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爽齋。
晚飯已過,探春正取了短劍用那羊尾油擦拭著。
一旁侍書與翠墨打趣道:“姑娘這手或是穿針繡花,或是落筆成文,如今偏要搶著來做這等雜事。”
探春笑道:“哪裏就是雜事了?曲不離口、拳不離手,這自己個兒的兵器哪裏能假手他人?”
翠墨就道:“我看姑娘近來舞劍愈發晃眼,隻怕在書裏也是一代俠女。”
探春不由得歎息道:“如今戰陣之上都是火銃、火炮、火箭決勝負,上回聽儉四哥說,如今京營再不用選鋒、死兵,都是一水兒的配刺刀火銃,遠了發銃擊之,待敵潰散再以刺刀逐殺。”手中停下,探春看著短劍道:“這劍法,來日也就當個強身健體的習練了。”
正說話間,忽而外間傳來笑聲,跟著簾櫳一挑,大丫鬟玉釧進來道賀:“恭喜三姑娘,賀喜三姑娘了!”
探春訝然不已,忙問:“何喜之有?”
玉釧就道:“太太到底上了年歲,又是個吃齋念佛的,舍不得太過嚴苛管束下人,不想這下頭人愈發的放肆了,今兒竟鬧出偷梁換柱的把戲來,可叫太太好一陣氣惱。方才太太在老太太跟前就舉薦了三姑娘協理管家,可不就是一樁喜事?”
侍書、翠墨頓時欣喜不已,那探春卻蹙眉道:“我來管家,好似不合規矩。”
玉釧道:“太太說了,先前林姑娘的母親未出閣時也在管家,三姑娘比照舊例就好。”頓了頓,又道:“姑娘勞動腳步,太太還等著姑娘回話呢。”
探春應下,起身穿戴齊整這才往王夫人院兒而去。
進得內中,探春便見寶釵也在,她規規矩矩見過禮,王夫人擠出一抹笑來將其招過,扯著手兒道:“三丫頭,我待你如何你是心裏有數的。”
探春忙道:“太太待我視如己出,自是不消多說。”
“好好,如今有個費力不討好的差事,往常都是鳳哥兒管著,照理鳳哥兒不管了,也該當是李氏來管,奈何她又擔著王府差事。算來算去,如今也就指望你了。”
探春便道:“太太這般說了,女兒自是不好推脫。”
王夫人頷首道:“隻是你年歲尚小,隻怕壓不住那些刁鑽下人,我方才與寶釵說了,也讓她來幫襯著。如此,往後你二人協力同心,料想定能將這個家管好。”
探春不知有詐,因笑道:“寶姐姐自是妥當的,方才女兒還怕人微言輕,有寶姐姐幫襯著自是極好的。”
王夫人心下滿意,頷首連連,又叮嚀幾句這才打發探春回返。
自王夫人院兒回返秋爽齋,外氅方才卸下,就聽外頭丫鬟道:“姑娘,姨娘來了。”
說話間簾櫳一挑,就見喜形於色的趙姨娘興衝衝而來。
“三丫頭,聽說太太讓你管家?”
探春心下咯噔一聲,她這生母最沒眼力勁,且還是個貪小便宜吃大虧的主兒,得知自己往後管家,還不知鬧出什麽陣仗來呢!
隻是此事瞞也瞞不住,是以探春隻蹙眉道:“是有這麽一說,姨娘來是——”
趙姨娘前所未有的熱切,上前扯了探春在一旁落座道:“你這孩子,你是我腸子裏爬出來的,我還能害了你不成?”
探春哼哼兩聲沒言語,心道:你害我的時候還少了?
卻聽趙姨娘道:“這管了家就是不一樣,無怪往日人都說三丫頭有英氣。隻是你年紀還小,隻怕難免被下頭那些刁鑽婆子哄了。所謂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這時候不用你舅舅、舅母,更待何時?”
