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堂裏,眼波流轉,言語寥寥。正是:眼波初碰怎堪了?幽幽含羞草。情絲猶藤君知否?魂夢相牽盼君早起轎。

孫姨娘輕挪蓮步而來,便見紫鵑、雪雁兩個丫鬟躲在月門處,扯了花枝悄然往內中觀量。

孫姨娘到得近前,頓時嚇了兩個丫鬟一跳。見是孫姨娘,這才鬆了口氣。

孫姨娘笑問:“如何了?”

雪雁捂著嘴咯咯笑出聲來,孫姨娘便莞爾,隨即道:“老爺醒了,正要見複生呢。”

紫鵑便道:“姨娘不若稍待,姑娘怕是與儉四爺還沒說夠話呢。”

“那便多等一會子。”

廳堂裏。

李惟儉將羅帕仔細收好,餘光瞥見花叢旁的裙裾,正色道:“聽聞又有林家子弟登門攪擾?妹妹若不好開口,那我就將其打發了。”

黛玉搖頭道:“這倒不用。有了前一遭,這回來的人極為本分,怕是一心要過繼父親名下。”

“林叔父可應允了?”

黛玉就道:“父親並不看重這些……再說人心隔肚皮。他如今看著本分,焉知不是裝的?儉四哥不用費心,父親早有計較。”

“那就好。”

外間傳來一聲輕咳,孫姨娘緩緩行將進來,略略赧然道:“複生,老爺醒了,這會子就要見複生。”

“哦?”

莫說是李惟儉,便是黛玉也連忙起身問道:“父親……可還好?”

那孫姨娘道:“孫大夫改了方子,兩副藥下去,果然就醒了。”

事不宜遲,誰也不知林如海還能撐到何時,李惟儉趕忙隨著孫姨娘去看望林如海。

後方正房暖閣裏,眼看六月天,卻門窗緊閉,又升了熏籠。李惟儉入得內中,便嗅到濃鬱的尿騷味兒。相比前次,林如海又清臒了幾分,麵色暗黃,隻怕體內毒素積存,不停的從表皮沁出之故。

“林叔父!”

林如海瞥見李惟儉,麵上露出一絲笑意來:“複生來了,坐。”

不勞丫鬟幫手,李惟儉拉過凳子在床榻旁落座。林如海這會子已然不能靠坐,隻略略墊高了身形,看著李惟儉道:“寒暄的話就莫要說了,我這會子精力不濟,下次醒來還不知是何時。”

“是。”

“複生……叔父這稱謂,可要改一改了。”

李惟儉與林如海對視一眼,頓時心下明了,起身鄭重其事一揖到地:“小婿見過嶽父!”

“呀!”身後一聲驚呼,卻是不放心的黛玉追到暖閣門前,聽聞此言,頓時羞不可抑,緊忙掩麵而去。

林如海好似的確精力不濟,因是隻是略略頷首,便沙啞著道:“玉兒年歲還小,隻怕要除了孝方才能與複生完婚。因是我思來想去,才有如下安排——”

李惟儉湊近身形,聽著林如海的安排……

家財散去,大半帶去榮國府?不過十幾萬兩銀錢,李惟儉又豈會在意?

待林如海說過,見李惟儉渾不在意,這後續解釋的話語便說不下去了,感歎道:“我為官數年所得,不想竟在複生眼中不值一提。”

李惟儉趕忙道:“錢財有價,真心無價。小婿厚顏求肯恩師代為求肯,本就不是為了嶽父的家業。”

林如海笑著頷首道:“好,好啊,我早知複生有情有義,如此,我也就放心了。”頓了頓,又道:“我為宦數載,家財雖不多,卻總是結下了一些同年、故舊。雖說人走茶涼,可總有人還會賣我幾分薄麵。”

說話間看向孫姨娘,孫姨娘便從箱籠裏取出一隻黑木匣子來,打開,露出內中一疊信箋。

林如海道:“複生既入官場,總有馬高鐙短的時候。若遇為難之事,可持此信求援,或有幾分助益。”

李惟儉心下明了,林如海這是將所有政治資源盡數傳給了自己啊。他少年得意,又看似朋友滿天下,實則根基最是淺薄,連過氣的勳貴都比不得。如今看似花團錦簇,來日遇到挫折,又有幾人真心為其奔走?

