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也不知是那硝化甘油真個兒有用,亦或者是賈母心緒好了,自打重陽過後,賈母這身子反倒見好。黛玉與賈家眾人無不暗自長出了一口氣。

其後又有好事,賈政賦閑月餘,到底得了旨意,轉任光祿寺少卿。雖品級不曾變動,可京官兒素來比地方官兒大一級,因是賈家上下無不雀躍,一時間酒宴連綿,賓客不絕。

轉眼到得十月裏,薛蟠明正典刑,於菜市口處斬。薛姨媽與寶釵強撐著置辦了喪事,轉頭兒便病倒,成日躺在炕上啜泣。寶釵每日勸慰,陪著淌了不知多少眼淚,卻始終勸不好。

寶釵情知大喜大悲都易傷身,生怕薛姨媽哭壞了身子骨,便尋思將薛姨媽送去榮國府,有王夫人作伴,姊妹倆彼此寬慰,總比小輩的勸慰好。

寶姐姐心中意動,正要尋機去榮國府登門造訪,這日夜裏,忽見同喜連連幹嘔。那同貴、鶯兒不明所以,寶蟾卻是知曉內情的,直看得暗自咬牙切齒。

她往刑部死牢去了幾回,偏生被夏金桂說中了,大爺薛蟠是個沒種子的,折騰了這般久,非但是她,便是那重金請了的馬寡婦也不見動靜。

反倒是這同喜,不過與薛二爺匆匆一回,如今竟有了孩兒!

寶姐姐瞧在眼中,心下頓時恍然,麵上卻不動聲色。隻說同喜身子不爽利,打發其先行去歇息。同貴、鶯兒都讚寶釵寬厚,那同喜自家知自家事兒,麵色暈紅,忍不住掛著喜色退下。

待轉天一早,寶姐姐推說擔憂薛姨媽身子骨,緊忙打發下人去請了郎中來。是時屏退左右,獨留了同喜作陪。

那郎中先行瞧過薛姨媽,隻說憂思過甚,開了一味方子。待瞧過薛姨媽,寶姐姐緊忙道:“郎中,我這侍女近來身子不甚爽利,煩請郎中也給瞧瞧。”

郎中應下,同喜上前探手任其診脈。待半晌,那郎中笑著拱手道:“恭喜,這位姑娘是喜脈。”

不待寶姐姐言語,那炕頭病殃殃的薛姨媽一骨碌爬起來,厲聲喝問道:“果真?”

那郎中道:“回太太的話,錯不了,這位姑娘滑脈雖偏弱,仔細查探卻也能查探得出來。”

薛姨媽頓時大喜過望,一掃先前暮氣,緊忙要叫人打賞郎中。寶姐姐緊忙遞過去個眼神兒,薛姨媽這才後知後覺,強壓下狂喜,耐著性子與郎中說過幾句,這才請寶釵將其送出。

待寶釵送過郎中,薛姨媽不禁摟著同喜哭道:“天可憐見,大房總算有後了。”

說過又蹙眉道:“奈何不知是男是女,早知如此,那日就該讓同貴也一道兒——”

“媽媽!”寶釵趕忙止住薛姨媽話頭兒,又指了指外頭,示意隔牆有耳。

薛姨媽緊忙捂了嘴,又取下手腕上的金鐲子來給同喜戴上,低聲欣慰道:“好姑娘,定要給薛家生個男孩兒啊。”

同喜紅著臉兒悶頭應下。

另一邊廂,寶蟾眼見寶釵送過郎中後,關起門來商議事兒,留了同貴保守門前,偏不曾叫自己前去。心下不禁暗忖,她與夏金桂鬥得厲害,為了子嗣舍了麵皮,與寡婦一道兒去死牢裏伺候薛蟠。不想辛苦一場一無所得,偏被那同喜後來居上。

論起來那同喜與大爺素無瓜葛,夏金桂是明媒正娶的奶奶,自個兒是那得了偏寵的,怎麽論也輪不到同喜來摘桃子。

當下心頭不忿,轉頭兒便尋了個多嘴的婆子念叨了兩句。這薛家上下人等,半數都是夏金桂的陪房,那婆子碎嘴幾句,不到下晌夏金桂就得知了。

因著先前寶蟾語焉不詳,是以瞎話說什麽的都有。夏金桂隻道是前些時日同喜也去了大牢與薛蟠有染,想著自個兒肚子並無動靜,反倒是薛家的丫頭有了動靜。她還琢磨著卷了薛家的股子再嫁呢,若果然有了孩兒,她哪裏還走得掉?