趙國基與其妻?舅舅趙國基倒是個本分的,素日裏也不曾如何惹事,隻是難免對趙姨娘言聽計從。如今隨在賈環身邊兒,倒是許久不曾見過;其妻卻不是個省心的,仗著與趙姨娘有親,沒少欺負那些沒根腳的仆婦。
若果然重用這二人,來日還不知要鬧出多少風波來呢。探春當下便有心拒絕,可一想到推拒之後趙姨娘定會大鬧一場,這到嘴邊的話就轉圜了一番。道:“姨娘說的在理,隻是如今管家可不是我自己個兒的事兒。”
“怎麽說?”趙姨娘問。
探春便說了方才情形,說是王夫人交代了,自己與寶釵一並協理家務。
趙姨娘頓時蹙眉罵道:“寶姑娘又算哪個?她又不姓賈,就算要給賈家做兒媳,也沒有不過門就管家的道理。”
探春緊忙掩其口道:“姨娘輕聲些,平白得罪了人!”
趙姨娘卻是不理:“得罪就得罪,什麽寶姑娘、玉姑娘的,一個個鼻孔朝天,何時待見過我與環兒?再者說了,太太方才跟老太太說的可是單你一個管家,怎麽過後就反悔了?嗬,我就知她沒那般好心。三丫頭,你快去尋老太太拿個主意,不然生生就被人給哄了!”
還有這等事兒?探春心忖,趙姨娘這話極容易驗證,因此也犯不著扯謊。如此看來,自己被推出來不過是王夫人的權宜之計,太太心中真正屬意的是寶姐姐吧?
探春心下略略失落,旋即生出一股子豪氣來。暗忖:那又如何?如趙姨娘說的那般,寶姐姐再有能為也不姓賈,自己個兒可是正兒八經的賈家姑奶奶!
不過是管製家務,探春早就瞧著府中亂象不滿了,此時正要一展所長,又何必在意那背後的雞零狗碎?
拿定心思,探春安撫趙姨娘道:“原是這般,隻是我不好越過太太與老太太回話。”
先前玉釧說王夫人吃齋念佛,探春心裏哪裏肯信?探春深知太太手段狠辣,若果然越級上報,隻怕來日有的是法子來磋磨自己呢。
因是道:“姨娘也不用急,我才管家,不好胡亂動作,存著的不過是蕭規曹隨的心思。待時日一長,也有了些許威儀,到那時才好動作。”
趙姨娘頓時連連頷首:“三丫頭說的是,可得記著你舅舅、舅母啊,打斷骨頭連著筋,再如何也比外人妥帖些。”
探春含糊應了,趙姨娘這才讓丫鬟小鵲拿了個鞋樣子來,說是要給探春做一雙上好的繡花鞋,直把探春弄了個哭笑不得。
待好不容易將趙姨娘送走,正到了晚點光景,也不用侍書、翠墨去取了,便有婆子笑吟吟提著食盒送上門來。
那食盒鋪展開來,內中除了份例還多了一道糟鵝掌。那廚房的婆子諂笑道:“這是柳嫂子的孝敬,用的材料都是今兒剩下的,沒用公中開銷。”
探春謝過,那婆子隨即點頭哈腰而去。
待其落座,探春瞧著比平日精致了許多的晚點不禁凝眉感歎:“管家啊,從何著手呢?”
……
轉過天來,探春用了早點,一早兒便去王夫人處聽吩咐。王夫人叫了各處管事兒媳婦來,當著眾人的麵兒定下探春管家、寶釵協理之事。
新晉管家姑奶奶探春果然蕭規曹隨,隻吩咐眾人各行其是便讓其散去。待自王夫人院兒離開,探春便往鳳姐兒院兒而去。
一來這大觀園、賈家內宅的仆役並不混同,須得在鳳姐兒院兒粉油大影壁前的倒座三間小抱夏廳處置事務;二來此番也是來問鳳姐兒取經。
鳳姐兒心下倒是對探春並無隔閡——三姑娘遲早是要嫁人的,再能為又如何?
