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2章 日本會滅亡嗎?

敗仗牢騷多,勝仗捧場多。一點兒不假。

井上成美丟下了筆,奮然而起。讓海軍戰史家去總結比島衝海戰吧。他能想到的就是這些了。

他閑居家中,被甩出了戰爭的旋渦。他置身事外。開始,清岡正照介紹他參加了近衛文膀一夥重臣派的圈子。近衛、岡田一夥本想發起一個“倒東條”的運動,趕走東條英機,談判一個體麵的和平。

誰知中華軍隊的時間表趕得太緊,東條鼓吹的“絕對國防圍”被打碎,包括東京的全國大城市和工業地區都置於環球霸王的轟炸圈內。從開戰前,東條就鼓吹的堅守外圍島鏈作為“不沉的航空母艦”的戰略破產了。“絕對國防圈計劃”也無人提起。近衛文磨想辦而未及辦的事,華人替他辦到了。

東條進行了最後的絕望掙紮。他四處奔走,企圖加強內閣,趕在近衛之前,樹立他的絕對控製權,但為時已晚。從裕仁、皇族、重臣、財界、官僚到軍內外的各種勢力已經結成聯盟。

東條四處碰壁。裕仁——木戶內大臣方麵提出以包括近衛在內的重臣入閣,建立“舉國一致內閣”作為新內閣的絕對條件。然後,重臣們又一致拒絕入閣,終於把煢煢孓立的東條英機趕入了絕路。

東條內閣宣告總辭職。東條本人還在夢想裕仁重新敕令他組閣,或者起碼保留陸相。沒料到裕仁根本不理睬他。鐵杆統治派的新任參謀總長,原關東軍司令梅津美治郎大將,不但拒絕東條留任陸相,還以東條“既然辭去首相和陸相,那他享受的以裕仁特旨列入現役的規定也失去意義。東條應列入預備役”為名,把東條打入非軍人的冷宮。

牆倒眾人推,作為太平洋戰爭發起人的東條英機,現在已經成了平民百姓,隻等著盟軍勝利以後把他送上絞刑架了。

本來被認為是頂天立地的東條。就這麽快地失去了權力和地位。也用不著清岡正照等人去暗殺他,他在政治上已經死亡了。

東條內閣辭職以後,倒閣運動的發起者們認為現役軍人寺內壽一、畑俊六等人都是東條派的基於,不宜出任首相。近衛等人走到台前,尚嫌過早——實質上近衛也沒有解決戰爭的良策,他既無法控製軍部。又不能打華人的算盤——隻有選擇一個過渡性的內閣。

此前在朝鮮擔任總督的雙手沾滿朝鮮人血汙的小磯國昭被推薦出來組閣。小磯也好,其他任何人也好,都挽回不了大局。

中華的勝利不言自明。“大日本帝國”自日清戰爭以來半個世紀的瘋狂擴張,終於壽終正寢。哪一個階級、哪一種勢力、哪一個人也挽救不了裕仁製軍國主義的命運。

隻有等待戰爭的結束,一切才會從頭開始。這個“頭”究竟從哪裏開呢?

政治運動啦,軍事戰略啦。突然一下子都成了身外之物,沒有意義了。日本戰敗“投降”,隻是遲早的事情。

無獨有偶,美國也發生了反羅斯福運動,可惜失敗了,一大群高級將領被絞死。即使搞成了,美國避免“無條件投降”的命運嗎?恐怕也不行吧。無論如何在心理上無法接受。要想結束戰爭,隻有這一條路。

井上成美意識到了這一點,反而感到時間很慢,不禁焦躁起來。

他去同女仆賴子聊天。

賴子很年輕,鵝蛋臉,纖細腰,臉上有幾點雀斑,人長得挺秀氣。她的丈夫在朝鮮北方戰死了,賴子非常傷心。她的哀中之美,別有一番韻味。

井上成美原來整天注意著嚴峻的政局和戰局。哪裏有工夫去留神賴子這樣一個平凡的女仆,現在,他的神經鬆弛下來,發現賴子的格調並不俗氣。

“賴子,你娘家在哪裏?”