這十幾封信箋,到時有半數響應,李惟儉就有了轉圜餘地。這內中的珍貴,外人自是難以體會。

因是李惟儉鄭重接了,而後起身長揖:“小婿多謝嶽父照拂。”

林如海擺擺手,說道:“遺奏,我已發出,就是不知聖人何時賜婚。玉兒這三、四年總要養在榮國府,複生若得空,務必多加照拂。”

“此事小婿省的,便是嶽父不說,小婿也不敢大意。”

都是人精,早知榮國府衰敗,那十幾萬白花花的銀錢晃眼。若得知黛玉與李惟儉的婚事,誰敢保榮國府不會生出吃絕戶的心思?

李惟儉當著林如海的麵點檢了那些信箋,內中多是寄與地方知府、朝中禦使言官,最高者不過從三品。看著自是不如恩師嚴希堯的人脈,可這般朝臣才是大順的中流砥柱,過得數年,說不得搖身一變,就成了朝堂上的兗兗諸公。

點檢過了,李惟儉果然不曾見到寄給賈雨村的信箋,猶豫了下,問道:“嶽父,為何不見寄給賈府尊的信箋?”

林如海蹙眉道:“賈雨村此人,可共富貴,不可共患難。”

此言一語道破玄機!至於林如海當日為何舉薦賈雨村,李惟儉又不是愣頭青,自是不曾問出口。這朝野百官,能臣有能臣的用法,小人自是有小人的用處。

就聽林如海又道:“先前聽聞,賈雨村好似走通了陳宏謀的門路,說不得這幾年就要大用。複生在內府為官,不消與其打交道,此人心性難測,其起勢時莫要開罪了。”

原來早就與首輔一係的新黨搭上了!李惟儉頓時釋然,以賈雨村這鑽營的性子,又哪裏會放過新黨這般的大粗腿?隱約記得劇中此人平步青雲,後來還歹人抄撿了榮國府,看來是搭上了新黨啊。

當下翁婿二人密談一番,林如海殷殷叮囑,臨了又好似有些幽怨。林如海不曾點破嚴希堯信箋中密語,李惟儉自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因著林如海病重,李惟儉自是不好留在鹽司內宅。這日下晌回返驛館,那晴雯就領著紅了眼圈的香菱尋了過來。

“慢慢說,這是怎地了?”

香菱隻顧著啜泣,晴雯就道:“四爺不知,甄大娘自上了船就不大好,起初還道是暈船。誰想今兒頭晌就高燒不止——”

“可請了郎中?”

“請了,隻是那郎中說得雲山霧罩,隻道甄大娘陰陽兩虧,說此番怕是凶險。”

李惟儉暗暗蹙眉不已。那甄大娘過了十來年苦日子,隻憑著找尋女兒的心氣強撐,如今尋了香菱,心下圓滿,這一口氣鬆下,果然病來如山倒!

眼看香菱哭得淚人也似,李惟儉便道:“不妨,我恰好知道一位名醫,即刻請來給甄大娘診治一番。”

香菱緊忙跪下道:“多謝四爺,香菱無以為報,此生甘願做牛做馬以報四爺恩德。”

李惟儉擺手道:“這話就過了。你是我身邊人,這般事我又怎會不管?”

當下點過吳海寧走了一遭鹽司衙門,將江南名醫徐大業請了過來,為那甄大娘診治一番,非但是陰陽,便是氣血也極為虛弱。

那徐大業便道:“甄家娘子這病症來得快,待我下兩副藥暫且安穩住。其後須得將養上一、二月,尤其是食補、藥膳不可短了。”

香菱忙問:“大夫,我娘可能去京師?”

徐大業撚須道:“怕是不好移動,總要養好了才是。”

“這——”

李惟儉奉上診金,命人將徐大業送回鹽司內宅。心下暗自合計,甄大娘這一病,香菱怕是不好回京師了。

可香菱這性子,向來綿軟,慣於逆來順受,實在當不得家。留這母女二人在江南,說不得會招惹來事端,總要再留旁人看顧。

可惜紅玉不在身邊兒,有紅玉在,此事自是會辦得妥帖。如今除去香菱,還餘下琇瑩、晴雯二人,琇瑩是個憨憨,空有一身武藝,遇事兒沒主心骨慫得不行;晴雯倒是爆炭脾氣,奈何心思都掛在臉上,半點心計也無。

思來想去,李惟儉點過三個丫鬟將此事說過,繼而道:“香菱母女怕是要留在此地了,我打算將你們三人一並送去林妹妹處。香菱自不用說,你們二人,一來照顧甄大娘;二來,也替我看顧著林妹妹。”

