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全大昌最有錢、日子過得最奢侈的是三種人,河工、鹽商和海商。
河工吃的是國庫,鹽商掏的是每個百姓的腰包,而海商則專掙有錢人的銀子,賣的是個新奇,比起前者,海商的銀子,倒還算幹淨。
現如今,河道上被李資一頓整治,河工抓的不少,殺的不少,便如鹽商們將林如海喚做閻王爺一般,那些河工何嚐不是將三皇子當成了三閻羅?雖現在李資已經沒有日日守在河道上了,但規程已經定下,且又有於長箋這油鹽不進的老兒管著,是以河工們雖看著海量的銀子在眼前,卻再不敢可勁兒的撈。
而鹽商這邊,更是連財路都要斷了,一個個人心惶惶,也唯有海商,雖利潤極高,掙的卻是良心錢,倒還能安安穩穩的過下去。
王會長介紹給歐玉泉的海商名為劉湘,名字極為普通,但人卻風采『逼』人,儒雅中帶著豪氣,上唇兩撇小胡子,更添幾分沉穩霸氣,是讓人一見便為之心儀的人物。
聽完王會長的介紹,劉湘也料到了他們的來意,似笑非笑的看了王會長一眼,漫聲道:“王老哥這樣可就沒意思了啊!”
王會長苦笑道:“老哥也知道這事兒做的不地道,可是老弟啊,老哥以後還要過活呢……”
歐玉泉不待他說完,便截斷道:“聽聞劉老板做的是海上的生意,現在突然將手伸到咱們鹽商這邊來,怕是不妥吧?”
劉湘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道:“早就聽說鹽商霸氣,幾乎是分疆裂土、劃片而治,甚至下令南地之民不得買北地之鹽,今兒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啊!咱們海商可沒有鹽商這份氣勢,隻能見縫『插』針,哪裏能掙銀子就到哪裏去,倒是讓歐老板見笑了啊!”
見兩人說話都帶上了火『藥』味兒,王會長苦笑道:“大家都給我個麵子,坐下來好好說,買賣不成仁義在嘛!”
劉湘笑笑,低頭把玩一陣手上的祖母綠的扳指,才又抬頭道:“小弟向來不喜歡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不是小弟不講義氣,而是鹽署開的價碼太高。兩成入,六成出,隻需將東西轉運到幾大城市,一開張就是數倍的利潤,而且拜諸位所賜,眼下鹽市正空虛的很,而小弟以六成價格出鹽,幾乎立刻就能打開銷路,不是專商,勝似專商,日後自是財源廣進,更何況……”
他頓了頓,笑的高深莫測:“這次,小弟也算是幫了朝廷的忙,幫了林家的忙……這人情可是多少銀子也買不到的。”
末了望向歐玉泉,嘴唇微挑:“歐兄哪來的信心說服小弟,讓小弟放棄這大好的財路?”
歐玉泉淡淡道:“既然在商言商,歐某的信心,自然還是財路二字!”
“哦?”劉湘眼睛一亮,態度認真起來:“歐兄有更好的財路介紹?”
歐玉泉道:“金山銀山就在眼前,就看劉兄肯不肯伸手去拿了。”
劉湘抱拳道:“請教歐兄。”
歐玉泉道:“眼下小弟等人正與鹽署鬥法,想必歐兄也知道。現在九成的鹽都在小弟等人手中,唯獨隻剩下歐兄手上的一筆。隻要歐兄將它在手裏扣上幾日,一切就迎刃而解……”
虛虛的向京城方向一抱拳,道:“介時朝中自有人說話,朝廷自會重設專商,小弟可以做主讓歐兄在其中分一杯羹,雖一樣是賣鹽,但是否專商,這裏麵的區別……歐兄不可能不清楚吧?”
說完笑道:“這筆財路,比之金山銀山如何?”
劉湘拍了一下手掌,道:“好!何止是金山銀山,金山銀山有窮時,這條財路卻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歐玉泉雙目一閃,正要說話,卻聽劉湘話音一轉,又恢複到興趣全無的模樣,道:“隻可惜,金山銀山雖好,卻是遠在天邊。劉某人向來目光短淺,隻看得到近在眼前的東西……”
笑笑道:“若是歐兄拿不出什麽有誠意的東西,以為就憑著幾句話就能打動小弟,那就錯了!”
搖頭道:“而且,小弟很懷疑歐兄能拿的出比鹽署更大的誠意來。”
見二人麵麵相覷,劉湘起身道:“小弟還忙著起貨上船,兩位,若沒什麽事,小弟就不多打擾了。”
又對王會長道:“若是王老哥過得不順,可以來廣東找小弟,小弟可以介紹門路,讓王老哥買船出海。”
看著劉湘瀟灑下樓的背影,歐玉泉又覺得臉上的傷口開始一抽一抽疼……
最後一筆,就剩下這最後一筆……
為山九仞,難道真的要功虧一簣不成?
