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宮中終於下定了決心。
高琛召文武百官,親口囑托:“朕之嫡長女神光,德才兼備,天資粹美,心懷大愛,特立為皇太女。還請諸位愛卿,好生輔佐。”
詔書自然不像口頭囑托這樣簡單,但詔書是詔書,親口托付,又是另外一回事。
以尚書令和中書令為首的重臣們齊齊拜道:“臣謹遵聖上旨意,必不負所托。”
高隱借口病重,也是不想摻和進來,但高琛卻始終放心不下。這些日子以來,但凡有人開口提議傳位於魏王,都遭到了高琛的怒斥,一個“滾”字讓人很是下不來台。
高琛不僅防著高隱,連自己的親女兒也不大放心。
托付完大臣之後的當日夜裏,高琛便派人秘密喚來神光公主。
年輕高挑的女郎走進殿內,盈盈燭光之下,酷似阮皇後的眉眼覆著不同以往的冷意,臂上披帛宛若皎皎月華,帶著清寒華貴之氣勢。
與滿是疲態之態的高琛不同,天家威儀在此刻神光公主身上展現的淋漓盡致。
高琛渾濁的目光落在女兒身上。
“神光——”他有氣無力道,“過來阿耶這裏。”
神光公主走過去,盡管腳下踩著木屐,但她自小學習禮儀,便是木屐落在青石板亦是寥寥無聲,更不要說宮殿之中。
“阿耶。”神光公主跪坐在軟墊上,與榻上的高琛僅僅隻有兩臂的距離,但不知為何,高琛看著她臉上神情,隻覺得父女疏遠好多。
高琛沉聲道:“你這是、什麽意思?難道,在怨朕不成?”
懷王死了,安王被賜毒酒,僅剩的一個兒子寧願讓自己絕嗣,也不肯繼承皇位。短短數日,高琛可以說是遭受了莫大的打擊,鬢間多出了數不清的銀絲。
神光公主淡淡道:“阿耶說笑了。”
與以往不同的態度,令高琛生出了不安的情緒,他呼吸加重,一字一頓吃力道:“神、光,你是、最懂事、不過、的孩子......”
神光公主打斷道:“就因為兒臣懂事,所以阿耶才把一切都托付給兒臣嗎?”
哪怕是跪坐在地,她身姿依舊挺拔如竹,隻是語氣稱不上恭敬二字。
“事到如今,阿耶何必再同我惺惺作態?”
“你——”高琛瞪大眼睛,死死地盯著麵前的人。
神光公主冷冷道:“倘若懂事有用的話,阿耶早該在十年前就立我為皇太女,而不是等到現在,膝下無人,才想到我的存在。”
高琛蒼白的麵色浮上一抹不大自然的紅暈,不知道是因為羞愧難當,還是氣憤女兒的直白頂撞。
“你、你一個女郎......”
“我自然是女郎!”神光公主再次截斷父親的話,然而不同於曾經的痛苦,現在的她隻要想到自己的身份,心中便會生出無比強大的信念。
神光公主曾不止一次苦惱為什麽自己是女郎,為什麽她要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才能擁有和順王他們一樣的起點?如果她是皇子的話,是不是就不用這樣辛苦了?
順王如此窩囊蠢笨,都可以輕而易舉成為太子,憑什麽她要一個一個把他們都鏟除幹淨,才有繼位的資格?
老天何其不公!
緣何對男子如此寬容?!
神光公主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略帶著幾分譏誚道:“阿耶知道我是女郎,為何還要把這種重擔壓在兒臣身上?兒臣難道就不能像二皇妹那樣,嫁一貼心人,平穩度過餘生?”
高琛的憤怒就像是被冷水澆滅的炭火,一下子啞了下去。
他囁嚅著唇瓣,卻什麽都說不出。
神光公主看著他,仿佛看見了幼年的自己。
她終於釋懷。
昔日的不甘隨著年歲漸長,有了被磨平的痕跡。
戾氣因曆練而消止,見識過人間疾苦之後,神光公主甚至開始慶幸,自己是一個女郎。
因為是女郎,所以她更能共情將她帶到人世間的母親。
因為是女郎,她深有體會女子才幹天資被壓製的痛苦。
也正是如此,她要提拔、栽培、庇護與她有著同樣際遇的女子。她要讓阿耶知道,她生的那幾個兒子,連給她擦鞋的資格都沒有!
神光公主的強勢在這一刻顯露無遺。
她冷冷看著父親,“阿耶,承認吧,我隻是你萬不得已下的選擇,你是不是以為,這樣施舍的皇位,於我而言是天上掉下的餡餅?我應該驚喜交加、感恩戴德?”
高琛抖著唇,“放肆”二字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神光公主目光冷淡地看著他。
皇位就算落到她頭上,那也是她靠自己的努力得來的。是阿娘、阿翁,姑婆,還有許多背地裏支持她的人的成果。
與她的“懂事”有什麽關係?
高琛更沒有那個資格,露出托付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的嘴臉!
神光公主說罷,準備起身離開。
左右高琛已經沒了用武之地,她又何必在這裏與他多費口舌?
有這功夫,她去多看幾本奏折不好嗎?
沒錯,自從高隱向大臣們流露出自己要將兵權交還給神光公主的意思後,阮符便開始帶著外孫女處理朝政。
自古皇帝病重,太子監國。
雖說大魏這會兒情況特殊,但皇太女亦是高琛親口承認、名正言順的繼承人。
更不要說尚書令、中書令等占據朝中重要位置的大臣毫不遲疑地認可了神光公主的地位,其他人就算心裏有意見,也是胳膊擰不過大腿。
誰知道高琛什麽時候死呢?
神光公主這個年紀,也該學習處理朝政了。
高琛眼看著女兒就要離開,急忙道:“等等——”
神光公主回頭,高琛忍著怒氣,道:“阿耶,有話、叮囑你。”
神光公主其實能猜出幾分高琛的心思,不過她還是聽話地停下腳步,問道:“阿耶想要叮囑兒臣什麽?”
高琛便立馬把藏在心裏的話,盡數吐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