因是鳳姐兒將探春迎了進來,攏在身邊兒也不藏私,將家中上下大事小情說了個清楚,直把探春聽得眉頭緊鎖。
“鳳姐姐,這般說來如今咱們家早就入不敷出了?”
鳳姐兒道:“可不就是?隻是老太太與太太講究個體麵,又不願苛待下人,這下頭沒起子的奴才秧子自然趁機逮便宜就占。也虧得寧府的田土歸了咱們,加之前番又抄撿了賴家,不然太太還不知如何過這個年呢。”
探春感歎道:“我說這月例銀子怎地越來越遲了。”
鳳姐兒知曉那銀子被王夫人放了出去,此時卻不好多嘴,隻笑道:“這事兒你須得問太太了。”
探春感念,說道:“多謝鳳姐姐提點,我如今好歹心中模模糊糊有了數。”
鳳姐兒笑道:“都說三丫頭是個巾幗不讓須眉的,我看你不如趁著這會子好生管束了,免得來日咱們家積重難返。”
探春此時卻不好說這些,隻道:“我如今方才管家,哪兒哪兒都不熟稔,可不敢胡亂動作,還是先看看再說。”
嫂子、小姑子間又說了一會子話兒,探春這才告辭而去。探春前腳剛走,拾掇齊整的平兒便也來告辭,她今兒還須得往莊子上走一趟。
鳳姐兒假模假式叮嚀了半晌,臨了才道:“可惜我如今這麽個情形,實在不好往莊子上去。平兒你多勞動幾回,來日我叫二爺給你買些頭麵兒來。”
平兒笑道:“奶奶說的什麽話,本就是應當應分的,難道我還來邀功不成?”
當下再不贅言,平兒匆匆啟程,往那城外小王莊而去。鳳姐兒送過了平兒,心下不由得略略犯愁。如今探春方才走馬上任,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那些丫鬟、婆子隻怕要比往日盡心,這卻不好往園子裏去了。
隻是錯過今日,隻怕往後再沒機會……鳳姐兒咬了咬牙,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此番說不得要冒一番風險了。
卻說隔壁伯府今日卻來了客人。
李惟儉心下念著與鳳姐兒之約,便又憊懶了一日。早間習練過後便陪著傅秋芳說了半晌話,正要往後頭去問候寡嬸,茜雪便來回話道:“老爺,外頭送了門貼,說是蘇州的顧老爺來訪。”
“哦?”李惟儉接過名帖掃量一眼,果然便是那顧萬中。李惟儉正要掃聽江南情形,略略思量便道:“回一封請柬,就說老爺我今兒正好有空,讓顧萬中下晌來就是了。”
茜雪應下,趕忙往前頭去吩咐了。
李惟儉隨之往後頭去看過了寡嬸與兩個堂妹,略略坐了片刻便又往前來,結果迎麵便撞見的氣哼哼的琇瑩。
李惟儉瞥了一眼便笑問:“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招惹了你?”
此言倒不是故意抬舉琇瑩,她雖姿容墊底,家世也尋常,卻有兩個兄弟都在李惟儉身邊兒,一個大管家,一個貼身隨從,等閑誰敢開罪了琇瑩?
琇瑩癟著嘴道:“還能是誰?便是我那不成器的兄弟!好生生的日子不過,見天纏磨我,央著我求了老爺放他去軍中。”
吳海寧又來?
李惟儉道:“你是如何想的?”
琇瑩噘嘴道:“天天翻來覆去的說,煩也煩死個人,我看莫不如遂了他的意,左右如今前頭都是勝仗。”
李惟儉不禁暗自思量,這年月些許的軍事變革便能確立巨大的對陣優勢,大順官軍——尤其是京營——曆經幾次清微變動,積累到如今已完成了軍事變革,陣戰隻怕短期內再無敵手。
此時放吳海寧去西域好似問題不大?