“滋賀縣餘吳町。尾羽梨村,就是古代近江國所在的地方。”

“是琵琶湖北岸餘吳湖的附近嗎?我還記得關於餘吳湖的天女羽衣傳說呢。”

“是啊,井上公子去過嗎?”

“去過。那年陸大放暑假,我們一夥同學高興了,就說:去琵琶湖玩兒吧。後來我們還遊了餘吳湖,爬了墓穀山和安藏山。”

“真沒想到公子會去我們家鄉那麽偏遠的地方。”

“是啊。我也沒有想到會去南洋作戰,到拉包爾的距離是去琵琶湖的一百倍呢。家鄉的情況還好吧?”

賴子的臉變得蒼白,雀斑更明顯了。她說:“在公子麵前,我不敢隱瞞。家鄉的境況苦極了。所有的男人都被抽去當兵。我們那地方本來男人就少,隨著大都市的興起,他們早就背井離鄉,在外地討了老婆,連回也不回來啦。種地的隻剩下婦女和老人。姑娘們找不到男人嫁,咬咬牙也進了城。您看,我不也是來東京了嗎。”

對於產業的興起,在日本農村中引起的劇烈動**,井上成美略有所聞。不過,他一直在兵營中生活,緊張而忙碌,農村的變化,又有誰去關心呢?日本的農村,成了整個日本列島的縮影。日本的精華,全部散到亞洲各地去作戰和殖民,從北方朝鮮到荷屬東印度,從緬甸到莫爾茲比港。本土隻剩下一具空殼,由老人們和婦女們來支撐著。

如今,那些海外的日本人將在戰爭中漸漸死光,而這具空殼也許會被盟國的戰爭機器打碎。這些婦女和老人們,也將成為軍閥戰爭的犧牲品,多麽可悲!馬紹爾群島最後的情況或許會是日本本土將來的縮影吧。

賴子注意到井上成美的日光落到她身上。平時,他從來不這樣看她的。賴子的臉微微一紅,低下頭,輕輕哭泣起來。

井上成美上前去,用自己的左手抓住她柔軟的小手。發覺她的手冷冰冰的,一點兒血氣也沒有。“怎麽啦,賴子?”嚴厲的前帝國軍人也變得兒女情長起來了。

賴子說:“您整天坐在書堆中,難道不知道日本已經到了饑寒交迫的境地嗎?我的家鄉固然早無米糧下鍋,可是鄉親們也許因禍得福。他們還有野菜和樹葉充饑。而大都市的東京卻什麽都沒有了呀。

糧食早施行了配給製度,每天優先供應本土的軍事機關和軍需工廠。開始每天每人有八兩糙米,後來降到五兩。現在隻有二兩了。而且,每天排很長的隊,一個小時以後就賣光了。這兩天什麽供應也沒有啦。您是讀書人,知道的事兒多。

我排隊的時候聽各家的主婦們談論。說經濟局食糧課長石原武二先生在前陣子發表了講話,聽說是登在《讀賣新聞》上。”

井上成美的思路突然從遙遠的菲律賓拉回到現實裏,他急急問:“石原先生說了些什麽?”

賴子本是高中生,讀過幾年書,在井上成美家又幹了三年,耳濡目染。受了書香門第的影響,不單粗通文墨,還知書達理。她早就崇拜井上成美公子,比起公子的博學多識,她死去的丈夫僅僅是一個粗俗的花布店員。

可惜公子全部身心都投入到政治活動和軍事研究中去,對她絲毫不注意.她自歎無緣.隻是竭盡全力,給公子買來報紙雜誌。並且在生活中照顧井上成美。如今公子突然對她感興趣了,她不禁熱淚沾襟,想起了《源氏物語》中三公主的幾段情史(華麗看了下開頭,惡心得想吐!感情不止中華的電視劇會毒害人。)。可惜她沒有那個膽量。

賴子理理額發,有意放慢聲音說:“石原先生說:‘作為非常時期的糧食配給對策,大米和其他主食品,以及味精、醬油、魚品、青果、乳製品、黴幹菜、醃萊、鹽、砂糖和罐頭等等副食品,將由警察單價組成的特別配給單位來分配。分配的少量餘額將零售給居民。但是主食和乳製品絕不零售。現在,國家的各種物資非常緊缺,我們必須準備應付非常事態。作為大都市的居民。應該做到安下心來,減輕國家的壓力。我們所施行的是應付大地震災害的配給體製。都市以外的地區,當空襲警報和戰爭警報發生時,主食品也必須全部配給,沒有例外。希望各業人士組織自發協助。人手不足的軍屬和陣亡將士的家屬們除了專人負責外,也希望左鄰右舍的居民為他們提供幫助。”

井上成美意識到自己的手一直在抓著賴子的小手,那雙小手漸漸熱起來,變得發燙。賴子沒有抽回去,她的身體微微發抖。“現在市場上怎麽樣了呢?”

