎力支持就是。”頓了頓,又道:“複生怕是不知,蘇州知府莊有恭月餘光景修了三十裏石塘!莊有恭還說,待梅雨前,昆山全境可修石塘八十裏,能保今年昆山不受水患侵襲!複生所辦水泥務,於我江蘇父老可是天大的恩情。單隻衝這一點,複生但有所求,本撫無不應允。”

莊有恭是真拚啊,這才多少光景?也不知其發動了多少人去修石塘。

李惟儉拱手道:“下官此番便是來求撫台,煩請撫台抽調匠人隨下官走一趟馬鞍山,實地勘探一番,看看此地到底能不能辦鐵務。”

“好說好說。”

這金陵乃是江南重鎮,內府在此廣設機構,工部自然也是如此。王澍煥身為巡撫,隻消吩咐一聲,哪個工部小吏敢駁了一省巡撫的顏麵?

隻喝茶的光景,便將此事定了下來。

隻是王澍煥依舊不死心,說那西山島的水泥務實在遙遠,水泥運到江南各處,那運費怕是抵得上水泥出廠價了,因是期期艾艾問李惟儉能不能在江南多辦幾處水泥務。

李惟儉情知江蘇再無可能,也唯有西山島才有這般先天地利,至於浙江,他又不是萬能的,又哪裏知曉有無能辦水泥務的地方?

因是便道:“撫台大人莫急,西山島隻是開創,待其成熟自然就有了經驗,來日再有如西山島這般的寶地,如法炮製便是了。”

王澍煥沉吟著道:“本官自是知曉,隻是時不我待啊……本官以為,僅憑內府一家,這水泥務一時半刻難以鋪展開來,而江南苦水患久矣……不知這地方上,能不能自行其是啊?”

明白了,這是眼熱西山水泥務,打算另立門戶啊。那水泥工藝並不繁複,以江南士紳的手段,收買幾個匠人還不輕而易舉?隻怕這會子早就掌握配方了。

李惟儉豈會在意這一點蠅頭小利?水泥廣為流傳?好事兒啊,好歹能治江南水患。左右前頭已經將銀錢賺了,後頭一窩蜂辦水泥廠將水泥砸成白菜價,那與他李惟儉何幹?

因是李惟儉笑道:“此事下官不好置喙……不過多辦些水泥務,料想對江南父老總是有好處的。撫台大人不如上書一封,料想聖人必定應允。”

王澍煥聞言頓時心下熨帖,麵前的少年既有天縱之才,又識情知趣。若守著水泥務一味阻攔,那些沒吃到肉的江南士紳,定會想出各種法子來讓西山水泥務辦不下去。

如今正好,李惟儉渾不在意,江南士紳要辦水泥務那就辦去,這水泥價錢便宜了,造福的還是江南父老。王澍煥心下暗忖,憑著這水泥務治理江南水患,他來年就能往上動一動。

當下自是賓主盡歡,王澍煥執意要留李惟儉吃了酒席,待酉時過了,這才將李惟儉送出巡撫衙門。

轉過天已是五月十八,巡撫親口吩咐,南京各處工部所屬廠子紛紛抽調人手,連那一哨禁軍,浩浩****二百多號人,乘著三條官船,又有長江水師護送,朝著上遊的馬鞍山而去。

……

揚州,鹽司內宅。

紫鵑端著湯盅緩步入得內中,便見黛玉靠坐窗欞,正一針一線地繡著羅帕。仔細觀量,那羅帕上的木芙蓉赫然成型。

紫鵑心下哀歎,姑娘與儉四爺的事兒……隻怕是成了。那日關起門來,老爺與姑娘說的話自是無人知曉,隻是事後姑娘時不時便怔住,時而還會拿出儉四爺送的那膠乳鴨子來觀量一番。

姑娘又一直不耐煩女紅,偏生這些時日忽而就繡起了羅帕來。每日家處置家務,照料老爺,偶有閑暇又拿起針線來……紫鵑又不是瞎的,種種蛛絲馬跡串聯起來,那日老爺定是允了姑娘與儉四爺的婚事!

