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塚飛燕泣殘紅

話說林黛玉正自悲泣,忽聽院門響處,隻見寶釵出來了,寶玉襲人一群人送了出來。待要上去問著寶玉,又恐當著眾人問羞了寶玉不便,因而閃過一旁,讓寶釵去了,寶玉等進去關了門,方轉過來,猶望著門灑了幾點淚。自覺無味,方轉身回自己房中來,無精打彩的卸了殘妝。

紫鵑雪雁素日知道林黛玉的情性:無事悶坐,不是愁眉,便是長歎,且好端端的不知為著什麽,常常的便自淚不幹。先時還有人解勸,或怕他思父母,想家鄉,受委曲,得用話來寬慰。誰知後來一年一月的竟常常的如此,把這個樣兒看慣了,也都不理論了。所以也沒人去理他,由他悶坐,隻管外間自便去了。那林黛玉倚著床欄杆,兩手抱膝,眼睛含淚,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來這日未時交芒種節。尚古風俗:凡交芒種節的,這日都要設擺各色禮物,祭餞花神,言芒種一過,便是夏日了,眾花皆卸,花神退位,須要餞行。閨中更興這個風俗,所以大觀園中之人都早起來了。那些女孩子們,或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的,或用綾錦紗羅疊成幹旄旌幢的,都用彩線係了。每一顆樹每一枝花上,都係了這些物事。滿園裏繡帶飄颻,花枝招展,更兼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讓,燕妒鶯慚,一時也道不盡。

且說寶釵、迎春、探春、惜春、李紈、鳳姐等並巧姐、大姐、香菱與眾丫鬟們在園內頑耍,獨不見林黛玉。迎春因說道:“林妹妹怎麽不見?好個懶丫頭!這會子還睡覺不成?”寶釵道:“你們等著,等我去鬧了他來。”說著便一直往瀟湘館來。正走著,隻見文官等十二個女孩子也來了,上來問了好,說了一回閑話兒,才走開。寶釵回身指道:“他們都在那裏呢,你們找他們去罷。我叫林姑娘去就來。”說著便逶迤往瀟湘館來。忽然抬頭見寶玉進去了,寶釵便站住低頭想了想:寶玉和黛玉是從小兒一處長大的,他兄妹間多有不避嫌疑之處,嘲笑無忌,喜怒無常;況且黛玉素多猜忌,好弄小性兒的;此刻自己也跟了進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黛玉嫌疑,倒是回去的妙。想畢抽身回來。

剛要尋別的姊妹去,忽見前麵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迎風翩躚,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撲了來頑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隻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將欲過河去了,引的寶釵躡手躡腳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嬌喘細細。寶釵也無心撲了,剛欲回來,隻聽滴翠亭裏邊嘁嘁喳喳有人說話。原來這亭子四麵俱是遊廊,蓋在池中水上,四麵雕鏤槅子,糊著紙。

寶釵在亭外聽見說話,便煞住腳往裏細聽,隻聽說道:“你瞧瞧這絹子,果然是你丟的那塊,你就拿著;要不是,就還芸二爺去。”又有一人說:“可不是我那塊!拿來給我罷。”又聽道:“你拿什麽謝我呢?難道白尋了來不成?”又答道:“我已經許了謝你,自然是不哄你的。”又聽說道:“我尋了來給你,自然謝我;但隻是揀的人,你就不謝他麽?”那一個又說道:“你別胡說。他是個爺們家,揀了我們的東西,自然該還的。叫我拿什麽謝他呢?”又聽說道:“你不謝他,我怎麽回他話呢?況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說了,若沒謝的,不許我給你呢。”半晌,又聽說道:“也罷,拿我這個給他,算謝他的罷。——你要告訴別人呢?須起個誓來。”又聽說道:“我要告訴一個人,嘴上就長一個疔,日後不得好死!”又聽說道:“噯呀!咱們隻顧說話,恐怕有人來悄悄在外頭聽見。不如把這槅子都推開了,便是有人來,見咱們在這裏,他們隻當我們說閑話兒呢。若走到跟前,咱們也看的見,就別說了。”