“市場上早就空空如也啦。所有的米店、魚店、水果店和酒館全關門了。任何好點兒的副食品都買不到。這兩個月是沙丁魚汛期,聽說漁民們打了很多沙丁魚,但全部都分配給挺身隊了。我每天都去魚店,魚店門口排著長長的隊,我的一個表姐告訴我晚上會有魚賣的。我去了二個晚上,終了搶到兩斤。誰知拿到月光下一看,全是爛魚,臭死了。聽說由於軍需工廠用電多,沒有多餘的電來製冰,漁民打上來的魚兩天就臭了。一位老婦看我拿了臭魚在皺眉頭抱怨,湊上前來說:姑娘,您不要這魚給我好了。我一賭氣拿回來,根本不能吃,叫我埋在院裏那棵紫荊花樹下麵了。”

賴於說著,又哭起來。她無法伺候好她崇拜的大少爺,心裏很委屈。

井上成美不知怎麽安慰她才好。他的獨臂很不方便,賴子心領神會地靠近他。漸漸地,賴子依到他的懷中。

井上成美一直過著清教徒式的軍旅生涯,雖然也去過幾次青柳和赤貝,會過藝妓,但他冷峻的心並未體諒過女性那細膩的心理。他有些激動,吟了一首《源氏物語》中的古歌來勸慰賴子:

我命本無常,

修短不可知。

但願在世時,

憂患莫頻催。

秋氣淒涼雖可厭,

鈴蟲聲美總難拋。

賴子心目中三公主的形象刻骨銘心,三公主和源氏悲劇色彩的愛情故事和詩詞歌賦早已精熟,不覺脫口而出。

井上成美微微一驚,頓時覺得賴子的心象不可測的深潭。他還全然不了解女人呢!他借夕霧大將的詩雲:

漫天夕霧添幽致,

欲出山家路途迷。

賴子果然乖巧,也學著落葉公主吟道:

茅舍深藏煙霧裏,

狂童俗客不相留。

井上成美笑著說:“我恐怕算不上狂童和俗客吧。”他用單臂把賴子摟住。他的臉頰擦著賴子的耳鬢,感到賴子身上微微的馨香和熱氣。

他心意迷亂。一股從未體會過的情欲使他熱血衝騰。一個寧靜和溫柔的世界,一個作家、詩人、藝術家謳歌描寫的世界,從飄渺的天邊浮現到眼前,而他終日沉溺其中的那個血腥、汙濁、殺戮和邪惡的世界被一隻無形的手撕碎了,消隱了,退避了。除了戰爭之外。也還有美好的生活。

井上成美的手笨拙地去解賴子的和服。賴子的內衫是藍麵深紅裏子,外罩紫紅色的紫綢汗衫、衣服的紋樣也很別致新穎,她的頭發烏黑發亮,梳得又整齊又大方。這些,他都頭一次注意到。從前,他仿佛是一列特別快車上的乘客。心目中隻關心旅行的目的地和旅途的時間表。要是他一旦覺得時間和目的都無所謂,那他乘上慢車,就可以飽覽沿途的景致和民俗鄉情了吧。

“先生,你這麽笨手笨腳的,還是個生手吧?你為什麽不娶個太太呢?”賴子嘻嘻一笑,心中非常溫暖,不覺春心**漾:

大海孤舟無泊處。

何妨到此諸邊來。

她雙手捧起井上成美的頭,輕輕在他的前額吻了一下。然後。她利落地解開自己的衣服,露出雪白細膩的肌膚。她激動地說:“井上成美公子,你今天怎麽能丟開你的書本,從你那日思夜夢的戰爭中來到我身邊呢?”

