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蘅蕪苑夜擬**題

話說史湘雲回家後,寶玉等仍不過在園中嬉遊吟詠,不提。

且說賈政自元妃歸省之後,居官更加勤慎,以期仰答皇恩。皇上見他人品端方,風聲清肅,雖非科第出身,卻是書香世代,因特將他點了學差,也無非是選拔真才之意。這賈政隻得奉了旨,擇於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別過宗祠及賈母,便起身而去。寶玉等如何送行,以及賈政出差外麵諸事,不及細述。

單表寶玉自賈政起身之後,每日在園中任意縱性的逛**,真把光陰虛度,歲月空添。這日甚覺無聊,便往賈母王夫人處來混了一混,仍然進園來了。剛換了衣裳,隻見翠墨進來,手裏拿著一幅花箋送與他看。寶玉因道:“可是我忘了,才要瞧瞧三妹妹去的,你來的正好。可好些了?”翠墨道:“姑娘好了,今兒也不吃藥了,不過是涼著一點兒。”寶玉聽說,便展開花箋看時,上麵寫道:

娣探謹奉

二兄文幾:前夕新霽,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難逢,未忍就臥,時漏已三轉,猶徘徊於桐檻之下,竟為風露所欺,致獲采薪之患。昨親勞撫囑,複又數遣侍兒問切,兼以鮮荔並真卿墨跡見賜,抑何惠愛之深耶!今因伏幾處默,忽思曆來古人中處名攻利奪之場,猶置些山滴水之區,遠招近揖,投轄攀轅,務結二三同誌盤桓其中,或豎詞壇,或開吟社:雖一時之偶興,遂成千古之佳談。妹雖不才,幸叨陪泉石之間,兼慕薛林雅調。風庭月榭,惜未宴集詩人;簾杏溪桃,或可醉飛吟盞。孰謂雄才蓮社,獨許須眉;不教雅會東山,讓餘脂粉耶?若蒙造雪而來,敢請掃花以俟。謹啟。

寶玉看了,不覺喜的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議。”一麵說,一麵就走,翠墨跟在後麵。剛到了沁芳亭,隻見園中後門上值日的婆子手裏拿著一個字帖兒走來,見了寶玉,便迎上去,口內說道:“芸哥兒請安,在後門隻等著呢,這是叫我送來的。”寶玉打開看時,寫道是:

不肖男芸恭請

父親大人萬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認於膝下,日夜思一孝順,竟無可孝順之處。前因買辦花草,上托大人洪福,竟認得許多花兒匠,並認得許多名園。因忽見有白海棠一種,不可多得。故變盡方法,隻弄得兩盆。大人若視男是親男一般,便留下賞玩。因天氣暑熱,恐園中姑娘們妨礙不便,故不敢麵見。謹奉書恭啟,並叩台安。

男芸兒跪書。

寶玉看了,笑道:“獨他來了,還有什麽人?”婆子道:“還有兩盆花兒。”寶玉道:“你出去說,我知道了,難為他想著。你就把花兒送到我屋裏去就是了。”說著同翠墨往秋爽齋來,隻見寶釵、黛玉、迎春、惜春已都在那裏了。

眾人見他進來,都笑說:“又來了一個。”探春笑道:“我不算俗,偶然起個念頭,寫了幾個帖兒試一試,誰知一招皆到。”寶玉笑道:“可惜遲了,早該起個社的。”黛玉說道:“此時還不算遲,也沒什麽可惜,但隻你們隻管起社,可別算上我,我是不敢的。”迎春笑道:“你不敢誰還敢呢?”寶玉道:“這是一件正經大事,大家鼓舞起來,別你謙我讓的。各有主意隻管說出來大家平章。寶姐姐也出個主意,林妹妹也說個話兒。”寶釵道:“你忙什麽,人還不全呢。”一語未了,李紈也來了,進門笑道:“雅的很哪!要起詩社,我自舉我掌壇。前兒春天我原有這個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會作詩,瞎亂些什麽,因而也忘了,就沒有說。既是三妹妹高興,我就幫你作興起來。”