寶釵在外麵聽見這話,心中吃驚,想道:“怪道從古至今那些**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這一開了槅子,見我在這裏,他們豈不臊了?況且才說話的聲音,大似寶玉房裏的紅兒的言語。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的東西。今兒我聽了他的短兒,一時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正想著,隻聽“咯吱”一聲,寶釵便故意放重了腳步,笑著叫道:“顰兒,我看你往那裏藏?”一麵說,一麵故意往前趕。那亭內的小紅墜兒剛一推窗,隻聽寶釵如此說著又往前趕,兩個人都唬怔了。寶釵反向他二人笑道:“你們把林姑娘藏在那裏了?”墜兒道:“何曾見林姑娘來?”寶釵道:“我才在河那邊看著林姑娘在這裏蹲著弄水頑呢。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還沒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見我了,朝東一繞就不見了。別是藏在裏頭了?”一麵說,一麵故意進去尋了一尋,抽身就走,口內說道:“一定是又鑽在山子洞裏去了。遇見蛇,咬一口也罷了。”一麵說一麵走,心中又好笑:這件事算遮過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樣?

誰知小紅聽了寶釵的話,便信以為真,讓寶釵去遠,便拉墜兒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這裏,一定聽了話去了!”墜兒聽說,也半日不言語。小紅又道:“這可怎麽樣呢?”墜兒道:“便聽見了,管誰筋疼,各人幹各人的就完了。”小紅道:“若是寶姑娘聽見,還倒罷了。那林姑娘嘴裏又愛刻薄人,心裏又細,他一聽見了,倘或走漏了,可怎麽樣呢?”二人正說著,隻見文官、香菱、司棋、侍書等上亭子來了。二人隻得掩住這話,且和他們頑笑。

隻見鳳姐站在山坡上招手兒,小紅連忙撇了眾人,跑到鳳姐跟前,堆著笑問:“奶奶使喚我做什麽事?”鳳姐打諒了一回,見他生的幹淨俏

麗,說話知趣,因笑道:“我的丫頭們今日沒跟進來。我這會子想起一件事來,要使喚個人出去,不知你能幹不能幹?說的齊全不齊全?”小紅笑道:“奶奶有什麽話,隻管吩咐我說去。要說的不齊全,誤了奶奶的事,憑奶奶責罰奴才就是了。”鳳姐笑道:“你是那位姑娘屋裏的?我使你出去,他回來找你,我好替你說。”小紅道:“我是寶二爺屋裏的。”鳳姐聽了笑道:“噯喲!你原來是寶玉屋裏的,怪道呢。也罷了,等他問,我替你說。你到我們家,告訴你平姐姐:外頭屋裏桌子上汝窯盤子架兒底下放著一卷銀子,那是一百二十兩,給繡匠的工價,等張材家的來要,當麵稱給他瞧了,再給他拿去。還有一件,裏頭床頭兒上有一個小荷包兒,拿了來。”

小紅聽說,撤身去了,不多時回來,隻見鳳姐不在山坡上了。因見司棋從山洞裏出來,站著係裙子,便趕上來問道:“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往那裏去了?”司棋道:“沒理論。”小紅聽了,回身又往四下裏一看,隻見那邊探春寶釵在池邊看魚。小紅上來陪笑問道:“姑娘們可知道二奶奶那去了?”探春道:“往你大奶奶院裏找去。”小紅聽了,才往稻香村來,頂頭隻見晴雯、綺霞、碧痕、紫綃、麝月、侍書、入畫、鶯兒等一群人來了。晴雯一見了小紅,便說道:“你隻是瘋罷!院子裏花兒也不澆,雀兒也不喂,茶爐子也不弄,就在外頭逛。”小紅道:“昨兒二爺說了,今兒不用澆花,過一日澆一回罷。我喂雀兒的時候,姐姐還睡覺呢。”碧痕道:“茶爐子呢?”小紅道:“今兒不該我的班兒,有茶沒茶別問我。”綺霞道:“你聽聽他的嘴!你們別說了,讓他逛去罷。”小紅道:“你們再問問,我逛了沒有?二奶奶使喚我說話取東西來。”說著將荷包舉給他們看,方沒言語了,大家分路走開。晴雯冷笑道:“怪道呢!原來爬上高枝兒去了,就不服我們說了。不知說了一句話半句話,名兒姓兒知道了沒有,就把他興頭的這樣!這一遭半遭兒的也算不得什麽,過了後兒還得聽嗬!有本事從今兒出了這園子,長長遠遠的在高枝兒上才算好的呢。”一麵說著去了。

