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苓和馬夫人敷衍了一會,還不得要領。看看近十一點鍾了。那個上海婦女界時論家隻好走了。

馬夫人走後,梅苓一個人寂寞地坐了一忽,但是梨花的影兒還在他的心頭上一起一落,到後來,他下了決心,仍然乘汽車趕回梨花的家裏去,專待她回來,質問她一切。

“或許她隻是為經濟問題去和那個無聊的武人敷衍敷衍吧。她從來沒有對我失過信,她說今晚上一定會回來,大概不會騙我的。”

梅苓於是決意回到愚園路梨花的家中,專等她回來歡聚。

他在弄堂口下了車就聽見麗君正由弄堂裏出來,在和一個男人說話的聲音。

“你說他沒有回南京去,一定在那個婊子的家裏。怎樣又黑幕幕地不見一個人影,也聽不見人聲呢?”

梅苓聽見麗君這樣地對一個男人說。他躲在一株街路樹後麵,偷聽他們的說話,並且知道那個男人一定是耿至中。

“或許他們到跳舞場或旅館裏享樂去了。我看你這個女子完全有奴隸性根。”

至中的聲音。

“但是我不能這樣簡單地就和他脫離。你的提議,讓我回去多考慮一下吧。”

梅苓聽見麗君這樣說,不禁淒然起來,同時聯想到梨花和楊師長還在旅社裏,便覺得十分對不住妻子了。

“今晚上還不能回答我麽?”

“Mr.耿,我是有了三個小孩子的母親了。你還能真摯地愛我麽?”

“你比我的生命還要重要啊!”

“梅苓最初也向我說過這樣動人的話啊。”

他還聽見他的妻苦笑了後又長歎息。

梅苓望著至中和麗君並著肩在馬路那一頭的黑暗中消失了。因為夜深了,他精神頹喪地叫了門,走進梨花家裏了。

麗君因為在梨花家裏沒有發見梅苓,剛才趨向至中的情熱便減殺了些。

兩個人走了一會,在一家汽車行前止了步。下過了雪的馬路,給北風一吹,路道便鋪上了一重厚厚的冰層,很難走動。麗君覺著自己的趾節,冰痛得完全失去了感覺,快要掉下來了般的。麗君讓至中叫了一輛轎式汽車,一同坐進去了。

麗君和至中雖然並坐著,但各耽著各的空想。彼此也異常神經過敏的。有好一會的沉默,他倆不約而同地都凝視著車前的汽車夫。麗君固然希望能夠看見丈夫,至中也極希望把梅苓在梨花家裏的情形給麗君看。不過他倆的用心不同,麗君是想促丈夫作最後的反省,至中卻欲促麗君因此對她的丈夫絕望。

因為街路的凹凸不平,汽車有兩三次跳了起來。他倆的身體常常碰在一塊。於是他倆互相退縮到一邊,各表示各人的矜持。但有時候因為汽車的狂奔,他倆無暇整理他們的席位和姿態,臂和臂的接觸,有時竟繼續至數分鍾之久。有一個瞬間,麗君自暴自棄地這樣想,"就讓它這樣地繼續下去吧。”

因為她當時感著一種似甘非甘,似苦非苦的快感。

麗君感著藉交流作用從至中的強健的身體傳流過來的熱氣了。她愈覺得自己的末日快要來臨,她象是被拋出世界外去了的一個孤獨人,一種孤寂和悲哀便從黑暗的心底湧了上來,象在刻刻地迫她和至中接近。她又聽見坐在她身旁的至中在微微地歎息。

“真地和這個男人逃到日本去麽?”

至中曾向她挑動過,要她和他一路到日本留學去,所以麗君此刻忽然會發生出這個想象,——以非常的勢力誘起了她的情熱。

“這也算是一種複仇?”

她又這樣地一想,同時一種愛欲之力便以不可防禦之勢發展起來,促著她和至中接近,或許因為是時間太晚了,神經疲麻了,無力振作了的緣故吧。

汽車仍然在奔馳,車體搖動得比以前更厲害,他倆的膝部索性緊接起來了。體溫的交流越發厲害了。

“象這樣的苦悶的一夜,若不和他任情地耽溺下去,要我一個人孤守過去,是再痛苦不過的了。單我一個人,嫉妒和愛欲之火會把我燒成焦黑的骷髏吧。否則我一個人定會自殺吧。”

她象受著一種恐怖的威嚇。她正在思索著圖脫離這個恐怖和煩悶的瞬間,忽然發見了一線的生路,就是今晚上唯有和至中相摟抱著任情地耽享一夜糜爛的享樂。

不知從那一個瞬間起,她的臂被夾在他的肩脅下了。他的雙掌也按在她的雙膝之上了。

“讓他吧。我就墮落下去也是沒有罪的。梅苓先對不住我啊。”

不純的自暴自棄的念頭繼續在她腦裏發生出來。

“我自動地向至中要求,他決不會拒絕吧。——不單不拒絕,還要跪在我的膝頭下吧。”

麗君的熱烈的好奇心全注意到至中的身上去了。

至中仍然在沉默著,麗君此刻倒有些恨他了。汽車駛出大馬路上來了。

“到那個地方?”

汽車夫到這裏再問了問他們的行方。

“到 AstorHouse 去。”

至中向車夫說了後,又翻轉頭來問麗君。

“可以吧?”

“……”

她沒有回答,隻是雙睛直視著車前的兩道的光影。

“麗君,你不知道我是如何地愛你喲!”