非但如此,她早已惡了薛姨媽與寶釵,說不得來日自個兒連嫡母的名分都沒了,若被掃地出門,豈非竹籃打水一場空?

夏金桂素來驕矜,氣惱之下,當即領了人便往後頭正房裏去鬧。進來指著同喜便罵,又要上前廝打。寶釵與鶯兒趕忙阻攔,鶯兒又被那夏金桂抓了個滿臉花。

薛姨媽生怕同喜動了胎氣,緊忙將其護在身後,隨即厲聲喝道:“你再吵嚷,明兒我便送你回家去!同喜往大牢去,是我準了的。當日問你去不去,你自個兒嫌死牢髒,怎麽說都不去,如今又來吵嚷是個什麽道理?”

夏金桂被噎得沒話,幹脆胡鬧起來,將個薛家鬧得雞犬不寧。寶釵實在忍不了,緊忙尋了薛家婆子將夏金桂送去了前院兒。

人一走,寶釵瞧著捂著臉啜泣的鶯兒,又見同喜心有餘悸,便湊過來與薛姨媽道:“媽媽,嫂子不是個安分的,說不得來日會鬧出什麽來。同喜留在家中,隻怕遲早遭了算計。”

薛姨媽蹙眉道:“這可如何是好?不然你帶了同喜先出去別居?”

寶釵便道:“如今哥哥去了,薛家的指望又在同喜身上,依著我,媽媽不若領了同喜往賈家避一避。待來日同喜瓜熟蒂落,咱們再說旁的。”

薛姨媽聞言忽而想起早前兩回去賈家,與王夫人私下說話時,王夫人多有掃聽寶釵之意。瞧那意思,好似要舊事重提,再續金玉良緣?若是這般,自個兒領著同喜,何如寶釵領著同喜去?

因是思量著搖頭道:“哪有做婆婆的躲出去,留了小姑子與嫂子在家的?我看莫不如你領了同喜去……先前你姨母還提起你呢。”

寶釵雖聰慧,一時間卻不曾多想。想著薛姨媽所言雖有道理,可留了薛姨媽與那夏金桂在一處,薛姨媽難免受氣,是以就有些不大樂意。

薛姨媽想著薛蟠已死,薛家如今名聲也不大好,算算與寶玉倒是半斤八兩,再難尋到可心的婚事了,於是便不住的勸說寶釵。

寶釵耐不過薛姨媽纏磨,隻得應承下來。

轉天薛姨媽親自往榮國府去看望王夫人,姊妹二人閑話,薛姨媽便與王夫人道:“也不知祖上做了什麽孽,蟠兒竟娶了這般母夜叉回來。如今蟠兒雖去了,她眼裏愈發不能容人。我這做婆婆的還好說,她卻愈發不待見寶釵。”

王夫人聞弦知雅意,便道:“既合不來,也不好湊在一處。每日家齟齬不斷,吵嚷不休的又如何過日子?我看莫不如讓寶釵搬回來,仍住大觀園裏。有我照看著,過些時日也說一門妥帖的婚事。”

薛姨媽便道:“此事須得姐姐幫襯了——”想起寶釵先前說過,她臨行前除了邢岫煙,竟將賈家一眾姑娘都得罪了。薛姨媽便道:“——不過寶釵如今待字閨中,倒是不好再進園子,我看不如叫她住我先前那小院兒吧。”

王夫人自是應允,一時間姊妹兩個重敘舊情,瞧著好似一如當初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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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這日怡紅院裏,鴛鴦端坐一旁,鳳姐兒自個兒打著算盤,蹙眉憂心道:“前頭老太太大壽,又有重陽往宮裏送賀禮,加之老爺高升連番宴請,算算月餘光景竟去了五千兩。且往後又有各家紅白喜事,說不得還要個三兩千的,這九月才進的賬,轉頭兒就去了半數,全指望臘月裏莊子上能多些出息,不然明年也是難熬。”

鴛鴦就道:“二奶奶如今可是財主,哪裏會在意這三兩千的?”

鳳姐兒麵上不大高興,一旁的平兒幫襯道:“鴛鴦姑娘,這公是公、私是私,我們奶奶好不容易攢了些體己,總不能一直往公中貼補吧?”