香菱這會子滿心感激,琇瑩這個憨憨想著不能隨行有些不高興,晴雯倒是聽出了弦外之音。

“四爺……您跟林姑娘。”

李惟儉笑著頷首:“守得雲開見月明。此事不好張揚,你們莫要傳出去了。”

晴雯便笑道:“恭賀四爺得償所願,林姑娘做主母,我是千肯萬肯的。四爺放心,我保準兒看顧著林姑娘,定然不會讓人欺侮了。”

此事就此定下,夜裏李惟儉又分別叫過琇瑩與晴雯,給晴雯留了一千兩銀錢,幾人花用都從晴雯這裏出;又仔細交代了琇瑩這憨丫頭。晴雯敢吵架,每回明明占著理卻偏生能吵得自己沒理,李惟儉便交代琇瑩,能動手盡量別吵吵!

左右有黛玉照應著,林如海早就將姬妾打發了,隻留了個不惹是非的孫姨娘。賈璉也不會無故生是非,留在鹽司內宅,能上門找麻煩的頂多是林家那些遠親。有黛玉撐腰,林家遠親又算哪根兒蔥?

兩女唯唯應下,隻是滿心不舍李惟儉,李惟儉又何曾舍得?夜裏本要大被同眠、荒唐一場,琇瑩羞羞答答不曾反駁,晴雯卻是遭受不住,到底披了衣裳逃了去。

轉過天來,李惟儉一早領著人去得鹽司內宅,不曾見到黛玉,隻尋了孫姨娘將此事一說,那孫姨娘隻道李惟儉借故留下人手照看黛玉,因是應承時眼中不乏揶揄之色。

李惟儉厚著臉麵隻道沒瞧見,待安置了甄大娘與三個丫鬟,這才帶了碧桐登船啟程,一路直奔鬆江府上海縣而去。

……

大明宮、禦花園。

政和帝正在亭中小坐,戴權便奉上奏書來。

政和帝接過奏章來,細細觀量。王子騰巡查九邊,偏生在大同铩羽,前月方才鬧過餉,朝廷撥付了一百五十萬銀錢方才安撫住,結果這個月又鬧將起來。

政和帝暗暗蹙眉,如今天下邊將,半數出自榮、寧二府,眼看便要與準噶爾開戰,自是穩字當先,可這清查之事也不能停下。

他暗自思忖,總要安撫了這些驕兵悍將才是。忽而瞥見侍立一旁的元春,政和帝心下一動,放下奏章道:“你進宮多久了?”

元春趕忙躬身一福道:“回聖人,眼看十年了。”

“十年了啊……”政和帝轉頭看向戴權,吩咐道:“元春隨侍有功,升做昭儀。”

戴權趕忙應聲,隨即滿是喜意地看向元春。元春雖麵上略帶喜意,心下卻極為納罕。

這二年聖人雖時常將她帶在身邊兒,卻從未寵幸過,怎地這會子忽而就升了昭儀?

大順承襲明製,宮中女子若不為後宮,便為女官。自然,這二者之間能轉換。女官得了恩寵,轉做後妃也是尋常。

這後妃自皇後往下,分作貴妃、妃、嬪、昭儀、婕妤、美人、才人、選侍、淑女,這昭儀乃是嬪妃之下頭一等,聖人到底存著什麽心思?

心下納罕,元春叩謝了天恩,又端莊如故,隨侍在一旁。

政和帝隨口問道:“忠勇王還不曾回返?”

那戴權連忙稟報道:“回聖人,王爺一早兒去了京營,料想要耽擱一些時辰。”

“嗯。”政和帝頷首,將王子騰所奏丟在一旁,待瞥見下一封,連忙展開來仔細觀量。

此奏章乃是病重的兩淮巡鹽禦史林如海所上,內中言辭懇切,自知時日無多,兼兩淮鹽政敗壞,懇請聖人派能臣幹將,快刀斬亂麻將兩淮鹽政疏離了,如此方才能不破不立。

其後又求肯為其獨女賜婚,臨行之際,舐犢情深溢於言表。

政和帝看得唏噓不已。林海啊……那可是他極為信重的臣子!幹練通達,又不失圓潤,結果去得兩淮數年,方才要大展拳腳便病重不起。

數年間發妻先亡,幼子又夭,嚇得林海緊忙將女兒送到了京師榮國府,結果千防萬防,還是沒防住!

錯非如此,隻待梳理了鹽政,政和帝還打算大用林海呢!