突如其來地,至中緊摟住了她的頸項,要求接吻。麗君也象失了神般地,一任他了。她雖沒有表示強烈的反應,但也不能總是全無感覺。

狂吻之後,至中更大膽地盡摟著她不放手。麗君雖時時稍事抵抗,但結果還是一任至中的輕薄。

在 AstorHouse 的一間客房裏,他倆的情感是不顧前後,變為盲目的了。

“你不後悔?”

當他摟著她問她時。

“一點兒不會。他還不是常常和梨花,……”

她打算為自己的罪戾辯護,但還是不能大膽地往下說。

“真的?……”

他喘著氣歡笑得話都說不下去了。的確,今晚上的勝利者不是楊師長,也不是梨花,不是梅苓,也不是麗君,而是這個耿至中。

麗君給他摟抱著,看見他在癡笑,心裏又感著一點不快和後悔。但是深陷到這樣的程度了,還能脫身走嗎?

“他雖說深愛自己,但在他一方麵,或許他也看不起自己呢。自己是做了三個小孩兒的母親的人了。怎麽這樣容易就允許了他接近呢。……以後要自己去追求他,不是他來追求自己了。在這一點,女性便失了權威和價值了。”

在這瞬間,她又冷了半截。他雖有極熱烈的動作和表示,在她卻無氣力去表示反應了。但是因為梅苓許久沒有回家來,她到底還感著相當的快感。

事過之後,在她眼中的至中好象比剛才驕傲得討人厭了。他象死人般地躺在**不起來,隻是微笑著看麗君起身來清理一切。麗君在這瞬間感著一種莫大的侮辱,同時回憶到剛才自己迎合他的種種猥褻的舉動,她便感著滿臉熱了一陣又一陣。

在汽車裏所有的熱情完全冷息了。她忽然思念及家裏的三個小孩子了。

於是她後悔今晚上之過於輕身了。

“不早了,上床來睡吧。”

“……”

麗君剛從廁所出來,聽見至中叫她,一時不知要怎樣回答才好。她有點想回家去了。

“來!快點!我有話告訴你。”

“有什麽話?”

麗君心裏實在有點厭煩至中,不過今晚上已經和他深陷進於不可挽回的境地了,又覺得非維係著他的心不可了。她強作歡笑,走近他,坐在床沿上。

“我十二分的愛你喲!”

他捧著她的臉說。

“我不相信!你一定還有很漂亮的愛人。你隻借我的身體,來……”

她說到這裏,便沉下頭去,不能向下說了。

“沒有這樣的話。我可以賭咒。我對麗君如有欺心,天誅地滅!”

“要這樣我才歡喜。”

但是她自己也莫明其妙地竟滴下淚來了。他忙坐起來,再次擁抱著她,一麵極力地安慰她,一麵和她親吻。

她看見他輕輕地咳嗽了一二次,再熾熱起來。這真是她所預想不及的。

她想,這一點,他確比梅苓有趣。

在平時,至中是象處女一樣的溫柔,十二分可以博取女性的信用,言語行動完全表示出他是一個典型的青年紳士。但到情欲發作的時候,就把女性當成一個奴隸,盡情地加以**了,獰惡得象夜叉般的色魔。

麗君雖然盡偎在至中的懷裏,但覺得他還是和梅苓一樣的惡魔。他所演的醜狀比梅苓所演給她看的,還要醜劣難看。她想,他的舉動大概和原始時代的野蠻人沒有兩樣吧。

至中等到力竭氣盡後,便呼呼地睡著了。他不管麗君願意不願意,一翻轉頭就睡下去了。剩得麗君一個人躺在床的一隅,眼睜睜地望著吊在天花板上的鬥大的電燈。她看了一看手表,隻是一點又過了三分。她決意走了,忙把短褲結好,襯衣穿好,走下床來,再把外衣穿上。她並沒有什麽留戀,隻覺得今晚上自己太潦草了,便宜了至中。

她走出旅館叫了汽車趕回家裏來。使她起了一個極大的驚異的,是她看見梅苓一個人很孤寂可憐地擁著棉被卷睡在一張沙發椅上。在青色的電燈罩下映出來的他的臉孔,完全沒有半點血色,蒼白得可怕。麗君看見這樣的情形,胸頭象給刀刺了般的,尤其是回想到剛才自己赤條條地和至中相擁抱著的情況,更感著一種片刻不能耐的羞辱和苦楚。

“雖不會對不住丈夫,但對不住兒女是的確的了。”

她看著丈夫梅苓,覺得他不象從前那樣可恨了。她隻承認今夜裏和至中的那種行動,是十二分對不住梅苓了。

“你此刻才回來麽?”

梅苓的怨歎的口氣。

“你怎麽也回來了?我當你是在梨花家裏歇夜了。”

“不要盡說那些酸話了。我問你,到底到什麽地方去來?怎麽此刻時候才回來?不怕小孩子找不著你,哭起來麽?”

“我自己一身都不能管了,還能管小孩子麽?”

她心裏雖然覺得對不住丈夫,但是還盡裝出強硬的態度。

“你到什麽地方去來?”

梅苓還盡在追問。

“說出來,你不要生氣喲。”

“我生什麽氣呢?”

“我昨夜裏找我的情人去來。”

“你的情人是誰?”

“數不盡!高興找哪一個就找哪一個!”

“麗君,不要盡說那些氣話了。我還是十分愛你的喲!”

他站起身來,撲到麗君身上去,把她摟抱住了,在她的臉頰上,嘴唇上,狂吻起來。在這瞬間,麗君也莫明其妙,她雖然覺得至中比丈夫新鮮,但是人唯求舊,丈夫還是比其他的男子可愛,比其他的男性有重厚的壓力啊。她一任丈夫的狂吻,好象這樣的洗禮可以減卻她剛才的許多罪孽。她流著淚一句話不說。臨天亮了,她疲倦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