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李資難得回京一次,這次時間更緊,一大早,工部、戶部、宮裏都跑了一圈之後,收拾東西上路,臨出城門前還是沒忍住,拐道朝林府馳去,還未進巷子,便被一溜的馬車轎子擋住去路,李資看著林家門口車水馬龍的景象,發了好一陣的呆,才歎道:“走吧。”

馬車出了城,便跑了快了起來,李資閉著眼靠在坐墊上養神,忽然有若有若無的簫聲入耳,很有一股逍遙閑適的意味,隨著馬車行近,簫聲漸漸清晰,李資猛地睜開眼睛,一句“停車”才剛出口,馬車已然先停了下來,成三子的聲音從車外傳來:“爺!”

李資有些忐忑的掀開簾子,便看見一身白衣的秀逸少年正笑盈盈的站在樹下,見他看了過來,用手中竹蕭撥開柳條,慢慢走了過來,春風拂過他的衣襟的長袖,拂過他的白衣黑發,一切恍如夢中。

李資愣愣的看著,直到林楠走到車前,才如夢初醒,從車上一躍而下:“你……”

林楠唇邊含笑的看著他,臉上頗有幾分得色:“每一次都是,我一回頭,一轉身,一駐足……就能看見你站在那裏,這一次,總也該讓你看見我一次。”

李資搖頭失笑:傻子,若不是一直看著你,怎麽能讓你一回頭,一轉身,一駐足,就能看見……

如今,總也不枉我一直看著你,終於肯主動來看我一次。

溫聲笑道:“怎麽這個時候,竟還能抽的出時間過來?”

林楠笑得甚是得意:“就是因為大家都覺得我會很忙,所以才能抽的出閑來啊!”

聳聳肩道:“不過,若是殿下再晚一點過來,恐怕我就真的等不到了。”他不是某奶奶筆下,為了愛情可以不顧一切的人,再晚就要開宴了,雖想來送他一次,卻不會為了看他一眼,扔下所有人不管,讓他爹以及身邊所有人,因為他陷入尷尬的境地。

現在卻是該回的時候了,林楠向後退開兩步,笑道:“每次都是殿下送我,且讓我也送殿下一次吧!”

李資看了他許久,雖有許多話想說,最後出口的也隻是一個“好”字。

轉身掀簾子上車,上到一半卻又回過頭來,道:“你今兒要吹什麽曲子來送我?”

林楠再次退開兩步,搖頭:“不吹。”

李資笑笑,沒有說話,轉身上車。

成三子對林楠微微點頭,吆喝了一聲,馬兒拉著車跑了起來,速度漸快。

李資從窗口注視著少年越來越遠的身影,這狠心孩子居然真的沒有吹簫,隻是負著手,含著笑,靜靜看著,看著馬車一點點在視線中變小。

馬車轉過一個小坡,李資再也無法從視線中找到那個人的身影,臉上的笑容漸漸消散,慢慢坐回座椅,發了一陣呆,卻又突然搖頭失笑——這小子,果然就像他自己說的一樣,是個自私自利的小人,即使在臨別一刻,想的不是讓他放心,不是給他留下美好的感受,想的隻是看一眼,再看一眼,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就和……自己一樣。

忽然又想起老六來——哼,你有你的“獨酌無相親”又如何,你有你的“黃玫瑰”又如何……

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快活和滿足。

林楠拐到後門下馬,在門口輕敲了兩下,第三聲還沒落下,門就吱呀一聲開了,林全從門縫裏探一隻手一把將林楠拽了進去,又伸頭向外看了看,砰的一聲將門摔上,埋怨道:“大爺你害死我了!”

林楠也顧不得計較他的無禮,皺眉道:“我的馬還在外麵呢!”

若是一般的馬也就算了,今兒他騎得,還是先前從李資那裏“訛”來的好馬,是李資打小兒養大的,隨隨便便弄丟了可不成。

林全嘴皮子動的飛快:“知道了知道了,小的一會就去牽,保證丟不了,就算丟了,小的一準給您找回來!大爺您趕緊去見老爺吧,老爺叫人尋您已經小半個時辰了……小的東躲西藏的才沒給人找到,您待會見了老爺,可一定要說小的同您在一起,不然小的屁股一準開花……”

林楠隨口應了一聲,向林如海的書房走去,林全忙道:“錯了錯了!您還沒換衣服呢!”

林楠若這幅打扮去林如海那兒,一眼就會被看出是出了門的,那他可就慘了。

要說這個時代,最煩的就是換衣服了,家常的、見客的、出門的,各有各的講究,若是哪一天事兒多,換衣服就得七八趟,真真把人瑣碎死。

林楠不耐煩道:“你當父親是傻子呢?家裏就這麽大,半個時辰還找不到,還能不知道我是出門了?何況我回去換衣服,就不會被人看見了?到時候瞞沒瞞過去,罪加一等倒是真的。”

林全苦著臉哀嚎道:“那小的可怎麽辦!”