事已至此,紫鵑再是有心撮合寶二爺與姑娘也是無用。此時姻緣,自是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不過是個貼身丫鬟,再是能為又如何?總不會改了林鹽司的心意。

紫鵑轉念思忖,儉四爺自是好的。她先前執拗著撮合寶二爺與姑娘,大抵是舍不得離開榮國府。

她自被打發來姑娘身邊兒,便與姑娘綁在了一處,心下自是盼著姑娘好。如今林鹽司允了,瞧姑娘的樣子又是千肯萬肯的,紫鵑自然不會再做惡人。

隻是此前數月因著此事,姑娘心下漸漸對她疏離,紫鵑便拿定了心思,總要將這心結紓解開了才好。

湯盅輕輕放在桌案上,紫鵑輕聲道:“姑娘,姨娘燉了鱉湯,送來一盅說是給姑娘補一補。”

“嗯。”黛玉應了一聲,略略蹙眉。

紫鵑便勸慰道:“姑娘隻當是吃藥了,總是對身子好。舊時衣裳姑娘穿著短了一截,卻寬泛了許多,這般下去身子骨怎能熬得住?回頭兒儉四爺見了,定要心疼的。”

黛玉怔了怔,頓時臉麵羞紅:“怎地提起儉四哥了?我瘦不瘦的,與儉四哥何幹?”

紫鵑湊過來笑道:“姑娘可跟我說不著,這話啊,還是留著與儉四爺當麵兒說吧。”

黛玉惱了,丟下羅帕道:“好啊,你也來打趣我,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紫鵑咯咯笑道:“姑娘就算惱了,這該說的也要說。我是姑娘身邊兒的丫鬟,心裏自是盼著姑娘好兒。”

這般好似話趕話說將出來,黛玉卻是鍾靈毓秀般的女子,哪兒還不知紫鵑的心意?因是長出了口氣,扯過紫鵑道:“你的心思我自是懂的。雪雁差著年歲,這三、四年在榮國府裏,多是你為我出頭。隻是有些事兒……不可強求。”

紫鵑忙道:“姑娘,我一早兒就知道錯了。”

黛玉搖頭道:“也算不得錯兒……寶二哥不落俗流,卻礙於年歲,不免有些天真。”黛玉心思落定,抽身遠離,自是將寶玉看得愈發清晰。

“自幼得萬千寵溺,不免遇難而逃,他心地自是好的,可不免不惡而惡。”頓了頓,黛玉思量道:“許是……寶姑娘那般人物,時時指正,方是寶二哥良配吧。”

紫鵑忍不住說道:“寶姑娘自是好的,隻是薛家家世……老太太隻怕不太讚成呢。”

黛玉便輕笑道:“讚不讚成的,又與咱們何幹?你我名為主仆,我卻當你是姐姐的。你能轉了心思就好,也免得咱們姊妹漸行漸遠。”

紫鵑心下動容,不禁紅了眼圈:“姑娘這話說的……既是知曉了姑娘的心思,我又哪裏會強自做主、越俎代庖?”

黛玉這些時日為著林如海,三不五時便會哭一場。也就是這些時日,與李惟儉的婚事定下,分散了心思,這才好轉了許多。被紫鵑這麽一引帶,頓時也紅了眼圈兒。

主仆二人當下湊在一處,抹了好半晌的淚珠子。好容易紫鵑止住眼淚,又勸住黛玉,這才說道:“下晌爍六爺才走,璉二爺就來了。”

“璉二哥來了?怎地不知會我一聲兒?”

紫鵑打趣道:“姑娘待字閨中,哪裏還好見外客?”

“你又打趣我!”

黛玉探手咯癢,紫鵑笑著閃身道:“不打趣了,不打趣了。反正是孫姨娘接待的,這會子正在老爺房裏。”

“爹爹醒了?”

紫鵑說道:“許是徐大夫這回的湯藥對了症,才兩副下去,老爺就好轉了,方才還用了一碗碧梗米粥呢。”

李惟儉離去後,黛玉與林如海父女二人自是又談過幾回。母親賈敏遺留的嫁妝分文未動,這部分定下來隨著黛玉一並送回榮國府。至於剩下的那些為官所得,林如海打算大部分送去榮國府。

那些田產不值多少銀錢,便任憑收回族裏了。林如海問黛玉意思,黛玉無不應允。

林如海便打趣道:“玉兒不怕少了嫁妝,來日被李複生看輕?”