又見琇瑩偷眼觀量自己神色,李惟儉哪裏還不知,這定是吳海寧已然說動了琇瑩。因是便道:“你這做姐姐的都不心疼,我還能如何說?明兒我尋了王爺討個條子,不日便打發海寧往西域去。”
琇瑩暗自舒了口氣,又擔心起來:“他才這般年紀,就怕性子一來衝在前頭。如今雖說連番大勝,總不免總有些傷亡。這要是——”
李惟儉嗤的一聲樂了,道:“你那兄弟黏上毛兒比猴子還精,他才不會衝在前頭。”
琇瑩思忖一番,頓時也樂了:“老爺說的是。我也不求著他光耀門楣,隻求著平平安安就好。”
這日到得下晌,那顧萬中果然來登門造訪。
到底是江南故人,李惟儉不免熱絡了少許。那顧萬中也是有眼色的,知曉李惟儉並不差銀錢,因是此番送的物件兒裏除了江南土儀,餘下的都是各色珍惜補品。
李惟儉在外書房接待了,開口便埋怨道:“我又不差銀錢,下回登門再提這些禮物,我可就不讓你進門兒了。”
那顧萬中樂嗬嗬也不以為意,說道:“伯爺不缺是伯爺的事兒,在下不送卻是在下的不是了。錯非當日托了伯爺的福,如今江南哪兒有這般情形?”
“哦?”李惟儉問道:“如今江南情形很好?”
“極好!”顧萬中說起話來神采飛揚!
因著水泥務,江蘇大部免了水患,又多了不少圩田,今年糧產竟勉強能自給自足,更不用說棉田增產四成有餘!
加之各處工廠都用了蒸汽機,開足了馬力將那絹絲綢布生產出來,三成順著長江逆流而上行銷湖廣、四川,餘下的多數都乘了海船外銷。
顧萬中這等先行者自是賺的盆滿缽滿,織廠連開了幾處,各色蒸汽機足足上百台。唯一美中不足者,這機器雖說皮實也難免有生毛病的時候兒,內府開辦的修理所又在金陵,請了大匠來一回最短也要五天光景,實在太耽誤事兒。
顧萬中就道:“伯爺何不將廠子也開去江南?如此行事也各有便利。”
李惟儉隻道:“此時還早,待往後再說吧。”
將蒸汽機廠子開在江南?那可不行啊!一則江南物華天寶,本就是財貨匯聚之地,又是大順最緊要的稅賦之源。因著稅賦一事,本就比其餘省份多了些怨氣。若江南將短板補足,隻怕來日與其餘省份差距越來越大,說不得就將大順給分裂了;
二則,江南缺乏各色物料,走海運如今成本還是太高,實在得不償失。
二人又敘話半晌,李惟儉麵上波瀾不驚,實則愕然驚覺好似自己個兒想錯了!他循著前世記憶,本道新生的工業資本早早晚晚會染指權力、尋租權力,如今發現好似想錯了!
那些能辦得了工場的士紳,家中無不與朝官沾親帶故,就好比眼前的顧萬中,此番造訪過後,明日下晌便要去拜訪當朝首輔。這……工業資本倒逼朝政之事,隻怕就近在眼前啊!
送走了顧萬中,李惟儉暗自思量,下定心思將步子再邁的大一些……比如將化工產業,連帶自己所知的化工知識盡數傾吐出來。
卻說李惟儉待客之時,寶琴遵著李惟儉吩咐,自會芳園過東角門便進了大觀園。寶琴先行到了怡紅院尋湘雲說過半晌話,臨了才道:“雲姐姐不知,四哥哥這幾日染了風寒,任憑廚房翻著花樣的做也難以下咽。方才眾姊妹纏磨了好半晌,四哥哥方才吐口,說是想吃一些尋常江南小炒。”
湘雲犯了難,蹙眉道:“這可如何是好?是了,我二叔如今便在江南,不若我求了二叔雇請個江南廚子來?”
寶琴還沒說話,翠縷便笑道:“大姑娘莫要說笑,這天寒地凍的,一來一回說不得就要兩月光景,哪裏還來得及?”