又見林海為女兒所選的夫婿乃是李惟儉,政和帝心下五味雜陳。思量了須臾,說道:“命禦醫速速南下,為林如海診治。”

若林海果然天不假年,這賜婚之事,政和帝自是會應允的。不過此時林家女年歲還小,倒不急在這一時半刻。

戴權應下,緊忙招呼小黃門吩咐了。

政和帝又抄起第三封奏章,卻是廣州內府蔗糖務懇請留存銀兩,以待明年大展拳腳。

政和帝蹙眉道:“怎麽內府的奏章也送上來了?”

戴權賠笑道:“聖人,忠勇王前日就卸了內府總理大臣的差事,這內府一時無人做主,隻好呈報上來,請聖人做主。”

是了,胞弟要帶兵出征,內府那些繁雜自是無暇理會。政和帝掃量一眼,廣州內府請求留存八萬兩……倒是不多,準了。

正待此時,忽而有小黃門快步行來躡足附耳與戴權說了,戴權這才捧著拂塵到得近前躬身道:“聖人,忠勇王請見。”

“宣。”

不片刻,忠勇王龍行虎步入得禦花園,這會子忠勇王可謂意氣風發——終於又要領兵出征了。

政和帝隻瞥了一眼,就揶揄道:“領兵就這般高興?”

忠勇王這會子也不拘禮節了,嘿然道:“聖人知我,此生沒旁的心思,惟願馬革裹屍——”

“呸!出征在即,少說那不吉利的。”

“這不是話趕話嘛。”

政和帝揚了揚下巴,忠勇王順勢落座,稟報道:“武毅營全員整備,除去那一哨,餘下兵馬枕戈待發。聖人,臣弟打算明日便啟程。”

政和帝道:“這且不忙……你這一去,內府無人主持,可有推薦人選?”

“這……”忠勇王思量道:“聖人也知,如今內府掛名的協理大臣不少,可真個兒能擔當差事的不過兩人。王勤年長,行事穩妥一些;趙奎年輕,膽子大一些。此二人若能合力,則內府一切大小適宜都可處置;若有紛爭,隻怕就……聖人不若另選賢能,領內府差事?”

政和帝撓頭不已,這內府可是自留地,哪兒能隨意讓外臣染指?可指定宦官領總理大臣差事,必會引得文官群起。

那李惟儉倒是個有能為的,南下數月,蔗糖務眼看就要鋪展開來。廣東隻是開了個頭,真正的大頭兒還在廣西。若果然鋪展開來,十年後便是歲入沒一千萬,八百萬起碼是有的!

再有那水泥務,惹得忠勇王一邊兒拍手叫好,一邊兒破口大罵!水泥啊,問過嚴希堯才知,這東西簡直是鑄城利器。若在青海修築屯堡,用此物配合磚石,不數日便能起一堡!如此一路鋪展過去,圍也將準噶爾賊子圍死了!

可惜大軍出征在即,想要在陝甘籌辦水泥務也來不及了。不過忠勇王已然從西山島抽調了十幾個匠人,留待在西寧看看有無機會創辦水泥務。

罵過了,見李惟儉憑空為內府賺了一千二百萬兩銀錢,錯非忠勇王隻一個寶貝女兒,這會子都有心招李惟儉為女婿了。

外間都傳其為李財神,還真真兒是財神啊!

莫說是忠勇王了,便是當朝首輔陳宏謀,這會子都轉了心思。銀錢充裕,陳宏謀自可大展拳腳,前日眼見吏治整飭的差不多了,繼火耗歸公,又出廢除賤籍一策。

從此以後,賤籍廢除,可參與科舉,奴仆子嗣自動脫離奴籍。江南世家大戶,奴仆成千上萬,全都不用納稅,這一刀斬向誰的,自是不言自明。

若有朝一日李惟儉不幸卷入朝爭,隻怕上上下下都要保著這位活財神。沒了李惟儉,誰給大順撈銀子?

可惜啊,李惟儉到底差著年歲,難以服眾。此番立功回返,這官位不能動,爵位也不好動,追封倒是能動一動,算算竟不好賞賜。

政和帝思量須臾,頷首道:“罷了,回頭兒朕在宗室裏找尋找尋,暫且頂一陣兒吧。”

忠勇王應承下來,轉而笑道:“聖人,若看了邸報,見臣弟領兵出征,保準那李複生一準兒就急了。”

政和帝笑道:“荒唐,他好好留在內府就是了,待過十年再轉去戶部,怎地見天想著領兵打仗?”