就差這最後一筆,食鹽就全部掌握在了他們的手中了,便是林楠,為了不激起民憤,不引起大『亂』,也隻能乖乖低頭認錯……
想到那個囂張狂妄的少年,歐玉泉心裏像有一條毒蛇在噬咬,他這輩子,還沒被人這樣侮辱過,便是上頭那位爺,見了他也是客客氣氣的,那個狂妄的小子,憑什麽這麽欺他辱他?
就差這最後一步……
若是輸了,他的計劃全盤落空,日後沒有了大筆的銀子上供,他便是不淪為棄子,也將成為可有可無的小卒,這讓呼風喚雨慣了他如何能夠忍受?
若是贏了,不僅日後財源滾滾,更能狠狠打擊林家父子的氣焰,在主子麵前風光一把,地位更進一步……還有那個囂張的小子,也讓他在自己麵前,再也囂張不起來!
猛地一咬牙,一握拳,快步追了上去:“劉兄,歐某想和你單獨談談……但是在此之前,歐某要先驗驗貨。”
劉湘聳聳肩,道:“好啊,東西正在裝船,歐兄有興趣,盡可一包一包的驗看。”
兩人的生意達成的很快,倒不是歐玉泉『性』急——他倒是還想拖一拖,可是劉湘卻沒這個耐心。是以就在當天,歐玉泉幾乎是一包一驗的將大批的鹽搬上了自己的船。
天香閣內氣氛熱烈,一眾鹽商圍著歐玉泉恭維不絕,倒把王會長冷落在一旁。
“多虧了歐老弟力挽狂瀾啊,這次林家那小子可沒招了吧?”
“就是,現在連最後一批鹽都在我們手裏了,他還能怎麽著?”
“我們現在安心等著他來給我們磕頭謝罪就行了,哈哈哈哈!”
“不過林家到底勢大,等他真來了,也不能太不給他麵子……”
“是啊,該給的台階還是要給的……”
正討論的火熱,忽然外麵猛地衝進來一個人,氣喘籲籲道:“不好了!不好了!鹽署、鹽署……”
歐玉泉心裏咯噔一下,大步衝了上前,急切道:“鹽署怎麽了?”
那人喘道:“鹽署、降價了!鹽署的鹽降價了!”
“什麽?!”
“這不可能!”
“鹽署怎麽會還有鹽賣?”
“他們的鹽不是都被我們買光了嗎?”
“……”
歐玉泉伸手止住他們七嘴八舌的問話,道:“降了多少?”
來人伸了五根手指頭出來,歐玉泉鬆了口氣,道:“五成?”若是隻降了五成,倒有可能是鹽場那邊又送了新產的鹽過來,撐不了幾天。
來人點頭,哭喪著臉道:“是五成,不過……是原來價格的五成……”
現在的價格是原價的五倍,若是原價的五成……
“這不可能!”歐玉泉腦子『亂』糟糟的仿佛變成了一團『亂』麻,語無倫次:“這怎麽可能?這絕對不可能……他哪來的鹽?他怎麽可能還有鹽……”
原價的五成,豈不是要被人搶瘋了,若是鹽署沒有足夠的鹽,怎麽可能做出這種決定?可是,他們怎麽可能還有鹽,自己的情報不可能出錯啊!難道、難道是林如海?難道他私藏的鹽不止那麽一倉庫?這也不可能,他怎麽可能料到數年之後的事,提前藏了那麽多鹽……
他尚且如此,剩下的鹽商更是如喪考妣,臉上的血『色』盡退——鹽價降到原來的五成,也就是說,他們手裏的資產,在這短短的一瞬間,就縮水了大半。且他們都慣了用手中的鹽做保,去錢莊借貸,再買更多的鹽,這次為了專商之事,每個人都竭盡全力,自然能借的錢都借了。
更有為了買更多的鹽,為了在未來的利益中占更大的份額,將房產抵押地皮都押了出去的,此刻連死的心都有了……
就這麽短短的一瞬間,就從富可敵國的巨商,淪為普通的商賈,甚至已經傾家『**』產……多少年積累的財產,就這麽一下子付之東流,讓人情何以堪!
房中靜的落針可聞,一個個鹽商顫著唇,你看我我看你,卻沒有一個人能開口說話,卻在這時,又有一人衝了上來,道:“老爺,老爺!不好了!”