湘雲扶額笑道:“是我想差了。不過儉四哥家產千萬,也不是個差錢的,不若砸了銀錢從別處酒樓裏請個廚子來就是了。”
寶琴笑道:“哪裏用得著興師動眾的?我聽聞園子裏有位姑娘就有一手好廚藝,尋思著不若請了她來,也不用多加勞動,隻消指點一下廚子就好。”
湘雲不覺有異,頷首道:“是了,險些忘了邢姑娘,她倒是果真一手好廚藝。上回往林妹妹處去,蹭了幾筷子魚鍋,真真兒是鮮香無比。”頓了頓,又道:“琴妹妹不知,因著邢姑娘,大太太與姨太太方才鬧過一場。”
當下將那事兒說了,隨即道:“可憐邢姑娘那般品性,偏偏攤上如此家人。我有心去幫襯,卻也不好直接送銀子。若請了邢姑娘去幫襯也算兩廂便宜,琴妹妹可要讓儉四哥多給些雇請銀錢。”
寶琴頓時笑道:“雲姐姐都這般說了,料四哥哥也沒旁的話。既如此,還請雲姐姐幫著做個中人去勸說勸說,我與邢姐姐不過見了幾次,實在不知如何開口呢。”
湘雲頓時拍著胸脯道:“這有何難,你隨我來就是了。”
當下二人徑直往綴錦樓而來。此時因著賈赦喪期,二姑娘迎春還在東院守靈,夜裏也多半在東院休息,因是這綴錦樓便隻餘下邢岫煙一個姑娘。
寶琴與湘雲到得綴錦樓,邢岫煙聽良兒回話,趕忙下樓來迎。眾人進得內中略略敘話,湘雲才將來意說了出來。
邢岫煙心下感念,情知此番湘雲是變著法子來貼補自己,可她心下又怕貪占了人情來日不知如何報還。
一旁的寶琴不過敲敲邊鼓,方才並未如何說話,眼見邢岫煙麵有難色便笑道:“邢姐姐莫要多心,姐姐憑本事賺銀子,外頭說破大天去也指摘不得什麽。”
一言說動邢岫煙,她別無所長,讀書都是隨著妙玉學的,唯獨對自己那廚藝極為自信。這會子她已然拿了主意,卻不好說死了,隻道:“都這般說了,我再推卻就不會做人了。隻是此事我自己不好做主,須得問過父母才好拿主意。”
湘雲便笑道:“你父母定會準許。”
果然,到得這日晚飯後,邢岫煙往東院去了一趟,尋了熏熏然的邢忠與其母說了此事,那醉醺醺的邢忠聞言一個激靈醒了酒!
霍然而起道:“果真?好事兒啊,好事兒!”
其妻也道:“天大的好事兒!”當下扯過邢岫煙道:“你與李伯爺有舊,說不得就能撞見呢。你自己個兒用些心思,別學著園子裏的姑娘一般自命清高。咱們是什麽家世?她們又是什麽家世?
若李伯爺動了心思……不妨就應了。小老婆又如何?伯府的妾室,如今說出去比那五、六品小官兒的誥命還要有排麵兒呢!”
邢忠也道:“岫煙要是落在伯府,也不用多,給咱們謀個伯府的差事就好。我可是聽說了,那伯府的管事兒每月單是月例銀子就足足四兩,兩份兒就是八兩,天爺爺誒!一年存個上百兩銀子,這不什麽都有了?”
邢岫煙在一旁聽得臉麵羞紅,心下既膩煩,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期許。蟠香寺下幾回邂逅,邢岫煙對李惟儉記憶深刻。她又養在深閨,不曾見識過外間多少男子,因是難免會生出一些心思來。
心下想著李伯爺年輕有為,生得又好看,外邊廂都說能為堪比財神,誰知私底下卻又極貪嘴頑劣?與這般人物相伴,便是小老婆……好似也不厭嫌?
