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京城林宅。

“阿嚏,”

林楠手一抖,一滴濃墨滴下,汙了寫了一半的宣紙,林楠放下筆,將汙了的紙抽開。

正朝硯台中添水的錦書忙將手裏的家夥什放下,擰了熱帕子過來給林楠擦臉,道,“定是上次的風寒還沒好,大爺您不該早早便停了藥——剩下的藥還在,奴婢再給您熬一副來吧,”心中暗暗自責,若是那一晚自己堅持熬了薑湯,或者大爺就不會著涼了。

“別,是藥三分毒,吃那麽多做什麽?”林楠搖頭。

錦書想起黛玉的事兒,覺得自家主子的話也有道理,隻得道:“春天的氣候時冷時熱的,倒比冬天更容易受涼,大爺又愛蹬被子,不如還是讓奴婢們值夜吧,等大爺您娶了大奶奶就好了……”

林楠微微一愣,這才想起自己竟也到了可以成親的年紀了,他從未想過要和這個時代的女子相守一生,他見慣了獨立自信自強的現代女性,對這個時代裏隻能依附於男子生存的女人沒有任何興趣,也不喜歡有這樣一個女人,將喜怒哀樂、生死榮辱寄托在他一個人的身上,無論她有多麽美麗善良。

他希望與他一生相伴的人,能夠和他並肩而立,而不是如同菟絲花一樣纏繞在他身上。這在現代不過是最尋常的事,但在這個時代卻難如登天。

他也隻恍惚了一瞬而已:反正這個社會對男子寬容之極,從十五歲到二十五歲成親都算正常,也許,再過十年,他的想法改變了也不一定?

收拾心情,搖頭笑道:“邊上有人我睡不著,若因這個耽擱了溫習落了榜,可找誰哭去呢?我以後自己注意些就是了。”

落榜這個責任可不是丫頭能擔得起的,錦書再不敢勸,隻聽林楠又道:“昨兒我見姑娘回來精神不太好,你去找紫鵑打聽一下,可是遇上了什麽糟心的事兒。”

這段日子,王熙鳳已經開始帶著黛玉出門走動,黛玉人品才學都是出眾的,且心地善良、待人真誠,很容易便結交到一些好友,每次回來都容光煥發,帶著歡喜和興奮,隻昨兒有些神情鬱鬱。

錦書應了一聲去了,過了不久便回來,稟道:“昨兒碰到了靜安公主,因我們家姑娘不知道公主的身份,有些失了禮數,公主便淡淡的說了句小家子氣,不懂規矩什麽。”

李熙的兒子挺多,女兒卻少,隻這位靜安公主一個,是以她雖生母分位不高,但是在宮裏頗受幾位娘娘和李熙的寵愛,一年前和壽春侯次子明宏浚成婚,至今未曾有過身孕。

“隻說了這個?”林楠微微皺眉,黛玉的性子早不似從前,自林楠進京,讓她褪掉了那層被賈府下人長久冷眼造就的隱隱的自卑後,再不像之前那麽敏感脆弱。且她和林如海林楠一般,都有些目下無塵的性子,從不將不相幹的人對自己的喜惡放在心上,又怎會因為這樣一句話便一直鬱結於心?

錦書點頭。

林楠道:“姑娘怎麽說?”

“姑娘賠了禮,說自己自幼體弱,一直在家中養病,向來深居簡出,所以見識淺薄,衝撞了公主。公主沒再說什麽了,點點頭便走了。”

“而後呢?”林楠點頭,黛玉果然是長進了。

“而後姑娘便和幾位姑娘嗑瓜子聊天去了,散了才回。”

林楠想了想,道:“去把姑娘叫來。”

錦書欲言又止,但是還是去了。

不多時,黛玉過來,林楠也不兜圈子,直接將問錦書的話說了,又道:“以妹妹的性子,不至因為這個便心中鬱鬱,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黛玉道:“原是怕耽擱了哥哥讀書,才不敢讓哥哥操心,也許是我想多了也不一定……我聽說靜安公主性情溫和,從不仗恃身份給人難堪,卻一見到我便出口責難,是以心中有些不安,便尋人打探了一下,原來和陛下賜的玉芙園有關。”

黛玉頓了頓,道:“原來靜安公主成婚前在宮外隻有這一個去處,自幼便愛在玉芙園玩耍,成親之後,也時常過去,對那園子感情極深,現在陛下將園子給了我,靜安公主心裏不痛快也是人之常情。隻是我就怕這麽想的人,不止靜安公主一個,若是有人因了這個為難父親和哥哥豈不冤枉?”