黛玉道:“既然定要起詩社,咱們都是詩翁了,先把這些姐妹叔嫂的字樣改了才不俗。”李紈道:“極是。何不大家起個別號,彼此稱呼倒雅。我是定了‘稻香老農’,再無人占的。”探春笑道:“我就是‘秋爽居士’罷。”寶玉道:“居士、主人到底不恰,且又瘰贅。這裏梧桐芭蕉盡有,或指桐蕉起個倒好。”探春笑道:“有了,我最喜芭蕉,就稱‘蕉下客’罷。”眾人都道別致有趣。黛玉笑道:“你們快牽了他去,燉了脯子吃酒。”眾人不解。黛玉笑道:“古人曾雲‘蕉葉覆鹿’。他自稱‘蕉下客’,可不是一隻鹿了!快做了鹿脯來。”眾人聽了都笑起來。探春因笑道:“你別忙中使巧話來罵人,我已替你想了個極當的美號了。”又向眾人道:“當日娥皇女英灑淚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瀟湘館,他又愛哭,將來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變成斑竹的。以後都叫他作‘瀟湘妃子’就完了。”大家聽說,都拍手叫妙。林黛玉低了頭方不言語。李紈笑道:“我替薛大妹妹也早已想了個好的,也隻三個字。”惜春迎春都問是什麽。李紈道:“我是封他‘蘅蕪君’,不知你們以為如何?”探春笑道:“這個封號極好。”寶玉道:“我呢?你們也替我想一個。”寶釵笑道:“你的號早有了,‘無事忙’三字恰當的很。”李紈道:“你還是你的舊號‘絳洞花主’就好。”寶玉笑道:“小時候幹的營生,還提他作什麽?”寶釵道:“還得我送你個號罷。有最俗的一個號,卻於你最當。天下難得的是富貴,又難得的是閑散,這兩樣再不能兼,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貴閑人’也罷了。”寶玉笑道:“當不起,當不起,倒是隨你們混叫去罷。”黛玉道:“混叫如何使得!你現住怡紅院,索性叫怡紅公子不好?”眾人道:“也好。”李紈道:“二姑娘四姑娘起個什麽號?”迎春道:“我們又不大會詩,白起個號作什麽?”探春道:“雖如此,也起個才是。”寶釵道:“他住的是紫菱洲,就叫他‘菱洲’;四丫頭在藕香榭,就叫他‘藕榭’就完了。”

李紈道:“就是這樣好。但序齒我大,你們都要依我的主意,管教說了,大家合意。我們七個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會作詩,須得讓出我們三個人去。我們三個各分一件事。”探春笑道:“已有了號,還隻管這樣稱呼,不如不有了。以後錯了,也要立個罰約才好。”李紈道:“立定了社,再定罰約。我那裏地方大,竟在我那裏作社。我雖不能作詩,這些詩人竟不厭俗,容我作個東道主人,我自然也清雅起來了。若是要推我作社長,我一個社長自然不夠,必要再請兩位副社長,就請菱洲藕榭二位學究來,一位出題限韻,一位謄錄監場。亦不可拘定了我們三個人不作,若遇見容易些的題目韻腳,我們也隨便作一首。你們四個卻是要限定的。若如此便起,若不依我,我也不敢附驥了。”

迎春惜春本性懶於詩詞,又有薛林在前,聽了這話便深合己意,二人皆說“是極”。探春等也知此意,見他二人悅服,也不好強,隻得依了,因笑道:“這話也罷了。隻是自想好笑:好好兒的我起了個主意,反叫你們三個來管起我來了。”寶玉道:“既這樣,咱們就往稻香村去。”李紈道:“都是你忙,今日不過商議了,等我再請。”寶釵道:“也要議定幾日一會才好。”探春道:“若隻管會多了,又沒趣兒了。一月之中,隻可兩三次。”寶釵道:“一月隻要兩次就夠了。擬定日期,風雨無阻。除這兩日外,倘有高興的,他情願加一社,或請到他那裏去,或附就了來,也使得,豈不活潑有趣?”眾人都道:“這個主意更好。”