儉四哥會看輕自己?那小花園裏的虞美人,見證了儉四哥的性情。於儉四哥而言,不過十幾萬銀錢又算得了什麽?黛玉暗忖,便是讓儉四哥舍了如今的家業來迎娶自己,隻怕儉四哥也是欣然的吧?

黛玉雖羞怯著不曾回話,林如海卻看出了她心思,因是便道:“即便複生不會看輕,為父也不能讓外人看輕了玉兒。為父還有些故友,如今正托付其辦理此事。為父死前,總要將玉兒的嫁妝挪騰出來。”

林如海低聲告知了底細,卻是林如海這些時日正托人偷偷買入京師水務的股子。如今水務股價一兩二錢,林如海打算入手五萬股留作黛玉嫁妝,剩餘的七、八萬浮財再任憑賈璉帶去榮國府。

賈母雖是黛玉的親外婆,又極其疼愛黛玉,可不送去銀錢,隻怕榮國府上下對黛玉會看輕了。這銀錢,便當做是養育黛玉幾年的費用了。

至於那位爍六爺,名林爍,乃是四房的族親。此時來家中獻殷勤,不問自知,打的是過繼承嗣的心思。

林如海想的分明,過繼不過說得好聽,待他死後不過是鳩占鵲巢罷了。他連最寶貴的財富都給了李惟儉,又哪裏會在意身後斷了香火?

黛玉早知父親心思,因是這會子隻是擔憂父親的身體,倒不曾想旁的。

此時的正房裏,賈璉好一番關切,半晌才轉入正題。

“姑父,上次小侄所提之事,不知姑父思量的如何了?”

林如海便道:“你這些時日先去姑蘇吧。玉兒娘親留下的嫁妝,不少田土、鋪麵都要處置。”

賈璉頓時大喜過望,不迭聲的應承道:“是,姑父放心,小侄明日就啟程去姑蘇。”

林如海又道:“至於婚書……就不用了。”見賈璉納罕看過來,林如海便道:“我已上了遺章,請聖人下旨賜婚。”

賈璉暗自思量,這是怕榮國府回頭兒反悔,幹脆請了聖人下旨。細細思忖也是,黛玉本就身子骨弱,又帶著十幾萬家財,若榮國府生出吃絕戶的心思來,便是有賈雨村作保又有何用?林如海更不可能自棺材裏爬出來問賈家討說法,還是這般下旨賜婚穩妥。

因是賈璉笑道:“姑父這主意穩妥。”

林如海心下暗暗不屑,卻不曾點破女兒早就有了決斷。林家眾人不可指望,那賈家之人又豈能指望?

十幾萬家財在身,倘若得知黛玉另有婚約,難保不生出故意養死黛玉,吃下那十幾萬家財的心思。總算李惟儉如今漸漸成勢,往後大抵也能護得住女兒……總之,此事不妨暫且瞞過賈家,待賜婚旨意一下,不拘賈家生出什麽心思來,一切都已成定局!

心下思量著,林如海頷首道:“就先如此吧,我如今疲乏的緊,待你處置了鋪麵、田土再說旁的。”

“如此,姑父歇息著,小侄告退。”

看著賈璉遠去,林如海這才收回心思。忽而聽得外間吵嚷,跟著孫姨娘陰沉著臉入得內中,林如海便問:“何事吵嚷?”

孫姨娘就道:“老爺,那柳氏不肯走,說要陪著老爺。”

柳氏不過是小秦淮上的清倌人,都道‘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林如海將死之際,哪裏肯信有人肯與自己同生共死?

因是冷笑道:“你去與她說,若不走,那便將她發賣了!”