原來是為了這個,林楠搖頭失笑,也不安慰她,反而道:“嗯,這也不是沒有可能。”

黛玉蹙眉道:“這可怎麽是好?唉,若是能退回去就好了。”

林楠笑道:“妹妹倒是大方的很,那麽多人想要都要不到的東西,你倒嫌它麻煩。”

黛玉歎道:“那園子再好,我也不過一年去頑個一兩次,有什麽值得稀罕的?放在手裏倒遭人恨,要它做什麽?”

林楠點頭道:“妹妹想的倒是通透,可惜那園子是禦賜的,要退也沒處退去。”

黛玉終於聽出林楠話中的調侃之意,嗔道:“哥哥又來取笑我,快給我想一個主意!”

林楠笑道:“法子是有,不過要你自己去想才行。”

黛玉跺腳:“哥哥!”

林楠道:“我記得似乎有人說過,每件事至少有一百種做法,妹妹總不至於一種都想不出來吧?”

揮手道:“反正這事兒不急,你慢慢想去吧!”

見林楠開始埋頭看書,黛玉不敢打擾,一跺腳扭身出門,心卻莫名安定下來。既哥哥說不急,可見這園子的事,並沒有什麽大的妨礙,但哥哥既出了題,她總要解出來才好。

黛玉在自己院子發了兩日呆,到了第三日晚間才過來,卻是求林楠畫圖紙來的。見她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樣,林楠也不問,便按她的要求,在玉芙園的基礎上略做修改,添上了秋千架、葡萄藤、曲水流觴等等玩意兒,這個比從頭設計一個園子不知容易了多少,林楠不用一個時辰便弄好,黛玉拿著圖紙喜滋滋去了。

第二日,黛玉去了靜安公主府拜訪,到了晚間才回來,又讓林楠修改圖紙,添了許多地方,甚至還加了一個小靶場。

林楠哪還不知道她想要做什麽,也不點破,她要什麽給她畫什麽就是,黛玉也不知問了多少人的意思,今兒改一點明兒改一點,足足用了五六日才改好,交給了看管玉芙園的林吉按圖去修。

一麵又讓林全去買了百十個身家清白的丫頭婆子,讓人帶了去學規矩。

又過了幾天,江南的船到了,帶著林如海的口訊。

敢不敢消停幾天……

林楠滯了好一陣,很難想象自己溫文如玉的老爹會有口出惡言的時候,可見這次自己將他氣的不輕——到底是為了《三字經》還是買秀才呢?

林楠頗覺委屈,他自認已經消停夠了幾天,可是到底不敢和老爹玩文字遊戲,想起前些日子給李熙出的主意,也不知他找林如海備過案了沒,一時有些忐忑,幹咳一聲道:“林管家可否假裝忘了傳話?”

林福大驚,哭喪著臉道:“大爺你不會又要做什麽吧?”

林楠矢口否認。

林福哀聲道:“前些日子陛下給老爺去信,說大爺您這幾個月要專心備考,讓老爺先不要罰您,有事等您考完之後再說……所以大爺您這段日子可千萬不能惹事了,老爺一肚子火沒處發,我們這些做下人的,日子就沒法過了……”

林楠為之氣結,敢情李熙所謂的給他求情,就是讓他爹等他考試完再算總賬,敢情林福求他別惹事,是因為他爹這段日子沒法拿他撒氣,怕自己做了他的替死鬼……

到底誰的日子沒法過了啊!一個二個都這麽不靠譜!