探春道:“隻原是我起的意,我須得先作個東道,方不負我這番高興。”李紈道:“既這樣說,明日你就先開一社不好嗎?”探春道:“明日不如今日,此刻就很好。你就出題,菱洲限韻,藕榭監場。”迎春道:“依我說,也不必隨一人出題限韻,竟是拈鬮兒公道。”

李紈道:“方才我來時,看見他們抬進兩盆白海棠來,倒很好。你們何不就詠起他來呢?”迎春道:“花還未賞,先倒作詩。”寶釵道:“不過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見了才作?古人的詩賦,也不過都是寄興寫情;若都是等見了作,如今也沒這些詩了。”迎春道:“這麽著,我就限韻了。”說著,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詩來,隨手一揭,卻是一首七言律,遞與眾人看了,都該作七言律。迎春掩了詩,又向一個小丫頭道:“你隨口說一個字來。”那丫頭正倚門立著,便說了個“門”字。迎春笑道:“就是門字韻,‘十三元’了。起頭一個韻,定要這‘門’字。”說著,

又要了韻牌匣子過來,抽出“十三元”一屜,又命那丫頭隨手拿四塊。那丫頭便拿了“盆”“魂”“痕”“昏”四塊來。寶玉道:“這‘盆’‘門’兩個字不大好作呢!”

侍書一樣預備下四份紙筆,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來。獨黛玉或撫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們嘲笑。迎春又令丫鬟點了一支“夢甜香”。原來這香隻有三寸來長,有燈草粗細,以其易燼,故以此為限,如香燼未成便要罰。

一時探春便先有了,自提筆寫出,又改抹了一回,遞與迎春。因問寶釵:“蘅蕪君,你可有了?”寶釵道:“有卻有了,隻是不好。”寶玉背著手,在回廊上踱來踱去,因向黛玉說道:“你聽,他們都有了。”黛玉道:“你別管我。”寶玉又見寶釵已謄寫出來,因說道:“了不得!香隻剩了一寸了,我才有了四句。”又向黛玉道:“香就完了,隻管蹲在那潮地下做什麽?”黛玉也不理。寶玉道:“我可顧不得你了,管他好歹,寫出來罷。”說著也走在案前寫了。

李紈道:“我們要看詩了,若看完了還不交卷,是必罰的。”寶玉道:“稻香老農雖不善作卻善看,又最公道,你就評閱優劣,我們都服的。”眾人都道:“自然。”於是先看探春的稿子上寫道:“詠白海棠限門盆魂痕昏。斜陽寒草帶重門,苔翠盈鋪雨後盆。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銷魂。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莫道縞仙能羽化,多情伴我詠黃昏。”

大家看了稱讚一回,又看寶釵的道:“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淡極始知花更豔,愁多焉得玉無痕。欲償白帝憑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

李紈笑道:“到底是蘅蕪君。”說著又看寶玉的,道是:“秋容淺淡映重門,七節攢成雪滿盆。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曉風不散愁千點,宿雨還添淚一痕。獨倚畫欄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黃昏。”

大家看了,寶玉說探春的好,李紈終要推寶釵:“這詩有身分。”因又催黛玉。黛玉道:“你們都有了。”說著提筆一揮而就,擲與眾人。李紈等看他寫的道:“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看了這兩句,寶玉先喝起彩來,說:“從何處想來?”又看下麵道:“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眾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說“果然比別人又是一樣心腸”。又看下麵道:“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眾人看了,都道是這首為上。李紈道:“若論風流別致,自是這首;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蕪。”探春道:“這評的有理,瀟湘妃子當居第二。”李紈道:“怡紅公子是壓尾,你服不服?”寶玉道:“我的那首原不好,這評的最公。”又笑道:“隻是蘅瀟二首還要斟酌。”李紈道:“原是依我評論,不與你們相幹,再有多說者必罰。”寶玉聽說,隻得罷了。

