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這一句掏心窩子的實在話,魏王殿下終於得以被請進暖閣烤手。

“要茶還是酒?”阮箏問。

“隨意。”

既然他都這麽說了,阮箏也就不再客套,往茶釜灌了山泉水,放到茶爐上等待燒開。

雲因見狀取來一小圓罐子裝的茶葉。

沒一會兒,茶水沸騰。阮箏提起茶釜,壺口雲霧滾滾,隨著動作泉水流入茶壺。

高隱下意識道:“小心燙。”

阮箏置若罔聞,等泉水將茶壺灌至七八分滿,再取茶導撥取茶葉。

自上而下望去,如翠山濃鬱的茶葉浸入沸水,便似外頭白雪紛紛揚揚飄落,帶著熱氣兒的白霧散開,蜷曲的茶葉在水中漸伸懶腰,身姿盡數舒展開。

幽幽清香彌漫整個暖閣。

阮箏給了他一個茶盞,茶壺傾倒,染上綠意的甘泉流淌入杯盞之中,不淺不深,正好一杯。

高隱伸手要拿,阮箏和雲因看到這一幕,不約而同睜大眼睛。

一句“小心燙”還未說出口,就看見對麵端坐的高大郎君被茶盞表麵溫度燙得縮回手。

雲因撲哧一笑,扭過頭去不忍再看。

阮箏唇角微動,想笑又被她壓住,淡淡道:“此處沒有魏王殿下鍾愛的烈酒,隻有清茶一盞。原本還怕您會介意,沒想到……”

她揚眉,似笑非笑,善解人意地止住後半段話。

前幾個月的宮宴,高隱還因為“烈酒”而有意為難阮箏,沒想到時隔好久,她仍舊記在心裏。

許是茶水熱氣騰騰,將高大郎君的麵龐也熏出一層薄薄的淺紅。

放在膝上的手掌慢慢蜷起,指腹輕輕摩挲著,似緩解燙意,又似……心亂如麻。

“阿聽。”

“魏王殿下用茶吧。”阮箏截斷他的話,請他進來可不是為了敘舊。

難得有這麽和平共處的機會,高隱自然不想破壞活動氣氛,頓了頓,便如阮箏意舉起茶盞小酌一口。

淡淡茶香入口沁人心脾,是不同於烈酒的另一種滋味。

自從離開平京,高隱就很少再品茶了。

過往的記憶像生鏽的刀子,每每想起便鮮血淋漓,割得人生疼生疼,還有性命之憂。

高隱不敢想。

若非這回一連幾日夢見阮箏病故,他恐怕此生不會入京。

“我私下接觸過神光公主。”不知不覺,半杯茶下肚,高隱眉目漸舒,淡淡道:“我承認她天資聰慧、又是個難得肯吃苦用功的,可到底女郎,高琛再是疼愛,也不會考慮她。”

除非,皇子盡數折損,隻有神光一人堪為大用。

高隱默默注視著對麵的人。

阮箏捏著茶盞,不緊不慢地品茶,“你大可放心,我還沒有心狠手辣到讓聖上絕嗣的地步。”

高隱道:“不。我要提醒你的是——就算所有皇子都不堪為儲,或許高琛都不會考慮神光公主。”

阮箏動作一頓,清冷目光落在他身上。

高隱低歎一聲,其實也知道高家人的秉性可恥,可話又說回來,哪個帝王不多疑呢?

“陳留阮氏在近些年的修養生息中逐漸緩過氣來,你大兄不僅門生遍布朝野,阮家又是後族,若非阮皇後一直無子,你覺得高琛會容你大兄繼續在尚書令這個位置坐著?”

話不好聽,但字字中肯。

誰讓現實總是殘酷的呢?

阮箏冷笑一聲,卻是什麽都沒說。

阮家世代清正,若有謀朝篡位之心,哪裏還會叫他們高家如此欺壓算計?恨不得跟個螞蟥似的趴他們身上吸幹最後一滴血才好!

高隱低聲道:“……你再好好想想罷,其實,扶持三皇子、四皇子,對阮家來說都要比扶持神光公主要來的容易許多。”

畢竟,如果高琛想讓神光公主做繼承人,又何必多此一舉,處處提防阮皇後有孕生下皇子?

說白了,男人又有幾個不重男輕女的?

阮箏冷冷看他一眼。

三皇子?

四皇子?

就是自己生的,都有可能吃裏扒外、胳膊肘往外拐,更不要說不是自己肚皮出來的。

上輩子衛韶不就選了四皇子站隊?

還搭上了親生女兒的一條命。

可結果呢?

衛平侯府抄家滅族!

前車之鑒在這,阮箏就算聯合別家造反,都比押寶三皇子四皇子的強!

那種飯桶,不過是肚臍眼下三寸比神光多了二兩肉。

哪裏配坐皇位?

許是阮箏臉上輕蔑太過明顯,高隱便住了嘴。

“神光是個好孩子,不像她娘隻顧著自己。”阮箏慢慢道,“她既然不服輸,我們做長輩的自然也要成全她。若真有那一日,大兄退位讓賢又有何妨?左右朝廷離了阮家人還是照樣運轉。”

阮箏淡淡一笑道:“阮家能做到這個份上,想必聖上也會正視神光的努力。”

——假的!

別看阮箏嘴上說這麽好聽,實際上心裏早就對高琛起了殺心。

該說不說,高琛不愧是先帝親自選的繼承人。

一樣的虛偽惡心、自私自利!

高隱歎了口氣,道:“希望如此。”

他見阮箏麵若寒霜,心知她不痛快,不禁心頭一軟,輕聲道:“你放心,真到那一日,我不會眼睜睜看著高琛對阮家下手的。”

皇兄將兵權交到他手中,或許是想提防阮箏,但高隱相信,一定也有讓他庇護阮家的心思。

皇兄了解他,倘若有朝一日,高琛想拿阮家開刀,高隱一定不會坐視不管。

他手握二十萬大軍,膝下無子是最大的忠誠,高琛就算再怎麽忌憚也要給他幾分薄麵。

阮箏深深看他,道:“那我在這便謝過魏王殿下好意。”

信不信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至於要問為何不信……

你見誰會喜歡將全家性命都交付旁人之手?

茶壺的水不知不覺冷去。

雲因輕輕走出,又進來道:“娘子,外頭的雪停了。”

阮箏看向高隱,後者雖然不想起身,但還是識趣道:“雪既已停歇,我也該走了。”

阮箏微一頷首,“我就不送魏王殿下了。”

高隱起身往外,到底是習武之人,須臾之間便消失在茫茫夜色。

白雪無痕,悄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