一麵又有些發愁,林如海將給黛玉找教養嬤嬤的事兒交給了他,這原不是什麽大事,但問題是宮裏皇後娘娘當家,若他將皇後的人弄回來禍害了黛玉可怎麽好?找穎妃或張貴妃的話,他又沒有投靠二皇子或四皇子的打算,不好承他們的人情,想想還是再等一陣,有機會問李熙討一個算了。

林如海的震懾力是無雙的,林楠果然就消停了下來,每日除了去時府上課,就宅在家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黛玉都出去了好幾次,他愣是一次門都沒出,連那些狐朋狗友也不讓上門。

但是有時候不是他自個兒消停就夠了的。

他非常非常老實的在家讀書的時候,他和他爹的大名卻如同長了翅膀一樣,以瘟疫一般的速度,蔓延到了大昌的每一個角落——《三字經》終於開始全國發行。

林楠寫的序被變成了跋,新的序言是李熙親筆所寫:“……誠古今一奇書也,讀之可知天下事,通聖人禮。初入社學,八歲以下者,當先讀《三字經》。”

隨之發行的,尚有太子太傅時博文率文淵閣大學士編寫的《三字經注》,諸位皇子寫得《三字經淺析》,至於林楠寫得那篇,因為太過淺顯,被李熙嫌棄,成了寶兒的私人珍藏。順著同一渠道流傳開來,卻並未付諸於文字的,還有少年便高中探花的林如海的月落烏啼,十多歲的書法大家林楠的杏花吹滿頭……

事實證明,在這件事上,林楠有些小題大做了,他小覷了這個時代皇帝的喜好對士林的影響力。若在現代,聽說某某一把手愛吃包子,大多數人哦一聲,然後還是愛吃啥吃啥,但在這個時代,若皇上吼一聲:“朕愛吃包子!”那天下的讀書人必要去嚐一嚐的,仿佛不吃包子就不配讀書一樣。

學成文武藝,售與帝王家,陛下說了,當讀三字經,雖說不是聖旨,但誰敢不尊?

所以他的計劃一二三實則有些多餘了,李熙的一篇續,已經足夠解決所有問題。

仿佛上一夜之間,學堂裏的“子曰”變成了“人之初”……

青樓楚閣中,窈窕動人的妙齡少女懷抱琵琶,歌聲淒婉哀切:“欲說還休、欲說還休……”那一雙秋波,當真是欲說還休。

波光粼粼中,青衣秀士獨立於孤舟之上:“月落烏啼霜滿天……”,情切處,淚濕青衫……

觥籌交錯中,有少年擊節叫好:“妙啊!當真是妙對!二位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啊!”便有人抬手頷首做羞愧狀:“謬讚、謬讚……”卻也不怕將尚未出生的李商隱氣的胎都不肯投了。

跟風趕時髦這種事,古今皆同,是以如此總總情景,在大昌的各個角落上演。

而最熱鬧的地方卻在揚州林府,林安抱著高的擋住了他的視線的帖子進門:“老爺,這是又一撥……”

林如海挑眉道:“拿到廚房生火去,怎麽做還要我教你嗎?”

林安將剛跨進去的一隻腳收回去,但轉身不到半圈又扭了回來:“老爺,管家讓小的轉告老爺:趙大人家的小公子還在外麵跪著;李老太爺也說您要是不見他,他就打這兒過夜呢;陳家的老爺說,隻要您收了他的小兒子做弟子,他願意拿出一半的家產來孝敬;王家……”

話未說完便被林如海打斷:“去吩咐人備轎!”

“是!啊!老爺您要出門啊?可是宅子前前後後都被堵的嚴嚴實實,根本就出不去啊!要不這樣,小的給您準備一個梯子,您可以先爬到隔壁園子,然後從他們家後角門溜出去,小的讓人偷偷出去雇一頂轎子在巷子口等您……”

林如海額頭青筋直跳,腦子裏就隻剩了一個念頭:將那個小崽子抓回來,一把塞回他娘1的肚子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