是啊!當一個人的精力傾注到一個焦點上的時候,周圍的世界都暫時消退了。一旦焦點消失,他會覺得世界又大又美,但是這個世界是平平凡凡的世界。

賴子溫柔極了。井上成美簡直心花怒放……

他們倆久久浸在愛河之中,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地球還在死板地自轉和公轉。由於這種旋轉,盟國的戰爭機器堅決地轉過一個個齒牙,正在緩慢而無情地把日本攪成血肉的糊漿。無論是軍閥,是老妣,是戀人。都無法幸免,因為是日本首先把這部機器開動起來的。

院外有人敲門。老管家五十嵐去開門。來人同五十嵐談了很久,語氣很強硬,因為隔著幾堵牆,井上成美和賴子都聽不清楚。

來人終於走了。五十嵐輕聲走到門門,老管家心很細,從不貿然推門而入。他快六十歲了,一直在井上成美府上當管家。他輕聲叫著“先生、先生”,一邊把一封信樣的東西從門下邊塞進來。井上成美聽到五十嵐長歎一口氣;漸漸走遠了。

賴子顯得有些慌亂。她固然滿心盼望少爺的舉動,但事到臨頭,卻迷迷糊糊。井上成美到底是軍人,立刻穿上衣服,拾起那封信一看,不禁吃了一驚,他把那信交給賴子。賴子草草掃了一眼,驚叫出聲,緊緊抱住了井上成美:

“他們怎麽能幹出這種事來!”

那封信是神田區的派出所和警視廳聯合簽發的,通知井上成美在兩日內前往報到。因為中華飛機可能在近日再次空襲東京,所有的預備役軍人、平民百姓都要參加義務消防隊和緊急搶險隊。信上還通知,各家都要挖防空洞,所有白色的建築物必須自己漆上迷彩,否則以通敵罪論處。

就連他這個曾經在日本陸軍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也接到了此項通知。

連單臂的殘廢軍人也要參加消防隊和搶險隊,看來,賴子說的市場蕭條,處於嚴酷的戰時配給環境是真實的了。井上成美從溫柔之鄉回到現實。然而,這個現實同一天以前的現實不一樣,他又理解了更深一層的哲理和愛的力量,這種認識是無法逆轉的,他心中有股堅實感。

他苦笑著對賴子說:“既然讓我去,我就去報到吧。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我明天就去。希望你也陪我出去走走。”

“啊!您的話我一直當成自己的使命,讓咱們一起去吧。我真幸福。”

第二天一大早,井上成美就起來了。他心理的慣性依然把自已當成是一個軍人。早起床,做操,習劍。冷水浴,讀書。自從心裏有了賴子以後,他的血液中仿佛注入了一股激素,格外精神。

今天是十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五。他翻開了這一頁日曆,有股異樣的感情。他愛賴子嗎?他也說不清。賴子是深深地愛他的。在許多個月裏。她衣不解帶地伺候他,細細想來,她的一言一行都溶入了自己的感情。他倆門第相差太懸殊,結婚是難以思議的。然而愛情非要導致結婚嗎?賴子敬愛的三公主,不也是帶著被毀滅的愛情削發為尼了嗎?也許有一天,日本會有一種歐美式的憲法。有文藝複興以來西方的那種戀愛自由和婚姻自由,他們倆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街道上,向行人投以幸福的微笑。他倆隱隱感到:這個僵硬的神的帝國已經裹上屍布,躺在棺材裏了!

賴子盡力打扮了一番。她穿了一件棣棠花的罩衫,這還是井上成美伯爵作為獎勵送給她的,內衣的顏色是紫藤碎花。她一打扮,竟顯出不俗的美豔。他倆走在街上。頗有些行人向賴子側目。陽光燦爛,天氣晴和,賴子在晴天豔陽下更顯得象一枝夏水仙花。

派出所裏坐了一位退役的舊軍官,他一隻眼睛瞎了,警察服裏麵穿著帝國陸軍的軍服。他一下子就認出井上成美來:“啊,井上大佐,這麽些日子不見啦,還認識我嗎?我是原三十八師團的三好貞吉大佐呀。”

又是第十七軍的舊人員。第十七軍雖然全部被困死在所羅門群島和拉包爾,國內也還有許多殘廢軍人。淒楚的命運把他們聯係起來,三好大佐總算是個熟人吧。

三好很快幫井上成美辦完登記的手續。他說:“井上君。我從花名冊上看到您的時候,也吃了一驚。第十七軍活下來的人不多了,往後咱們互相關照吧。”他忽然小聲說:“您如果有困難,空襲和訓練不來也可以,我給上司打個馬虎眼就過去了。多多保重。啊,這位是您太大嗎?好漂亮啊!”