李紈道:“從此後我定於每月初二、十六這兩日開社,出題限韻都要依我。這其間你們有高興的,你們隻管另擇日子補開,那怕一個月每天都開社,我隻不管。隻是到了初二、十六這兩日,是必往我那裏去。”寶玉道:“到底要起個社名才是。”探春道:“俗了又不好,特新了,刁鑽古怪也不好。可巧才是海棠詩開端,就叫個海棠社罷。雖然俗些,因真有此事,也就不礙了。”說畢大家又商議了一回,略用些酒果,方各自散去。也有回家的,也有往賈母王夫人處去的。

且說襲人因見寶玉看了字帖兒便慌慌張張的同翠墨去了,也不知是何事。後來又見後門上婆子送了兩盆海棠花來。襲人問是那裏來的,婆子便將前一番緣故說了。襲人聽說便命他們擺好,讓他們在下房裏坐了,自己走到自己房內秤了六錢銀子封好,又拿了三百錢走來,都遞與那兩個婆子道:“這銀子賞那抬花的小子們,這錢你們打酒喝罷。”那婆子們站起來,眉開眼笑,千恩萬謝的不肯受,見襲人執意不收,方領了。襲人又道:“後門上外頭可有該班的小子們?”婆子忙應道:“天天有四個,原預備裏麵差使的。姑娘有什麽差使,我們吩咐去。”襲人笑道:“有什麽差使?今兒寶二爺要打發人到小侯爺家與史大姑娘送東西去,可巧你們來了,順便出去叫後門小子們雇輛車來。回來你們就往這裏拿錢,不用叫他們往前頭混碰去。”婆子答應著去了。

襲人回至房中,拿碟子盛東西與湘雲送去,卻見槅子上碟子槽兒空著。因回頭見晴雯、秋紋、麝月等都在一處做針指,襲人問道:“那一個纏絲白瑪瑙碟子那去了?”眾人見問,你看我我看你,都想不起來。半日,晴雯笑道:“給三姑娘送荔枝去的,還沒送來呢。”襲人道:“家常送東西的家夥多著呢,巴巴的拿這個去。”晴雯道:“我也這麽說。但隻那碟子配上鮮荔枝才好看。我送去,三姑娘見了也說好看,叫連碟子放著,就沒帶來。你再瞧,那槅子盡上頭的一對聯珠瓶還沒收來呢。”

秋紋笑道:“提起瓶來,我又想起笑話兒。我們寶二爺說聲孝心一動,也孝敬到十二分。因那日見園裏桂花開了,折了兩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來說,這是自己園裏的才開的新鮮花兒,不敢自己先頑,巴巴的把那一對瓶拿下來,親自灌水插好了,叫個人拿著,親自送一瓶進老太太,又進一瓶與太太。誰知他孝心一動,連跟的人都得了福了。可巧那日是我拿去的。老太太見了,喜的無可不可,見人就說:‘到底是寶玉孝順我,連一枝花兒也想的到。別人還隻抱怨我疼他。’你們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和我說話,有些不入他老人家的眼的。那日竟叫人拿幾百錢給我,說我可憐見兒的,生的單薄。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氣。幾百錢小事,難得這個臉麵。及至到了太太那裏,太太正和二奶奶、趙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當日年輕的顏色衣裳,不知要給那一個。一見了,連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兒。又有二奶奶在旁邊湊趣兒,誇寶二爺又是怎麽孝順,又是怎樣知好歹,有的沒的說了兩車話。當著眾人,太太臉上又增了光,堵了眾人的嘴。太太越發喜歡了,現成的衣裳就賞了我兩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橫豎也得,卻不像這個彩頭。”