這裏小紅聽了,不便分證,隻得忍著氣來找鳳姐。到了李氏房中,果見鳳姐兒在這裏和李氏說話。小紅上來回道:“平姐姐說,奶奶剛出來了,他就把銀子收了起來,才張材家的來取,當麵稱了給他拿了去了。”說著將荷包遞了上去。又道:“平姐姐教我來回奶奶:才旺兒進來討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把那話按著奶奶的主意打發他去了。”鳳姐笑道:“他怎麽按我的主意打發他去了呢?”小紅道:“平姐姐說:我們奶奶問這裏奶奶好。我們二爺沒在家,雖然遲了兩天,隻管請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們奶奶還會了五奶奶來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兒打發了人來說,舅奶奶帶了信來了,問奶奶好,還要和這裏的姑奶奶尋兩丸延年神驗萬全丹。若有了,奶奶打發人來,隻管送在我們奶奶這裏。明兒有人去,就順路給那邊舅奶奶帶去的。”

小紅還未說完,李氏笑道:“噯喲喲!這些話我就不懂了。什麽‘奶奶’‘爺爺’的一大堆。”鳳姐笑道:“怨不得你不懂,這是四五門子的話呢。”說著又向小紅笑道:“好孩子,難為你說的齊全。不像他們扭扭捏捏的蚊子似的。嫂子你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隨手使的這幾個丫頭老婆子之外,我就怕和別人說話。他們必定把一句話拉長了作兩三截兒,咬文嚼字,拿著腔兒,哼哼唧唧的,急的我冒火,他們那裏知道!先時我們平兒也是這麽著,我就問著他:難道必定裝蚊子哼哼就算美人了?說了幾遭才好些兒了。”李宮裁笑道:“都像你潑辣貨才好。”鳳姐又道:“這個丫頭就好。剛才這兩遭,說話雖不多,口角兒就很剪斷。”說著又向小紅笑道:“你明兒伏侍我去罷。我認你做女兒,我一調理你就出息了。”

小紅聽了,撲哧一笑。鳳姐道:“你怎麽笑?你說我年輕,比你能大幾歲,就做你的媽了?你作春夢呢!你打聽打聽,這些人裏頭比你大的,趕著我叫媽,我還不理呢。今兒抬舉了你了!”小紅笑道:“我不是笑這個,我笑奶奶認錯了輩數了。我媽是奶奶的女兒,這會子又認我做女兒。”鳳姐道:“誰是你媽?”李宮裁笑道:“你原來不認得他?他是林之孝的女孩兒。”鳳姐聽了十分詫異,說道:“哦!原來是他的丫頭。”又笑道:“林之孝兩口子都是錐子紮不出一聲兒來的。我成日家說,他們倒是配就了的一對夫妻,一個天聾,一個地啞。那裏承望養出這麽個伶俐丫頭來?你十幾歲了?”小紅道:“十七歲了。”又問名字,小紅道:“原叫紅玉的,因為重了寶二爺,如今隻叫紅兒了。”

鳳姐聽說將眉一皺,把頭一回,說道:“討人嫌的很!得了玉的便宜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因說道:“嫂子不知道,上月我還和他媽說:‘賴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這府裏誰是誰的人,你替我好好的挑兩個丫頭我使’,他隻管答應著,他饒不挑,倒把他的女孩子送往別處去。難道跟我必定不好?”李氏笑道:“你可是又多心了。他進來在先,你說話在後,怎麽怨的他媽?”鳳姐道:“既這麽著,明兒我和寶玉說,叫他再要人,叫這丫頭跟我。可不知本人願意不願意?”小紅笑道:“願意不願意,我們也不敢說。隻是跟著奶奶,我們也學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見識見識。”剛說著,隻見王夫人的丫頭來請,鳳姐便辭了李宮裁去了。小紅回怡紅院去,不在話下。

且說林黛玉因夜間失寐,次日起來遲了,聞得眾姊妹都在園中作餞花會,恐人笑他癡懶,連忙梳洗了出來。剛到了院中,隻見寶玉進門來了,笑道

:“好妹妹,你昨兒可告我了沒有?教我懸了一夜心。”林黛玉便回頭叫紫鵑道:“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紗屜子;看那大燕子回來,把簾子放下來,拿獅子倚住;燒了香就把爐罩上。”說著就往外走。

寶玉見他這樣,還認作是昨日中晌的事,那知晚間的這件公案?還打恭作揖的。林黛玉正眼也不看,各自出了院門,一直找別的姊妹去了。寶玉心中納悶,自己猜疑:看起這個光景來,不像是為昨日的事;但隻昨日我回來的晚了,又沒有見他,再沒有衝撞了他的去處。一麵想,一麵由不得隨後追了來。