鴛鴦卻笑道:“哪兒來的公私?如今是二奶奶掌家,來日還不都是二奶奶說了算?”

鳳姐兒撂下算盤意味深長道:“這卻不好說了。”

鳳姐兒頭二年掌家,自是將周瑞家的等王夫人的陪房盡數打發了,防著的就是日後王夫人依仗這些人手給自個兒使絆子。

誰料王夫人到底是有手段的,眼看陪房隻留下三兩戶,幹脆便拋灑銀錢,四下施恩籠絡那賈家的家生子。

鳳姐兒年歲方才花信,陪房少也就罷了,頂事兒的也不多。又因鳳姐兒管家嚴苛,那散漫慣了的賈家下人自是心下暗恨。王夫人略略籠絡,便將府中下人收攏了大半。

近來鳳姐兒警醒過來,卻為之晚矣。且鳳姐兒的性子,又哪裏肯矮下身段來收買仆婦?

於是鳳姐兒思忖一番,咬死了各處關要,尤其是那各處廚房,防著王夫人使下作手段。餘下的隻能聽之任之。

鴛鴦笑著沒答,須臾便有豐兒蹙眉進來,回話道:“奶奶,來旺媳婦說,翻找了庫房,偏生一時間尋不見那蠟油凍的佛手。打發我來給奶奶回話,說許是放在了別處,待尋到了立馬給老太太送去。”

鳳姐兒蹙眉不已,嗔怪了幾句,又看向鴛鴦。

鴛鴦起身道:“老太太估摸著也是一時興起,說不得轉頭兒就忘了。既一時尋不到,那就等尋到了再說。”

鳳姐兒雖不喜鴛鴦,卻緊忙打發平兒相送。待平兒回轉,鳳姐兒不禁嘀咕道:“那佛手是我放的,怎地就沒了?莫非家中遭了賊不成?”

話音落下,卻不見平兒回話。鳳姐兒抬眼觀量,卻見平兒欲言又止。鳳姐兒便道:“你又知道些什麽?有話不妨直說。”

平兒囁嚅著道:“奶奶不知,自打太太能到處走動了,家中仆婦、丫鬟都放縱了許多。薔二爺等時常往家中來,起先還有人攔著,偏太太撞見兩回,隻說都是家中子弟,莫說是來家中,便是往園子裏去也無妨。”

鳳姐兒蹙眉不已。

平兒又道:“打那兒之後,薔二爺等往來的就頻繁了……前幾日有人瞧見薔二爺空著手進來,卻卷了個包袱出去,也不知內中裝了什麽。”

“果然招了賊啦!”鳳姐兒氣得直拍桌子。

平兒便道:“奶奶若是氣不過,不若尋老太太說說?”

鳳姐兒思量須臾,搖頭道:“虧得儉兄弟的藥,老太太才好轉了幾日,還是莫要讓老太太煩心了。”鳳姐兒也知感恩,這些年錯非得了賈母喜愛,夾在邢夫人、王夫人當間,隻怕慪也慪死了。

鳳姐兒正思忖著如何應對,忽而又有婆子來回話:“奶奶,夏太府打發了一個小內監來說話。”

鳳姐兒頓時不樂意了,道:“又是什麽話?一年他們也搬夠了。”頓了頓,又問:“你二爺呢?”

婆子道:“二爺說身子不爽利,請奶奶去見。”

王熙鳳嘟囔道:“什麽不爽利,不過是舍不得銀子罷了。”

夏太監打發小黃門來,賈家不好不見,鳳姐兒便忍著惱火叫人領了進來。

待小太監入內,鳳姐兒便問所為何事。小太監道:“夏爺爺因今兒偶見一所房子,如今竟短二百兩銀子,打發我來問舅奶奶家裏,有現成的銀子暫借一二百,過一兩日就送過來。”

什麽暫借?不過是勒索罷了。

鳳姐兒心下腹誹,麵上笑道:“什麽是送過來,有的是銀子,隻管先兌了去。改日等我們短了,再借去也是一樣。”

小太監道:“夏爺爺還說了,上兩回還有一千二百兩銀子沒送來,等今年年底下,自然一齊都送過來。”

鳳姐笑道:“你夏爺爺好小氣,這也值得提在心上?我說一句話,不怕他多心,若都這樣記清了還我們,不知還了多少了。隻怕沒有;若有,隻管拿去。”當下又吩咐平兒,取了四百兩的銀票來送與小太監。

平兒送出時,又塞給小太監十塊銀元。

待平兒回轉,王熙鳳正要吐槽夏太監勒索無度,卻見平兒訝然道:“奶奶可知,寶姑娘又要回來了。”

鳳姐兒訝然不已,忙問:“哪兒來的說法?”