晴雯笑道:“呸!好沒見世麵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給了人,挑剩下的才給你,你還充有臉呢。”秋紋道:“憑他給誰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給別人剩下的給我,也罷了。一樣這屋裏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把好的給他,剩下的才給我,我寧可不要,衝撞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軟氣。”秋紋忙問:“給這屋裏誰的?我因為前兒病了幾天,家去了,不知是給誰的來。好姐姐,你告訴我知道。”晴雯道:“我告訴了你,難道你這會退還太太去不成?”秋紋笑道:“胡說。我白聽了喜歡喜歡。那怕給這屋裏的狗剩下的,我隻領太太的恩典,也不管別的事。”眾人聽了都笑道:“罵的巧,可不是給了那西洋花點子哈巴兒了。”

襲人笑道:“你們這起爛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兒。一個個不知怎麽死呢。”秋紋笑道:“原來是姐姐得了,我實在不知道。我陪個不是罷。”襲人笑道:“少輕狂罷。你們誰取了碟子來是正經。”麝月道:“那瓶也該得空兒收來了。老太太屋裏還罷了,太太屋裏人多手雜的。別人還可以,那個主兒的一夥子人見是這屋裏的東西,又該使黑心弄壞了才罷。太太又不大管這些,不如早些收來正經。”晴雯聽說,便放下針線道:“這話倒是,等我取去。”秋紋道:“還是我取去罷,你取你的碟子去。”晴雯笑道:“我偏取一遭兒去。是巧宗兒你們都得了,難道不許我得一遭兒嗎?”麝月笑道:“統共秋丫頭得了一遭兒衣裳,那裏今日又巧,你也遇見找衣裳不成?”晴雯冷笑道:“雖然碰不見衣裳,或者太太看見我勤謹,也把太太的公費裏一個月分出二兩銀子來給我,也定不得。”說著,又笑道:“你們別和我裝神弄鬼的,什麽事我不知道。”一麵說,一麵往外跑了。秋紋也同他出來,自去探春那裏取了碟子來。

襲人打點齊備東西,叫過本處的一個老宋媽媽來,向他說道:“你先好生梳洗了,換了出門的衣裳來,回來打發你與史姑娘送東西去。”那宋嬤嬤

道:“姑娘隻管交給我,有話說與我,我收拾了就好一順去。”襲人聽說,便端過兩個小掐絲盒子來。先揭開一個,裏麵裝的是紅菱雞頭兩樣鮮果;又揭開那一個,是一碟子桂花糖蒸的新栗粉糕。又說道:“這都是今年咱們這裏園裏新結的果子,寶二爺叫送來與姑娘嚐嚐。再前日姑娘說這瑪瑙碟子好,姑娘就留下頑罷。這絹包兒裏頭是姑娘前日叫我作的活計,姑娘別嫌粗糙,能著用罷。替我們請安,替二爺問好就是了。”宋嬤嬤道:“寶二爺不知還有什麽說的,姑娘再問問去,回來又別說忘了。”襲人因問秋紋:“方才可見在三姑娘那裏?”秋紋道:“他們都在那裏商議起什麽詩社呢,又都作詩。想來沒話,你隻去罷。”宋嬤嬤聽了,便拿了東西出去,穿戴了。襲人又囑咐他:“從後門出去,有小子和車等著呢。”宋媽去後,不在話下。