忠勇王道:“聖人不知,李複生心心念念想著封爵,我大順又唯有軍功方才能封公、侯、伯,隻怕也是因此才這般上心。”

政和帝嘴上道:“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這兩軍交鋒又豈是兒戲?”

話是這般說,可政和帝心下卻稍稍鬆了口氣。李惟儉連番立下大功,又家資無數,政和帝生怕李惟儉從此懈怠了,而後渾渾噩噩泯然眾人。有追求好啊,如此方可放心驅使,那李惟儉也能盡心盡力。

至於從前流連榮國府,貪戀府中姑娘……少年人嘛,哪個不貪花好色?算不得大毛病。若李惟儉又有能為,又克己複禮好似道學先生一般,那皇帝心中可就要嘀咕了:不求名利,你李複生到底要求什麽?

如今大抵明晰了,李複生與榮國府二姑娘勾勾搭搭,轉頭又求娶林家獨女……無怪要求賜婚。這並嫡之事在大順雖不算新鮮,卻也不算多見。就是那賈家女,讓政和帝心下厭嫌。

這天下的好女子多的是,為何偏要娶賈家女?

收攝心思,政和帝便道:“待李複生回來再說……朕思量著,不成就讓其押運糧草,混個軍功就是了。”

忠勇王頓時笑著拱手道:“臣弟也是這般心思。送了糧草,臣弟就把李複生拘在大營裏,免得出了閃失。”

元春在一旁侍立,暗暗思忖著聖人與忠勇王的言語,琢磨著回頭總要將話遞出去,讓家中好生交好那李惟儉。正待此時,忽而見聖人瞥將過來,略略對視,聖人那眸子銳利無比,好似刀子一般紮將過來。

元春頓時心下駭然,連忙垂下頭去。待須臾,見聖人複又與忠勇王言談甚歡,元春暗自後怕。這有些話,隻怕不好外傳啊!

……

長江上,兩艘官船順流而下。

弦月高懸,綴後一艘船上燈火通明。

碧桐輕輕用小刀削著鉛筆,乜斜觀量,便見紙箋上多了些拉丁字符,更多的則是看不懂的漢字。桌案後端坐的少年官人蹙眉長思,也不知思忖著什麽。

船行自運河匯入長江,順流而下一刻不停,到入夜時已過了江陰。許是臨近梅雨季之故,外間天氣潮熱,碧桐感覺好似回到了濠境一般。

新主人身邊的幾個侍女都留在了那繁華的揚州,如今隻剩她一個,碧桐不由得心下惴惴,既期待,又有些畏懼。

雖到了遙遠的東方,鬧不清東方的曆法,但她確切的知曉自己應該過了十六歲生日了。與晴雯、香菱、琇瑩相處許久,碧桐逐漸適應了東方思維。

在她們看來,新主人這般的少年官人,放在整個帝國也算得上龍與鳳凰,或許要一百年才能出一個。給這樣的人做妾室,甚至是外室,都是無上的榮光。

她與琇瑩接觸的最多,琇瑩閑暇時總會提起新主人。說一年多前新主人是多麽的落魄,為了一個考試資格,甚至冒險借貸了三千兩銀子!

而後新主人靠著無比的才華與能力,很快得到了帝國皇帝陛下的賞識,考試過後,因為曾經的功績,不但成為了帝國官員,甚至還封下了爵位。

碧桐總聽母親講過往,知道在歐洲一個普通人要想成為貴族,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而這樣的事,幾乎時而就會發生在大順。

或許是適應了東方審美,這會子碧桐偷眼觀量,隻覺得新主人無比順眼……或許是因為新主人善待了香菱與她的母親。或許,來日新主人也會這般善待自己?

碧桐知道自己別無選擇,隻能祈禱新主人要自己侍寢時能溫柔一些……畢竟,她可還是第一次呢。

胡亂思忖中,鉛筆尖斷了。碧桐心中一緊,卻見新主人毫無反應。她略略鬆了口氣,又重新削起來。

李惟儉舒展身形,放下鉛筆,隨著時間流逝,他的記憶果然模糊了起來。上一次接觸化學,還是前世大學時的公開課,如今他甚至連某些化學符號都忘記了。

工業革命,不隻是動力革命,更是物理、化學全方位的跟進。實學勉強在大順紮下了根基,於士大夫中廣為流傳,也有不少士大夫成了堪比西夷的學者。但化學,這會子西夷都沒鬧明白,指望大順民間自己研究出來,隻怕李惟儉臨死前是看不見了。

青海之戰也不知能不能趕得及,不過這推動工業化的腳步不能停。小體積的鍋駝機,更大體積的蒸汽機,都在有條不紊的造著,接下來首要問題是鋼鐵,而後便是化學材料。

哎,慢慢來吧。

李惟儉活動脖頸,碧桐見狀,略略猶豫,隨即湊上前,輕輕為其揉捏。李惟儉閉幕享受,出聲問道:“什麽時辰了?”