林楠拍著他的肩膀安慰道:“安啦,我會記得你替我挨過板子的。”

林全一張臉更皺的跟苦瓜似得,目送林楠離開,然後垂頭喪氣的開門,不多時便從門外傳來一聲慘叫:“天殺的小毛賊!居然連我們林府的馬都敢動!”

林楠剛從後門轉出去不久,還未到書房,便被行色匆匆的林福截住,急道:“我的小祖宗,你跑到哪兒去了,小的腿都快找斷了!”

不等林楠說話,又道:“先前五殿下過來,老爺命小的來尋您去陪客,小的沒找到您,這會兒二舅爺也說要先見見老爺,現在花廳等著,老爺招待五殿下一時分不開身,您先去陪陪吧!”

林楠嗯了一聲,問道:“璉二哥和寶玉也來了?”

他明明記得和李旬約的是晚間,偏生這麽早過來,倒害得他被他爹逮個正著。

“大爺您大喜,璉二爺和寶二爺怎麽可能不來?早便到了!”

林楠道:“請他們幫著陪陪過來的年輕哥兒們。”他現在年紀雖小,卻是正兒八經的朝廷大臣,和那些同齡人已然不算一撥的,在一處說話也拘謹,偏家裏除了他,沒什麽小輩,隻能請那兩個幫忙陪客了,賈璉懂做人,寶玉有才氣,也不會讓人覺得怠慢。

不由歎了口氣,等下次他去別人家做客,說不得就要被安排和一堆七老八十的朝臣一桌了,想想便覺得別扭。

雖然林楠更想知道李旬同他爹說些什麽,但是總不能將賈政撂在那兒,遺憾的看了眼書房,便進了小花廳。

賈政過來是替賈珍告罪的:“……前兒晚上東府裏的蓉兒媳婦沒了,因楠兒你剛傳了喜訊,便也沒敢來報喪壞了興致……因府裏有了白事,不便過府,所以托我來告罪一聲。”

林楠道:“舅舅言重了,原是外甥失禮了,還要煩舅舅替我向珍大哥哥和蓉哥兒道一聲節哀。”

原來秦可卿還是死了,他不記得原著中秦可卿的死是什麽時候的事兒,但卻知道秦可卿之死是賈府衰敗之始。所謂盛極而衰,如今沒有了賈元春封妃的盛極,不知賈府的衰敗是否還會如約而至。

不過,如今賈府的形勢和原著已經有了許多不同,林家的關係且不提,賈府先是因王夫人之事,和王家疏遠不少,後又沒了賈元春的封妃,更重要的是,賈政因被林楠數次提攜,在工部做的有聲有色,甚至已經入了李熙的眼,若是這次再將建鹽場之事給他,有了這等大政績,隻要賈政自身能行得正坐得穩,應該就不會因私藏贓物、放貸這些小事被抄家問罪了。

想起放貸,林楠想起王熙鳳,原著裏她做的傷天害理的事兒可不少,遂決定閑了的時候找林福問問,他先前已經敲打過王熙鳳一次了,若她還是我行我素,就不要怪他不客氣了!若是以前他還會顧及王家,現在有了林如海撐腰,什麽事兒都可以放開了手腳來做。

管這麽多倒不是他多事,或是有什麽聖母屬性,而是形勢所逼。

撇開對他不錯的賈母和賈政不談,賈府無論如何也是他的母族,賈府有難,他若不拉扯,便要被世人詬病,與其等到那個時候動關係、欠人情,倒不如從跟上絕了這些禍根。

想了想,又道:“說來是外甥失禮,昨兒外甥去了工部,竟也沒去拜望舅舅,還望舅舅海涵。”

賈政又不是瞎子,昨天那一撥人進工部,他豈會沒有看見?隻是當時林楠被三皇子、工部尚書、工部侍郎、戶部侍郎等等他隻能仰望的人簇擁著進來,他如何敢上前打招呼?

見林楠主動提及,忙客氣了幾句。

林楠故作沉吟了一陣,才道:“舅舅可知昨兒外甥去工部,所為何事?”

賈政搖頭,他也覺得納悶的很,按說這般陣仗的事兒,早該傳的沸沸揚揚了才是,然而直到現在,六部都安安靜靜的,沒有任何消息傳出來,仿佛他昨兒看到的場景隻是幻覺一般。

林楠道:“無怪舅舅沒有聽到風聲,原是陛下下了禁口令,事關機密,別管是誰傳出去的,但凡知道此事的,個個都要問罪。”

“那楠兒你……”既然這麽機密,怎麽就敢在他麵前亂說?