井上成美含糊其問地應了兩句,然後同賴子走到大街上。三好貞吉送了很長一段路,並且給了他一本如何防空滅火的小冊子。“多加小心啦,井上君,支那人的環球霸王空襲東京好幾趟了。雖然最近沒再次投下炸彈,我估計它們在校對航空地圖並拍照片,真正的空襲就要來了。神田是鬧市區,如果您家的防空洞還沒挖好,我叫幾個人去幫忙。”

到底是十七軍的同人,就是不一樣。井上成美心裏熱呼呼的。他看出三好的腿腳不大靈便,就把他勸回去了,並且說了許多感謝的話。

賴子心裏高興,臉上樂開了花。她開始講自己親眼見到的環球霸王。現在,人們一見麵總提到它,它真是一隻不祥的惡鳥。

“井上成美公子,我真想不到有那樣大的飛機呢!”賴子有意引起他的注意。“十一月一日那天,星期三。我挎著籃子上街去買點兒日用雜品。其實,商店裏除了有點兒毛刷、臉盆之外,什麽都缺貨,我想買的蠟燭也脫銷好幾個月了。喚,井上成美公子,您方才不是同那個什麽三好貞吉先生很熟嗎?他興許能搞到點兒緊缺東西。當然,老爺有許多朋友會給我們幫忙,可我總不願麻煩老爺。”

“噢,說到哪兒去啦。大約下午四點,我走到日本橋附近,突然聽到空襲警報聲,嚇人極了。雖然幾個月來常有空襲警報,聲音的長短調子也同這回不一樣。我聽到許多婦女尖叫,我也幾乎叫出聲來。

我聽到引擎的聲音。自從中華轟炸機第一次來了之後,我也跟著您學會辨別叫們日本飛機的種類。我聽出來是咱們的戰鬥機在起飛,一會兒,從木更津方向飛來兩架大飛機。它們真大呀!飛得高級了,日本戰鬥機在那個高度象一粒紅豆,而環球霸王卻象一隻銀色的大烏。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這麽大的飛機,頂日本的轟炸機十架那麽大。所有的人啥也不幹了都伸長脖子望著天空。一共是兩架環球霸王。咱們的高射炮紛紛開火,因為它們飛得太高。炮彈夠不著它。咱們的戰鬥機向它們進攻,費了不少勁,也沒打下一架來。環球霸王飛得很悠閑,仿佛在空中觀看富士山和東京的景致。我旁邊一位教師模樣的老年人說:環球霸王像是來東京上空散步呢!”

井上成美想了想,說:“它們應該是從中華本土過來的。這款轟炸機,可以衝中華本土任何一個機場起飛,來轟炸我們。快一年了,這些魔鬼還是陰魂不散。”

賴子說:“是啊!一年多了,就最近這幾個月生活恢複了一點,以前地麵上連個活人都沒有。”

“可怕的時候還沒到呢。”井上成美臉色嚴肅。他在拉包爾知道挨轟炸的滋味。新不列顛不過是一隅荒島。而東京卻是日本政治、經濟、文化、金融和產業的中心。

回到家裏。天色已經晚了。父親井上成美康成伯爵親自在門口等他。十一月底,東京郊區已經是深秋了,父親穿著單薄的衣衫在秋風中久久站立,懷著愛子的柔情,令人酸楚。一見井上成美和賴子歸來,喜出望外。問候一番,高興地把他倆迎進門去。

一進庭院,井上成美吃了一驚。美麗精致的日本式庭院完全改觀了:名貴的花木被連根掘起,隨意棄置一邊,假山石被推倒,在翻出的大堆新土中露出半個腦袋。幾位五、六十歲的老人正吃力地從地溝中用鍁往外撩土,年邁的五十嵐提著燈籠為他們照明。燈籠的上半部蒙著黑布。隻有底部透出微光。一箱箱的古玩墨寶散亂地丟在小徑旁,連蓋也來不及釘上。井上成美苦笑著對賴子說,