邢岫煙趕忙止住心思,連罵自己癡心妄想,須知那夏金桂生得與自己仿佛,家世還好了百倍,不也被李伯爺婉拒了嗎?
此時忽聽母親蹙眉道:“當家的,此事要不要與太太說?”
“這個……”邢忠不知邢夫人心思,以為其與李惟儉徹底鬧掰了,因是低聲道:“我看還是莫要張揚了吧。”
其妻頷首連連:“對,能瞞一時就瞞一時吧,往後說不得太太就能轉過彎來呢。”
此事就此定下,邢岫煙生怕父母再說出什麽虎狼之詞,因是急忙告辭而去。回返綴錦樓路上,邢岫煙不由得心下思忖,也不知來日去了伯府,會不會撞見那位少年伯爺。
……
卻說這日晚間,王熙鳳因著心事重重,便沒了素日的爽利,隻蹙著眉頭悶聲不吭、暗自思忖。待小丫鬟豐兒伺候著洗漱過,王熙鳳這才吩咐道:“去將我那藥酒取來。”
待豐兒取來藥酒,鳳姐兒獨自飲了一盅,又笑道:“瞧你也累了一天,不若也飲幾盅解解乏。”
豐兒受寵若驚,忙道:“我如何敢喝奶奶的藥酒?這可是稀罕物!”說話間卻盯著那藥酒眼饞不已。
小丫頭豐兒沒旁的嗜好,獨喜歡飲酒。
鳳姐兒瞧在眼裏就道:“平兒不在,我夜裏也不用旁的服侍,你隻管顧著大姐兒就好。虧得大姐兒如今六歲多了,比往常好帶了許多,不然又折騰的人睡不好。”
豐兒頷首道:“奶奶說的是,先前大姐兒須得奶嬤嬤摟著才能入睡,如今到了時辰自己個兒就張羅著睡覺了。”
“這就是了,既然無事,我賞你的酒,你怕什麽?”
豐兒禁不住酒香勾引,怯生生道:“那……那我就喝一盅?”
鳳姐兒道:“一盅值當什麽?這半瓶子都送你了。又不是什麽稀罕物,改日我叫人再配一些就是了。”
“哎。”豐兒喜滋滋應下,又謝過王熙鳳,待伺候了鳳姐兒洗腳後這才捧著酒瓶往西屋去了。
此時大姐兒果然已經睡下,豐兒眼見無事,便與另一個小丫鬟推杯換盞,不片刻便將瓶中酒一飲而盡。
待上更時,藥酒效力上來,兩個小丫鬟果然睡死了過去,那細碎的鼾聲隔著廳堂都能聽見。
鳳姐兒這會子忐忑不已,眼見時辰不早,便悄然落地穿戴齊整了。正待試探著出門兒,忽而便聽得後院兒傳來雜亂腳步聲。
鳳姐兒一怔,緊忙尋到後門貼窗觀量。便見那一身孝衣的賈璉鬼鬼祟祟摸了進來,隨著那尤氏一並進了屋裏。
王熙鳳看得銀牙暗咬,原本還心下忐忑不已,這會子卻怒氣勃發。思忖道:你這般對我不住,合該你做了忘八!