又是一個不好了,嚇得眾人心驚肉跳,等看清來人,又鬆了口氣——幸好不是自己家的。
隻有汪老板臉『色』又難看了幾分,上前沉聲喝問:“什麽事大呼小叫的?還有點規矩沒有!”
來人抹了抹頭上黃豆般大小的汗珠,道:“剛剛老黃回來了,說……”
汪老板一聽老黃兩個字,心裏便是咯噔一下:“說什麽?”
來人道:“說,說昨兒晚上接到老爺您約定的信號,就趕緊把船沉了……這會兒已經趕回來,問老板您有沒有事……”
汪老板頓時覺得一陣天昏地暗,牙齒抖得咯咯作響,半日才說出話來:“你說什麽?船、船、船……船怎麽了?”
“船沉了啊……”
汪老板一口鮮血噴出,瞪大了眼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船,沉了……
鹽,沒了……
他的全副家當,都化成了滔滔江水……
留給他的,隻有拿鹽、拿房子、拿店麵抵押借來的一屁股的債……
就是賣兒賣女,也還不清啊!
看到他這幅模樣,一眾人不免升起兔死狐悲之心,吩咐人找大夫的同時,也心生警惕——說是看了約定的信號沉的船,也不知是巧合還是……
頓時冒出一身冷汗,正要令下人去傳急信,忽然又有腳步聲催命般的響起:“老爺,老爺,不好了……”
這次的消息絲毫沒有出乎眾人的意外,依舊是船沉了……
又一艘船沉了……
而後是第三艘、第四艘……
已經沒有人去試圖傳信,因為現在即使傳信,也沒有用了——這些船都不是剛剛才沉的,事情都出在昨兒晚上或今日淩晨,隻不過消息今兒才傳到罷了……
半個時辰之後,廳中幾乎沒有一個能站得起來的人,一個個失魂落魄,恍如一群喪家之犬,有人嚎啕大哭,有人捶胸頓足,有人老淚縱橫,也有的麻木呆滯……
“完了,全完了,全完了啊……”
“我好恨啊!我好恨啊!我好恨……”
“悔不當初,悔不當初……若是規規矩矩當了正經的鹽商,雖然掙的少了些,也不至於落到這般田地啊……”
“人心不足蛇吞象啊!報應啊!”
“……”
林楠睡了午覺起來不久,便鹽署見到了聯袂而來的歐玉泉和王會長。
剛剛梳洗過得林楠,穿一身寬大飄逸的儒服,透過騰起的水霧,看那白衣黑發,和清美如同西湖山水般的容顏,渾不似凡人,林楠捧著茶杯暖手,低頭嗅了嗅茶香,卻一口不喝,淡淡問道:“想說什麽?”
歐玉泉狠狠盯著他,道:“我隻問你一句話,你讓我死也死個明白……鹽署裏賣的那些鹽,是不是我們的?”
林楠搖頭失笑,道:“這話說的……鹽署裏的鹽,自然是朝廷的,不過你若肯花錢來買,說是你的也無不可。”
歐玉泉怒道:“明人麵前不說暗話,鹽署中原本有多少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是那些鹽還在船上,你敢派人去弄沉那些船?”
林楠搖頭道:“看,又說錯話了吧?弄沉那些船的,不是各位老板自己嗎?沒人說在河邊放幾枚煙花犯法吧?”
歐玉泉伸出顫顫的手指指著林楠:“果然是你……果然是你……”
林楠輕輕嗯了一聲,淡淡道:“沒錯,是我,那又怎麽樣?”
他此刻也懶得裝模作樣,不再是一口一個本官了。
“你……你……”
“自己太笨就不要怪別人,”林楠淡淡道:“不要別人說什麽就是什麽,居然把鹽裝到船上……也不想想,河道上,那是誰的天下。”
歐玉泉一口血噴了出來:“漕幫……”
他隻想著隻有鹽在水上,才能威脅林楠,讓他不敢輕舉妄動,但是卻忘了,河道,那是漕幫的天下,而漕幫,向來唯林家馬首是瞻……那些鹽要運上船,瞞的過誰也瞞不過漕幫,以那些人的手段,隻需在半夜『迷』暈了船上的人,輕而易舉就能將鹽掉包,若是有內鬼在,就更容易了……
可是現在他就算想明白了怎麽回事,也拿林楠沒法子,那些被掉包的“鹽”現在都已經被沉倒了水底,再也不可能重見天日,是真正的死無對證……
他猛地想起一事,瞪向王會長,道:“我記得這個主意,是王會長你出的吧?”
王會長淡淡一笑,道:“所以公子爺才說,不要別人說什麽就是什麽啊!”