碧桐抽出右手,自腰間汗巾子裏抽出懷表,打開來掃了一眼:“晚上八點一刻……額,戌時一刻。”

“唔,不早了,該歇息了。”

碧桐馬上道:“我這就去鋪床。”

碧桐邁步前行,許是還不曾習慣大順的服飾,裙裾絆了腳,碧桐踉蹌了下才穩住身形,緊忙去了隔壁艙室。

外間隱約傳來細碎的爆竹聲,李惟儉心下納罕,不年不節的,這岸上人家怎地半夜裏放爆竹?

正待此時,外間腳步聲漸近,艙門打開,程噩麵色凝重行將進來:“郎中,二裏開外有船隻接戰!”

困意頓時一掃而光,李惟儉霍然起身道:“可知都是誰在交手?”

倭寇一直不曾絕跡,隻是輕易不敢上岸。大順海運占比極高,商賈自然不是傻的,因是民間海運也極為發達。自幕府逃出的浪人,時而窩藏大順近海島礁左近,趁其不備劫掠船隻。

李惟儉轉念一想,不對啊,這可是長江上,倭寇若是敢進來,豈不是要被長江水師關門打狗?

因是緊忙問道:“不是倭寇,這長江上也鬧水匪?”

程噩同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納罕著道:“下官也不知緣故,聽聞太湖倒是有些水匪,隻是不成氣候。這長江航道往來頻繁,料想應該不會有水匪吧?”

“幾條船?”

“黑漆漆看不真切,大抵是十幾艘小船圍攻兩條大船。”

李惟儉當即邁步而出,上得甲板上,自禁軍手中接了單通望遠鏡朝著遠處觀量。此時船行漸近,隱約可見一艘大船火光衝天,另一艘大船時而放排銃,中彈的水匪便會慘叫著掉落水中。

觀量須臾,李惟儉看明白了。兩艘大船都是官船,來襲的十幾條都是漁船,且水匪沒有火炮。

李惟儉與程噩對視一眼,便笑著道:“恭喜程哨總,這可是送上門的功勞啊。”

那程噩卻顧慮道:“總是要先保護郎中才是。”

李惟儉樂了:“兩艘船上百多號禁軍弟兄,還怕區區幾十號水匪?程哨總放心施為就是了,大不了我回船艙躲一會兒。”

程噩這才露出笑模樣,拱手道:“如此,多謝郎中成全。”

“哈,你別怪我耽擱了大夥兒去青海發財就是了。”

“哈哈,郎中說笑了。”

此番南下,單是李惟儉賞下的銀錢就抵得上大夥兒一年俸祿了,誰敢怪罪?隻怕心下還巴不得多跟在李惟儉身邊兒一些時日呢。

當下李惟儉回返船艙,程噩摩拳擦掌,吹哨子點出一哨弟兄,兩條官船朝著事發地靠攏過去。

李惟儉隔窗觀量,待離得近了,劈劈啪啪一通排槍過去,水匪頓時亂做一鍋粥。有駕船奔逃的,也有幹脆跳進江水裏的,隻三陣排槍,便將水匪驅散。

這兩條官船可不是水師戰艦,武毅鎮禁軍又多是旱鴨子,因是程噩隻能在船甲板上跺腳幹著急,眼看著水匪四散而去。

偏在此時,被救那條大船上喊道:“多謝對麵的朋友出手相助,敢問船上是哪位大人做主?”

程噩朗聲回道:“我等乃是二等男,內府會稽司郎中,李大人的護衛。敢問對麵兒又是哪位?”

便聽得一聲驚呼,那人顫聲求告道:“李大人?可是李惟儉李大人?李大人,在下乃是欽差保齡侯史大人的幕友,此番押送江南人犯,不料走漏了風聲,半途遭匪人截殺,史大人不幸墜水,還請李大人援手啊!”

李惟儉頓時瞠目結舌,保齡侯史鼐是欽差?還掉水裏了?這可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