林楠笑道:“告訴舅舅,自然有告訴舅舅的理由。”

頓了頓,道:“昨兒,原有人薦了舅舅,我自然是萬分願意的——要知道,這件事兒若做好了,足可以流芳百世,惠及子孫……隻是……”

流芳百世、惠及子孫!

賈政整張臉都在發光,強自按捺住追問的衝動,等著他繼續。

卻見林楠歎了口氣,道:“可是有好幾位大人,對此都頗有疑慮……”

頗有疑慮?還好幾位大人?!賈政的一顆心懸了起來……

林楠似猶豫了許久,才道:“……都說,說,舅舅府上的用度奢靡的很,且觀府上的進項,應該維持不了這等奢靡的生活才是,甚至有人說……”

賈政急聲問道:“說什麽?”

林楠朝門外看了看,探查到附近並沒有人,才靠近賈政,小聲道:“說舅舅管著水泥和瓷磚一塊,別說是過得奢靡些,便是想要建座金山銀山,也不過是動動手指的……”

話未說完,賈政已然驚的站了起來,腳下的凳子因他起的太急轟然倒地他也全然不覺,隻氣的、急的、怕的雙手發顫,道:“沒有的事!簡直是……我……我……”

想到說話的人起碼都是侍郎一級的人,他連“汙蔑”兩個字都不敢出口,想到聽到此言的人中更有皇子尚書等人,一時間隻覺得渾身發軟,雙眼發黑。

林楠忙扶他坐下,道:“外甥自然知道舅舅為人方正,可是……唉!別說外人了,便是外甥也……”

等賈政稍稍緩過勁來,才繼續道:“舅舅府上每年進項多少,外甥不知,但先前卻也聽妹妹提過舅舅府上的花銷,大的不說,隻說單一道茄子,也要用十幾隻雞來煨,做好了卻不過是端上桌放一放,略動動筷子就撤了……外甥也在宮裏用過幾次飯,莫說皇子皇孫,便是陛下,用的吃食也隻是尋常,且隻是將將夠的分量,每一盤總要用上大半。雖吃食上隻是小事,但朝廷到處都要用銀子,上上下下都節儉的很,舅舅府上這般行事,的確讓人不得不……”

賈政張了張嘴,到底沒有發出聲音,麵色灰敗。

林楠也知道賈政也算是節儉的,不然也不會因為探春給寶玉做了雙鞋子就罵她奢侈,但這人向來是大男子主義,總認為管家是婦人的事兒,不願意多問,是以又再加一把火,道:“我知道舅舅向來不愛管這些家務事,但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若是家事不寧,陛下看著也會覺得無用。且從古至今,有多少朝廷重臣是敗在治家不嚴上的?遠的不說,前兒斬了的漕運總督,若不是被兩個兒子將河道上的銀子拿去賭了,至於惹下這潑天的官司嗎?舅舅雖向來清廉,但是舅舅身邊的人呢?舅舅家裏的人呢?若他們惹出亂子,可不是舅舅一句不知情就能說得過去的。”

頓了頓,又道:“舅舅得閑,還是把家裏的帳看一看的好,不是外甥危言聳聽……舅舅身邊的管事,吃的用的,倒比外甥還好些。全京城的人包括萬歲爺都知道外甥有掙銀子的本事,外甥家裏便是過得再奢靡,也不會有人多說什麽,但換了舅舅家,恐怕就不一樣了……”

賈政原就被嚇到差點魂飛魄散,這會兒更是心亂如麻,恨不得立刻回去將府裏上上下下都查一遍,林楠看出他神思不屬,起身道:“珍大哥的事,外甥會轉告父親,這會就要開宴了,舅舅不如先……”

賈政苦笑著起身,他如今哪還有吃酒的心情,卻也不能飯也不吃便走,勉強笑道:“今兒多謝楠兒提醒……”

林楠笑笑道:“舅舅不嫌我多事就好……”

送賈政出了門,又笑著低聲道:“這次的事,舅舅也不是全然沒有機會,父親和外甥在這件事上都能說得上話,若是舅舅將家裏看的緊些,外甥回頭央了父親,便是用身家性命作保,也要給舅舅搶到這個差事!”

賈政嘴唇顫顫,他方才都已經快萬念俱灰了,沒想到到後麵居然還有好事等著,又是感激又是忐忑,一時說不出話來,被林楠哄勸著跟著下人入席去了。

林楠鬆了口氣,原著裏賈政不過被個郡王爺的管家說了幾句,就嚇的差點把賈寶玉打死,自己這一顆甜棗一頓棍子的,比原著中應該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吧?這樣一來,等賈珍要大操大辦秦可卿的喪事的時候,賈政總要出頭說話,到時候不是賈珍聽勸,不再那麽張揚,就是東西二府生分……若是後者更好,他早就看不慣東府做的一些事了,倒了才好!

送走賈政,開宴的時間便到了,林楠也不及去看看五皇子那邊的情況,匆匆回房換了衣服,去前廳待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