寶玉回來,先忙著看了一回海棠,至屋裏告訴襲人起詩社的事。襲人也把打發宋媽媽與史湘雲送東西去的話告訴了寶玉。寶玉聽了,拍手道:“偏忘了他。我隻覺心裏有件事,隻是想不起來,虧你提起來,正要請他去。這詩社裏若少了他還有個什麽意思?”襲人勸道:“什麽要緊,不過玩意兒。他比不得你們自在,家裏又作不得主。告訴他,他要來又由不得他;不來,他又牽腸掛肚的,沒的叫他不受用。”寶玉道:“不妨事,我回老太太打發人接他去。”正說著,宋媽媽已經回來,回複道:“姑娘說‘生受’,與花姑娘道乏。”又說:“問二爺作什麽呢,我說和姑娘們起什麽詩社作詩呢。史姑娘說,他們作詩也不告訴他去,急的了不的。”寶玉聽了立身便往賈母處來,立逼著叫人接去。賈母因說:“今兒天晚了,明日一早再去。”寶玉隻得罷了,回來悶悶的。

次日一早,便又往賈母處來催逼人接去。直到午後,史湘雲才來了,寶玉方放了心。見麵時就把始末原由告訴他,又要與他詩看。李紈等因說道:“且別給他詩看,先說與他韻。他後來,先罰他和了詩:若好,便請入社;若不好,還要罰他一個東道再說。”史湘雲道:“你們忘了請我,我還要罰你們呢。就拿韻來,我雖不能,隻得勉強出醜。容我入社,掃地焚香我也情願。”眾人見他這般有趣,越發喜歡,都埋怨昨日怎麽忘了他呢?遂忙告訴他詩韻。史湘雲一心興頭,等不得推敲刪改,一麵隻管和人說著話,心內早已和成,即用隨便的紙筆錄出,先笑說道:“我卻依韻和了兩首,好歹我卻不知,不過應命而已。”說著遞與眾人。眾人道:“我們四首也算想絕了,再一首也不能了。你倒弄了兩首,那裏有許多話說,必要重了我們。”一麵說,一麵看時,隻見那兩首詩寫道:

白海棠和韻

神仙昨日降都門,種得藍田玉一盆。自是霜娥偏愛冷,非關倩女欲離魂。秋陰捧出何方雪?雨漬添來隔宿痕。卻喜詩人吟不倦,豈令寂寞度朝昏?

蘅芷階通蘿薜門,也宜牆角也宜盆。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玉燭滴幹風裏淚,晶簾隔破月中痕。幽情欲向嫦娥訴,無奈虛廊月色昏。

眾人看一句,驚訝一句,看到了,讚到了,都說:“這個不枉作了海棠詩,真該要起海棠社了。”史湘雲道:“明日先罰我個東道,就讓我先邀一社可使得?”眾人道:“這更妙了。”因又將昨日的詩與他評論了一回。

至晚,寶釵將湘雲邀往蘅蕪苑去安歇。湘雲燈下計議如何設東擬題。寶釵聽他說了半日,皆不妥當,因向他說道:“既開社,便要做東。雖然是個頑意兒,也要瞻前顧後,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後方大家有趣。你家裏你又做不得主,一個月統共那幾串錢,你還不夠使。這會子又幹這沒要緊的事,你嬸子聽見了,越發抱怨你了。況且你就都拿出來,做這個東道也是不夠。難道為這個家去要不成?還是往這裏要呢?”一席話提醒了湘雲,倒躊躕起來。寶釵道:“這個我已經有個主意了。我們當鋪裏有個夥計,他家田上出的很好的肥螃蟹,前兒送了幾個來。現在這裏的人,從老太太起連上屋裏的人,有多一半都是愛吃螃蟹的。前日姨娘還說要請老太太在園裏賞桂花吃螃蟹,因為有事還沒有請呢。你如今且把詩社別提起,隻管普通一請。等他們散了,咱們有多少詩作不得呢?我和我哥哥說,要他幾簍極肥極大的螃蟹來,再往鋪子裏取上幾壇好酒,再備四五桌果碟,豈不又省事又大家熱鬧了?”湘雲聽了,心中自是感服,極讚他想的周到。寶釵又笑道:“我是一片真心為你的話。你千萬別多心,想著我小看了你,咱們兩個就白好了。你若不多心,我就好叫他們辦去。”湘雲忙笑道:“好姐姐,你這樣說,倒不是真心待我了。我憑怎麽糊塗,連個好歹也不知,還是個人了?我若不把姐姐當作親姐姐一樣看,上回那些家常話,煩難事,也不肯盡情告訴你了。”寶釵聽說,便叫一個婆子來:“出去和大爺說,照前日的大螃蟹要幾簍來,明日飯後請老太太姨娘賞桂花。你說大爺好歹別忘了,我今日已請下人了。”那婆子出去說明,回來無話。