“是。”

孫姨娘得了指使,轉身快步而出,外間哭鬧聲頓時消散無形。林如海靠坐床頭,看著外間繁花綠柳,心下哀切,自己……真的要死了啊。可惜不曾看見玉兒成婚……

……

三條官船順江而下,金陵便在近前。

李惟儉佇立船頭,心下煩悶不已。十來日光景,李惟儉領著人在馬鞍山周遭走了個遍,煤礦倒是找到了,便在仙女峰下,隻是極不容易開采。

煤礦藏在山中,須得開山鑿石,還要在山中開出一條道路來,方才好運送到鐵礦周遭。更煩悶的是,馬鞍山鐵礦品位低下,一眾匠人看過,都說隻怕煉不出好鐵來。

且那煤礦不大,連供給鐵廠都不夠,若要造就心目中的煤鐵複合體,須得自上遊安徽各地運送煤礦。

這馬鞍山本就偏僻,如此計算,實在是不劃算。除非李惟儉舍得砸下幾百、上千萬兩的銀錢,否則別想建起來。

如今開戰在即,那水泥務所得銀錢,立馬就被聖人抽取了大半,哪裏舍得這般巨額投入,砸到這鳥不拉屎的不毛之地?

李惟儉不由得感歎,真是經驗主義害死人。那西山島靠的是前世的偶然聽聞,這馬鞍山在前世如雷貫耳,不想實際操弄竟是千難萬難。是了,難怪清末造了個漢陽鐵廠,沒在馬鞍山造鐵廠,想來也是因此之故。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他兩世為人,一路順風順水,此番南下三樁事成其二,又何必苛求?

至於那鐵務,馬鞍山辦不了,那就去鞍山。左右遼東這會子在大順手中,實在不行就先去唐山。

事兒沒半成,可上下依舊歡天喜地。蓋因李惟儉大手一揮,每人都有賞賜。禁軍每人二兩銀子,匠人同樣二兩,便是那學徒小工都有一兩銀子。

左右這銀錢都是內府出,慷他人之慨,李惟儉自是極為大方。

船行到得碼頭,一行人等上了岸,李惟儉心下歸心似箭。此時已是五月下,算上路上耽擱的時日,若想趕上西征,他得趕緊回返了。

略略盤算,家中須得再待兩日;揚州還得再去一趟,而後自鬆江府登船北上——這會子正是南風,料想十來日便能到津門。如此,到了京師也是六月中下,真真兒是時不我待。

一路無話,匠人們各自散去,一哨禁軍大部去得標營安置,隻留下二十人隨著李惟儉朝莫愁湖畔李家老宅行去。

路上李惟儉打發耿通買了報紙,仔細觀量一番,老師那案子還在反複,也不知何時塵埃落定。倒是另外兩件事引得李惟儉矚目。

一則是將軍嶽鍾琪四月裏出兵打箭爐,於理塘殲烏斯藏軍四千餘,擒殺各路烏斯藏首領七人,旬日間平定巴塘,沿途土司、頭領無不望風而降。嶽鍾琪不待後援,領前鋒四千兵馬繼續深入,大有直搗黃龍之勢!

厲害啊!李惟儉於清史並不了解,不知此人便是在原本曆史上也赫赫有名,這會子隻是感歎,果然一代版本一代神,這嶽鍾琪無怪被忠勇王看重,果然是個能打的。

又有一則消息,聖人下旨準許黑龍江各部赴沈陽市易,另撥付火銃兩萬杆、火炮二十門,準許各部襲殺羅刹蠻。各部感念聖人恩德,得知今秋大順西征準噶爾,北山女真三十三姓湊了三千勇士,自備弓馬朝著沈陽集結,預計七月匯聚京師,而後馳援青海。

北山三十三姓?沒聽說過啊。李惟儉細細觀量,內中什麽使鹿部、訓鷹部的,不一而足,料想應是白山黑水之間的原住民?

時世遷易,放在大順叫北山三十三姓,倘若放在滿清,這三十三姓另有稱呼——索倫三部!

李惟儉自是不知,當日大順於遼東犁庭掃穴,北山三十三姓便為大順羈縻。羅刹東擴,使鹿鄂溫克部與之搏殺,全族上萬口為哥薩克圍困。鄂溫克拚死搏殺,護著二十餘婦人逃出重圍,趕赴沈陽求救。

太上好大喜功,且當時準噶爾還不曾寇邊,因是派出一鎮兵馬北征,沿途掃**羅刹國據點,一路打到北海,方才因著後勤不濟止住勢頭。

因著大順此舉,北山三十三姓盡數歸心,從此對大順忠心耿耿。

放下報紙,李惟儉暗暗思忖,老師與聖人著釣魚應該釣得差不多了吧?朝廷早就派了欽差趕赴江南審理此案,江南幾家大戶家主都被拘拿了,就差那揚州鹽商了。

料想回頭動了鹽商,這案子就該翻轉了吧?