徑直從他身邊越過,大大方方的站到了林楠身後。
歐玉泉難以置信的望著他:“你、你……”
林楠淡淡一笑:“沒讀過三國嗎?龐統巧獻連環計……活學要活用啊!”
“難怪你能憑空變出一倉庫鹽來,難怪鹽署的鹽怎麽也賣不完似得……原來都是你!你……”
林楠淡淡道:“歐老板真是天真的可以,我父親在揚州任職十多年,怎麽可能在鹽商中沒有安『插』人手?前年殺了一撥兒,今年又殺了一撥,要乘機扶持個把人起來,也不算太難吧?”
他爹殺人,怎麽可能半點兒針對『性』都沒有?他爹借著耶律良才之事,剛宰了前一任的會長和會長候選人,才送了王會長上台。
又道:“你想知道的事,想必都已經清楚了,我就不多留你了。”
忽而一笑,道:“不過,我很好奇,你出了這個門,該朝哪個方向走呢?你花了你們家主子那麽多錢,天下之大,不知道可還有你的容身之地?”
歐玉泉頓時如遭雷擊,臉『色』瞬間慘白:“劉湘,那個劉湘……”
如果王會長是細作,那劉湘呢?那自己抵押的東西呢?劉湘答應自己三年之內絕不去動那些產業,隻要他按時還清欠款,就將東西原封不動的交還給他,可是現在、現在……
林楠淡淡一笑,打破他最後一個妄想:“我可不認識什麽劉湘,不過,我是講信譽的人,你看,我說要讓你們將吃下去的,一粒不剩的給我吐出來,就真的吐出來了吧?所以,歐老板和那個人的生意,自然還是作數的,那些田莊、酒樓、園子……我會一一派人接收……”
話音落,歐玉泉已經軟軟的倒了下去,雖然還醒著,但是整個人身上連半點活氣兒都不見了。
林楠招了兩個衙役進來,吩咐將人關到牢裏去。
顏逸在一旁,目瞪口呆的看戲看到現在,一句話都沒能說出口,直到現在才道:“這不太好吧……”這歐玉泉也不算犯法,拿什麽罪名關他呢?
林楠聳聳肩,道:“罪名啊,審審不就有了?”
又道:“嗯,時辰也差不多了,我該走了!”
顏逸茫然道:“先生這是要去哪兒?”
林楠詫異道:“當然是回京啊,還能去哪兒?”
顏逸啊了一聲,道:“先生這就走?”他很有點反應不過來,自己家這位先生,一路上優哉遊哉的晃了十幾天才晃悠到,誰想才到了不到兩天的工夫,就三下五除二的將讓他焦頭爛額幾個月的問題解決了個一幹二淨,在然後……就要走了?
林楠瞥了他一眼,很是不屑道:“不走留在這裏陪你過年啊?”
顏逸道:“可是……”路上晃了十幾天,結果到地方才兩天就回,這也太……
林楠冷哼道:“可是什麽?如果剩下這點手尾都要我來解決,還要你這個學生做什麽?”起身出門。
顏逸無奈苦笑,跟著送到門口,欲言又止。
林楠看了他一陣,笑道:“可是覺得我行事太過張狂,要勸我收斂一二?”
顏逸點頭,郝然道:“既然先生知道學生的心思,想必是學生多事了。”
林楠笑道:“我一向認為,有兩種人,行事張狂些反而更讓人放心,一是皇子,二是才子……我正好可算得上是個才子——當然,不管哪一類人,張狂到沒邊兒就是自尋死路了。”
四下望了一圈,詫異道:“那個家夥呢,怎麽這個時辰還沒過來?”
林全牽了馬過來,道:“他讓我轉告大爺,說,有船不坐,傻子才騎馬……還說京城再見。”
林楠咬牙罵道:“呸,不暈船有什麽了不起的!”
林全很認真的點頭道:“是的大爺,不暈船真的沒什麽了不起的!”
林楠氣的沒言語,翻身上馬,一夾馬腹,馬兒輕嘶一聲,衝了出去。
……
來時不情不願、不緊不慢的林楠,回去的時候卻是快馬加鞭,隻數日就趕到了京城,可是一到京城,聽到的卻是李資剛剛下江南的消息。
林如海輕描淡寫道:“你從江南傳信過來,讓戶部派人去取錢收帳,三殿下不知怎的得了消息,來拐彎抹角的問我,你什麽時候回。所以我也拐彎抹角的告訴他,你已經在路上了……想必我的話說的太委婉,他以為你在去莊子窩冬的路上,就向陛下討了差事,跑到江南算賬拿錢去了……”
林楠聽的目瞪口呆,看著他爹,半晌沒能說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