這裏寶釵又向湘雲道:“詩題也別過於新巧了。你看古人詩中那些刁鑽古怪的題目和那極險的韻呢,若題目過於新巧,韻過於險,再不得有好詩,倒是小家氣。詩固然怕說熟話,更不可過於求生,頭一件隻要立意清新,自然措詞就不俗了。究竟這也算不得什麽,還是紡績針指是你我的本等。一時閑了,倒是把那與身心有益的書看幾章,卻還是正經。”

湘雲隻答應著,因笑道:“我如今心裏想著,昨日作了海棠詩,我如今要作個**詩如何?”寶釵道:“**倒也合景,隻是前人太多了。”湘雲道:“我也是這麽想,恐怕落套。”寶釵想了一想,說道:“有了,如今以**為賓,以人為主,竟擬出幾個題目來,都要兩個字:一個虛字,一個實字,實字便用‘菊’字,虛字就用通用門的。如此又是詠菊,又是賦事,前人雖有這麽做的,也不很落套。賦景詠物兩關著,也倒新鮮大方。”湘雲笑道:“很好。隻是不知用什麽虛字才好。你先想一個我聽聽。”寶釵想了一想,笑道:“《菊夢》就好。”湘雲笑道:“果然好。我也有一個,《菊影》可使得?”寶釵道:“也罷了。隻是也有人作過,若題目多,這個也搭的上。我又有了一個。”湘雲道:“快說出來。”寶釵道:“《問菊》如何?”湘雲拍案叫妙,因接說道:“我也有了,《訪菊》好不好?”寶釵也讚有趣,因說道:“索性擬出十來個來,寫上再定。”說著,二人研墨蘸筆,湘雲便寫,寶釵便念,一時湊了十個。湘雲看了一遍,又笑道:“十個還不成幅,索性湊成十二個就全了,也和人家的字畫冊頁一樣。”

寶釵聽說,又想了兩個,一共湊成十二。說道:“既這麽著,一發編出個次序來。”湘雲道:“如此更妙,竟弄成個菊譜了。”寶釵道:“起首是《憶菊》;憶之不得,故訪,第二是《訪菊》;訪之既得,便種,第三是《種菊》;種既盛開,故相對而賞,第四是《對菊》;相對而興有餘,故折來供瓶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覺菊無彩色,第六便是《詠菊》;既入詞章,不可以不供筆墨,第七便是《畫菊》;既為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處,不禁有所問,第八便是《問菊》;菊如解語,使人狂喜不禁,便越要親近他,第九便是《簪菊》;如此人事雖盡,猶有菊之可詠者,《菊影》《菊夢》二首續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殘菊》總收前題之盛。這便是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湘雲依說將題目錄出,又看了一回,又問:“該限何韻?”寶釵道:“我平生最不喜限韻,分明有好詩,何苦為韻所縛?咱們別學那小家派,隻出題不拘韻。原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樂,並不為此而難人。”湘雲道:“這話很是。既這樣,自然大家的詩還進一層。但隻是咱們五個人,這十二個題目,難道每人作十二首不成?”寶釵道:“那也太難人了。將這題目錄出,都要七言律詩,明日貼在牆上。他們看了,誰能作那一個就作那一個。有力量者,十二首都作也可;不能的,作一首也可。高才捷足者為尊。若十二首已全,便不許他後趕著又作,罰他就完了。”湘雲道:“這倒也罷了。”二人商議妥貼,方才息燈安寢。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