思忖間到得李家老宅,李惟儉入得宅院,梁氏又迎了出來,噓寒問暖之後又好一番埋怨。李惟儉自知梁氏是拿自己當親兒子看待,因是也不以為意,陪著笑好一番勸慰。

又見過了大伯李守中,陪著說過一會子話,這才回返自家小院兒。

結果路上就撞見了獐頭鼠目的吳海寧。

吳海寧湊將過來,忐忑道:“老爺,小的可是將封氏給帶回來了,這其中沒少費手腳。那蘇州府衙門能不能不去了?”

李惟儉樂了,道:“你且說說,費什麽手腳了?”

吳海寧眨眨眼,立馬跺腳道:“老爺不知,那封肅實在不是個東西!”

香菱之父名甄費,號士隱,本為姑蘇鄉宦,先是丟了香菱,又因葫蘆廟失火燒了家業,不得已這才舉家投奔嶽父封肅。

封肅此人極為勢力,待甄士隱帶來,那封肅便半哄半賺,將其典賣田土的銀錢哄了去,些須與他些薄田朽屋。等到甄士隱不善經營窮困潦倒,封肅每見麵時,便說些現成話,且人前人後又怨他們不善過活,隻一味好吃懶作等語。

甄士隱心灰意懶,幹脆出家而去,從此蹤跡全無。隻餘下個甄封氏與兩個丫鬟守著朽屋薄田,每日還要帶著兩個丫鬟勞作。

賈雨村得官歸來,封肅忐忑了好些時日,生怕賈雨村為甄士隱張目,緊忙便將其相中的丫鬟嬌杏送了過去。

待到吳海寧尋到甄氏時,其麵黃肌瘦,不過三十出頭年歲,望之好似五旬老婦!

吳海寧見過甄氏,得知女兒尚在人世,自是喜極而泣,拾掇行囊便要來找尋香菱。封肅見吳海寧年歲雖小,隨行的卻有兩個彪形大漢,且穿著不凡,就起了敲竹杠的心思。

扣住甄氏,反複計較這些年來其所耗費的銀錢,一麵兒還悄然打聽吳海寧的來路。這般勢利小人,吳海寧見得多了!都沒用李惟儉的名號,尋了縣衙,使了二十兩銀錢,領著一班衙役登門,頓時將那封肅唬住。

那甄氏還要典賣家產,吳海寧略略點算,房舍、田土湊在一起都未必能賣上十兩,這不純純耽擱時日嗎?因是幹脆糊弄一番,隻說遲了就見不著香菱,那甄氏這才帶著丫鬟跟吳海寧上路。

這一路舟車輾轉,直到前日方才到了李家。香菱眉心那米粒大小的胭脂便是明證,甄氏隻瞧了一眼便放聲大哭,當下母女二人抱頭痛哭自是不提。

麵前的吳海寧故意賣弄,說的曲折離奇,聽著好似說書一般。李惟儉笑道:“再渾說,便是回了京師,老爺我也有法子打發你去衙門裏當門子。”

吳海寧嚇得一縮脖子,這才實話實說。

李惟儉聽罷,問道:“沒留下什麽首尾吧?”

吳海寧樂道:“小的領著衙役嚇唬了一通,那封肅屁也不敢放一個,哪裏還有什麽首尾?”

“不錯,下去歇著吧,過兩日咱們還得回京師。”

吳海寧咕噥道:“好嘛,這是一刻也不得閑啊。”

李惟儉也不與小舅子計較,施施然回返小院兒,迎麵正好撞見香菱扯著個頭發斑白的婦人行出來。

香菱瞥見李惟儉,頓時心下一喜:“四爺!”

那婦人怔了怔,撩開衣裙就要跪拜:“民婦甄封氏拜謝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