平兒便道:“前頭二門處婆子說的,說是方才太太送姨太太時,姨太太說明兒便送寶姑娘過來。”

鳳姐兒不禁冷笑不已:“哪裏來的臉麵再回來?”

正說話間,外頭的婆子道:“太太來了。”

鳳姐兒慢悠悠起身,與平兒道:“瞧著吧,定是為了寶釵之事。”

果然,鳳姐兒迎了王夫人入內,待落座了,那王夫人就道:“如今薛家情形不好,文龍方才發喪,那夏金桂又不是個安穩的,每日裏與寶釵計較。方才你姨媽來求肯,加之我思量著如今寶玉也大了,莫不如將寶釵迎回來,仍讓她住先前的小院兒。”

鳳姐兒不鹹不淡道:“太太可是問過老太太了?”

王夫人心下不痛快,說道:“問過了,老太太如今懶得管事兒,隻叫咱們商議就是。”

鳳姐兒心下暗忖,隻怕王夫人這會子還不知寶釵將家中上下都得罪了一遭。此番迎回來存著以為臂助的心思,隻怕要適得其反……若隻是鳳姐兒與王夫人鬥法,那三姑娘探春隻怕要袖手旁觀。可如今多了個寶姑娘,說不得探春便要幫著自個兒了。

這般想著,鳳姐兒就笑道:“老太太既發了話,那便依著太太就是。可要家中打發車馬去迎?”

王夫人暗自舒了口氣,笑道:“你姨媽說明兒親自送來,不用去迎。”

鳳姐兒應下,王夫人方才起身回轉。

卻說王夫人回轉自己院兒中,又聽聞賈政這會子散衙歸來,思忖一番,忙讓人將賈政請了來。

待賈政入內,王夫人便說了寶釵明日要來之事。

這些時日為著寶玉的婚事,夫妻二人沒少計較,王夫人主張寶釵為主、妙玉為輔,偏賈政一直不肯鬆口。

如今舊事重提,賈政便蹙眉道:“還是不妥,隻怕妙玉不肯應承。”

王夫人無法,忽而想起一樁事來,便道:“聽聞城中有個張半仙算卦極準,此事究竟如何,何不請了張半仙來給算上一卦?”

賈政冷聲道:“子不語怪力亂神,江湖術士所言如何能信?”

王夫人便道:“算一算也沒壞處。且非止寶玉,探春、惜春年歲也大了,另又環哥兒、蘭哥兒,不如一並算算。”

賈政想著如今大姑娘元春在宮中備受冷落,便應承下來:“也罷,那尋個日子請來家中算一算吧。”

便在此時,忽而聽得外間有丫鬟道:“姨娘怎麽不進去?”

隨即趙姨娘慌張道:“我聽聞老爺回來了便來瞧瞧,又想著怕是與太太商議要事呢,我還是不進去了。”

說罷慌慌張張行去。

王夫人頓時拉下臉來,賈政回護道:“鬼鬼祟祟,什麽樣子!我去訓斥她一番!”

當下負手邁步而出。賈政本要去尋趙姨娘,不料才出門便有婆子回話,說前頭孫少卿打發人來送了名帖,賈政緊忙又往前頭去。

趙姨娘在房中等了半晌,待小鵲回話才知賈政又去了前頭。心下腹誹一陣,又問小鵲賈環在何處。

小鵲便道:“怕是又去園子裏耍頑了!”

趙姨娘罵罵咧咧一通,徑直起身往大觀園裏尋賈環去了。誰知賈環頑皮,這會子也不知去了何處,趙姨娘尋了一圈兒,轉眼到得櫳翠庵左近。

此時櫳翠庵大門打開,寶玉出來回身恭恭敬敬朝著內中一禮,道:“那我明日再來尋姐姐。”

說罷一步三回頭而去,那妙玉倚門觀量,忽而瞥見神色不善的趙姨娘,頓時冷下臉來就要關門。

趙姨娘最是看重臉麵,眼見妙玉如此蔑視,頓時就惱了,叫道:“神氣什麽?來日也不過是給人做姨娘的命!”

眼看要關上的大門忽而頓住,繼而複又敞開,妙玉蹙眉行出來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