“真象是在拉包爾的前線哪!華人把戰爭打到家門口來了。”

月夜明如晝,沒有空襲警報。一切都還來得及。

賴子幫著五十嵐他們忙著挖坑埋貴重東西去了。井上成美一個人坐在空****的屋於裏,屋裏亂七八糟活象個垃圾堆。多年不動的家藏古書一堆堆散亂地碼放在地板上,平時父親連動也不許動的善本和字畫都打開了,主人的慌亂可以想見。

按理說,內弘這唯一的兒於應該幫伯爵整理典籍、裝箱入土。光埋藏古玩和字畫就有許多的專門書籍談及,如此匆忙下地非腐爛不可。家中亂成一窩蜂,內弘的母親患肺結核過世兩年了。全部房產土地都將出他一個人來繼承。他卻沒有投入緊張的轉移工作。獨自一人,靜心內省,想悟出什麽道理來。禪宗的玄妙也許盡在於此吧。

井上成美的麵前有一對青銅鐸。銅鐸高四十厘米,青綠的銅鏽下隱隱顯出飛禽走獸家畜的圖案。銅鐸是日本最珍貴的文物,它的珍稀之處。在於它是日本特有的文物,而古代日本文化的淵源中國,卻沒有這種象編鍾似的銅器。井上成美家的銅鐸是從靜岡發掘出來的,相傳是公元二世紀古邪馬台國某部落聯盟的茶具。因為銅鐸為日本所特有,歐美博物館爭相收藏。麵對這一對稀世的國寶,井上成美浮想聯翩。

盡管神武天皇在兩幹六百年前就奠定了日本民族的曆史,然而真正有編年史記載的,卻是八世紀以後的事。在元正天皇養老四年(公元720年)修成史書《日本書紀》之前,日本列島上的上百個部落處於史學家說的“大倭闕史時代”。

一大群野蠻的以漁獵為生的島國部落,文化上比中華落後了兩千年。當中華已經廣泛使用鐵器,有了完整的政治、經濟、軍事組織和哲學思想的時候,日本人卻連文字都還沒有。

看到古代中華和其他文明古國那燦爛悠久精湛深邃的文明,日本人實在感到羞愧。井上成美看了父親收藏的一幅中華宋代董源的名畫《瀟湘圖》就算它是幅仿製品,但那種朦朧、高遠、寂寥、寧靜、雄渾.淡漠的奪人氣韻,簡直讓人拜服得五體投地。

然而,這又有什麽關係呢?奮起學習就是了,幹脆拿來就是了。從文字、宗教、政治統治、美學、儒家的哲理,到各種冶煉、紡織技術和稅收製度,一股腦兒從中華搬來。這種大規模的文化引進在世界上也是史無前例的。日本人的學習精神確實值得自豪。文化革新給日本民族注入了沸騰的血液。然後。日本人就自滿了,感到不那麽赤身果體了,甚至想到老師也不過是那麽回事兒,到車臣秀吉時代就興兵打起老師來了。

十六世紀中葉葡萄牙勇敢而貪婪的船長們,給日本帶來了基督教和槍炮。然而並未能衝擊日本的文化。日本還需要時間來吸收中華的文化。在自己的根基上把它發展得盡善盡美。

於是,日本文化在德川時代的一種內省式的環境裏產生了,發展了。音樂、美術、文學、手工藝品、哲理、宗教全都日本化了。日本民族成了一個聰明的有主見的大孩子,能夠承受另一次更大的文化和技術的衝擊了。

西方也開始奮起。自從古希臘古羅馬文明之後,歐洲經過了一千年的封建長夜,一度有聲有色的古老民族們都昏昏沉睡。休養自己在羅馬帝國末期的連年征戰中耗盡的民族精神去了。

井上成美看著父親收集的一幅荷蘭畫家拉斯達爾的《雲開日出》——當然是贗品——不禁產生了一股**。在中世紀落後了的西方養足了氣力之後,一飛衝天,用火山利岩漿般的**來開拓文明的曆程。繪畫、詩歌、文學、技術、科學、經濟學、和偉大的人文主義思想宛如春風吹拂,一夜之間,煥出青枝綠葉。