當下悄然摸到西屋,眼見兩個丫鬟與大姐兒睡得香甜,轉身到得門前悄然落下門栓,隨即輕手輕腳摸了出來。
自家門出來,那粉油大影壁東麵便是西角門,過了西角門是李紈居所,其與三春素日教習所在的抱夏中間兒又有角門,過了之後是一處院落,前頭便是大觀園的茶房,一旁又有個通往園子裏的小角門。
若不走這邊,就得再過東麵的一處角門,而後走大觀園正門旁的聚錦門。此時大觀園早已關門落鎖,鳳姐兒自然不好從那邊兒走。
因是鳳姐兒大大方方往前行去,過得那角門,迎麵果然撞見來耍頑的婆子。婆子見了鳳姐兒就是一驚,鳳姐兒就道:“白日裏探丫頭來請教,我卻忘了一樁要緊事,不用管我,我交代了事宜便回來。”
婆子不敢問話,唯唯應下便目送王熙鳳往園子裏而去。
卻說王熙鳳一路過沁芳亭,隨即駐足四下觀量,眼見四下無人這才往東麵繞去。轉眼繞到省親別墅東麵側殿,眼見門上無鎖,便知這會子那野牛已然來了。當即探手一推便輕輕將門扉推開,隨即快步入內,反手又關門落栓。
身形貼在門扉上心下怦然不已,抬眼又見那模糊身形邁步而來,鳳姐兒咬著下唇半晌沒開口。
那漆黑身形就笑道:“鳳兒,你來了。”
鳳姐兒定在那裏也不動作。
李惟儉挪步上前低聲喚道:“鳳兒~”
探手攬住其肩頭,鳳姐兒卻扭身掙開,咬著下唇道:“隻……隻這一回了,往後再沒有。”
她說的決然,李惟儉心下卻哪裏肯信?這等事兒,要麽就沒有,要麽就有無數回。
李惟儉便哄道:“都依著你就好。”
鳳姐兒歎息一聲,麵上再也掛不住。說到底還是那日她先勾引了李惟儉,卻怪不得人家什麽……
臨近二更時,茶房裏的婆子散過一場,贏了的喜笑顏開,輸了的罵罵咧咧。
有婆子便道:“如今三姑娘管家,總要做做樣子,我看還是照例巡視一番吧。”
另一婆子冷笑道:“三姑娘又如何?誰又能知曉咱們的辛苦?主子們好生安睡著,卻要咱們頂風冒雪的巡視。我看做做樣子就算,這夜裏還會有賊人不成?”
先前的婆子就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我看三姑娘是個厲害的,你若不怕就隻管在茶房裏縮著,我卻要去巡視一番了。”
那婆子也不答話,隻管自顧自的吃著酒菜。
先前的婆子歎息一聲,提了燈籠便往外頭而來。按照規矩,自然是四下都得巡視了。可這婆子討了個巧,瀟湘館、綴錦樓、秋爽齋這半邊兒園子,自然須得仔細巡視了。待過了凸碧山莊,這東半邊兒的園子,隻消貼著省親別墅走過,而後往怡紅院去巡視就是了。
剩下那些庵堂、家廟,左右都有人在,也無需去巡視了。
這婆子轉過半圈兒,自凸碧山莊下來沿省親別墅而走,方才到得飛花樓近前,便隱隱聽得女聲如泣似訴。
婆子打了個寒顫,仔細傾聽又沒了動靜。當下罵罵咧咧,以為是梨香院裏的小戲子大半夜的又來吊嗓子嚇唬人。
提著燈籠邁步又走,剛到側殿,忽而便聽得女聲陰笑不已。婆子頓時嚇得汗毛倒豎,當下哪裏還敢查探?隻叫了一聲‘鬼啊’,悶頭便往茶房奔行而去。
不料急切之下,婆子一個拌蒜竟摔了個狗啃屎!那婆子也顧不得疼痛,爬起來連那燈籠也不要了,想起這人身上有三把火,更是連頭也不敢回,跌跌撞撞朝著那茶房跑去。
卻說側殿裏為之一靜,婆子剛過沁芳亭,內中便躥出兩道身形來。鳳姐兒提心吊膽四下觀量一眼,趕忙催促道:“你,你快走!”
李惟儉自信身手,不說秦顯家的守著東角門,由得他往來,單是那牆頭,隻憑他如今的身手就能攀越而過。因是回身抱了鳳姐兒一下,低聲道:“你可有法子?不行先隨我去家裏躲躲?”
鳳姐兒急得跳腳,隻道:“你莫管了,我自有法子。”
當下李惟儉不再停留,扭身疾走一陣便掩身於黑夜之中。鳳姐兒繞省親別墅而走,自凸碧山莊、蘅蕪苑繞過,轉瞬到得秋爽齋。抬眼觀量,便見內中亮著燈火,心下頓時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