隻見寶釵探春正在那邊看鶴舞,見黛玉去了,三個一同站著說話兒。又見寶玉來了,探春便笑道:“二哥哥,身上好?我整整的三天沒見你了。”寶玉笑道:“妹妹身上好?我前兒還在大嫂子跟前問你呢。”探春道:“二哥哥,你往這裏來,我和你說句話。”寶玉聽說,便跟了他,離了釵、玉兩個,到了一棵石榴樹下。探春因說道:“這幾天老爺可曾叫你?”寶玉笑道:“沒有叫。”探春說:“昨兒我恍惚聽見說老爺叫你出去的。”寶玉笑道:“那想是別人聽錯了,並沒叫我。”探春又笑道:“這幾個月,我又攢下有十來吊錢了。你還拿了去,明兒出門逛去的時候,或是好字畫,好輕巧頑意兒,替我帶幾樣來。”寶玉道:“我這麽城裏城外、大廊小廟的逛,也沒見個新奇精致東西,左不過是那些金玉銅磁沒處撂的古董兒,再就是綢緞吃食衣服了。”探春道:“誰要這些作什麽?怎麽像你上回買的那柳枝兒編的小籃子,整竹子根挖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兒,這就好了。我喜歡的了不的,誰知他們都愛上了,都當寶貝兒似的搶了去了。”寶玉笑道:“原來要這個。這不值什麽,拿幾吊錢出去給小子們,管拉兩車來。”探春道:“小子們知道什麽。你揀那有意思兒又不俗氣的東西,多多的替我帶幾件來。我還像上回的鞋做一雙你穿,比那一雙還加工夫,如何呢?”

寶玉笑道:“你提起鞋來,我想起個故事:那一回我穿著,可巧遇見老爺,就不受用,問是誰做的。我那裏敢提三妹妹,我就回說是前日我生日,是舅母給的。老爺聽了,不好說什麽,半日還說:‘何苦來!虛耗人力,作踐綾羅,做這樣的東西。’我回來告訴了襲人,襲人說這還罷了,趙姨娘氣的抱怨的了不得:‘正經環兄弟,鞋搭拉襪搭拉的沒人看的見,且作這些東西!’”探春聽說,登時沉下臉來,道:“你說,這話糊塗到什麽田地?怎麽我是該作鞋的人麽?環兒難道沒有分例的?衣裳是衣裳,鞋襪是鞋襪,丫頭老婆一屋子,怎麽抱怨這些話,給誰聽呢?我不過是閑著沒事兒,做一雙半雙,愛給那個哥哥兄弟,隨我的心。誰敢管我不成!這也是他瞎氣的?”寶玉聽了,點頭笑道:“你不知道,他心裏自然又有個想頭了。”

探春聽說,一發動了氣,將頭一扭,說道:“連你也糊塗了!他那想頭自然是有的,不過是那陰微下賤的見識。他隻管這麽想,我隻管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別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誰和我好,我就和誰好,什麽偏的庶的,我也一概不知道。論理我不該說他,但忒昏憒的不像了!還有笑話兒呢:就是上回我給你那錢,替我帶那頑的東西。過了兩天,他見了我,也是說沒錢使,怎麽苦,怎麽難過,我也不理論。誰知後來丫頭們出去了,他就抱怨起我來,說我攢的錢為什麽給你使,倒不給環兒使呢。我聽見這話,又好笑又好氣,我就出來往太太跟前去了。”

正說著,隻見寶釵那邊笑道:“說完了,來罷。顯見的是哥哥妹妹了,丟下別人,且說體己去。我們聽一句兒就使不得了?”說著,探春寶玉二人方笑著來了。

寶玉因不見了黛玉,便知他是躲了別處去了,想了一想,索性遲兩日,等他的氣消一消再去也罷了。因低頭看見許多鳳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錦重重的落了一地,因歎道:“這是他心裏生了氣,也不收拾這花兒來了。等我送了去,明日再問他。”說著,隻見寶釵約著他們往外頭去。寶玉道:“我就來。”說畢,等他二人去遠了,便把那花兜了起來,登山渡水,過樹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處來。將已到了花塚,猶未轉過山坡,隻聽山坡那邊有嗚咽之聲,一行數落著,哭的好不傷感。寶玉心下想道:“這不知是那房裏的丫頭,受了委曲,跑到這個地方來哭?”一麵想,一麵煞住腳步,聽他哭道是: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遊絲軟係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處訴。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複去。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獨把花鋤偷灑淚,灑上空枝見血痕。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怪儂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願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抷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正是一麵低吟,一麵哽咽,那邊哭的已傷心,卻不道這邊寶玉聽了早已癡倒。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