西方拚命地發現,發明。發掘,發展,瘋魔勝地變幻,資本主義窮盡了人類欲望的每一個角落,也把自己的帶著血腥的“文明”,伸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也伸到了自以為是的日本。

一八五三年。佩裏準將率領美國四艘戰艦組成的艦隊,強迫日本政府在江戶灣簽定城下之盟。日本人突然發現:一般強勁的新的文明台風,已經在西方興起,並且越吹越盛。被日本貴族視為“不恥”的一小撮“蘭學”者們(最早向荷蘭人學習的人),原來代表了時代的方向。

整個世界顛倒了。日本又用更大的狂熱向西方學習。一千年前什麽都是“中華的好”,現在換成了什麽都是“西洋的好”。這種學習的認真勁兒,就是以效法西歐著稱的彼得大帝,也會歎為觀止吧。一個東方的彼得一世——明治天皇,徹底發動了他的島國,在政治、經濟、文化、軍事方麵。全盤歐化,進行變法改革。

沒有多久,日本又洋洋自得起來,自以為長大了,成功地把西方文明嫁接到自己的根子上。它早已不把中華放在眼裏。用力一搖。果然朽敗不堪。它又動起了打洋老師的念頭,先教訓了俄國,實在沒啥了不起。

接著又打中華、英國、荷蘭,才發現自己的素質遠非自我意識的那麽好,西方也遠非想象中的那麽軟弱。這回終於被揍得鼻青臉腫,是否會亡國滅種還未可知。

日本果真會滅亡嗎?

井上成美苦苦思索。自從神武天皇以來,外族入侵者從未征服過日本列島,沒有任何曆史前鑒可借。他深深的感到苦痛。

明治以來的七十六年中,日本人在亞洲四處侵略,攻陷城池,殺人搶掠,與亞洲各國結下了血海深仇,甚至華人也叫喊著實行“最嚴厲的報複”。整個日本會變成一個巨大的堡壘嗎?起碼軍閥們是這樣想的。“一億國民玉碎”。他們把以前殖民地的人也包括進去了。

隻要日本民族還在,總還是有希望的。日本人並不是生活在一群幸運的海島上,火山、地震、海嘯、洪水、台風,頻頻襲擊著日本人,他們都挺過來了。那麽,人世間的災難也會熬過來吧。偉大的民族是不會死亡的。

而日本是一個偉大的民族嗎?曆史上不是有許多自稱“偉大”的顯赫一時的民族都陸續消亡了嗎?

井上成美盯著牆角和地板上的銅鐸和各種名貴的北方青瓷、蟠龍香爐、珍貴的石印本的《古事記》、《伊勢物語》和《竹取物語》、名家大師的浮世繪、北齋和狩野的風景畫、宗達手繪的屏風、任生狂言的假麵具,能擊奏雅樂的古典樂器,賴子手插的一瓶**翹立在一個紫檀木雕的花架上……這表麵上看起來散亂而不著邊際的東西突然構成了一種信念,使井上成美豁然悟出了其中的道理:

它們代表了日本特有的文化和藝術,而一個文化藝術燦爛的民族就必然是不朽的,那麽它也就是偉大的民族。任何民族都有興有衰,吞並過其他民族也被別的民族入侵,各種文化互相影響,不斷同化和出新,真正的民族文化決不是幾個軍閥發動的戰爭可以抹殺和取代的,軍團主義是一時的現象。而文化和藝術是民族之魂。有了這個魂,民族就有了生命。

井上成美站起來,走向那對青銅鐸,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麵的塵土,用一個大錦盒把它們包裝起來,象包著一個熟睡的嬰孩。賴子使他懂得了生活,藝術品使他獲得了精神上的支柱。他要努力去做那些有益的必須抓緊的工作。

戰爭最殘酷的階段即將到來,環球霸王已經發出了信號。他要趕快,趕快!

日本會象不死鳥一樣從灰燼中獲得新生的。但那烈火使它哀叫,使它痛苦,使它哭泣,使它絕望。

“讓那火燒得快點兒吧!”井上成美的心靈發出一陣悲切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