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安重華這句話,翌日安子材破天荒地沒去族學,而是在門口等人。
安重華今日沒坐馬車,而是一身簡袍,輕便踱步而行。
待走到族學門口時,但看這族學所出的位置,便已是雙眉緊蹙,目如冷星。
唬得安子材心頭七上八下,一顆心好似被剛起爐的小火慢滋滋地煎著。
“可是有什麽問題?”
他忐忑地問了一句,得到安重華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現在說來,還為時尚早。”
安子材越發不安。
兩人一起入了族學。
安氏族學男女皆可入學,隻是分而授課,課程並不相同。男子教授禮樂射禦書數六藝,女子則教授女德女戒。
男子學堂處在坐北朝南的院落之中,此刻正是書法授課之時。
隻見夫子在上潑墨揮毫之後,便讓學生們各自練習。
而夫子在教室內踱步一圈,便再度回了講台,掏出美酒大飲起來。
安重華麵無表情道:“這位教授書法的夫子,每日都是如此嗎?”
安子材微微垂頭,不敢與她對視。
低聲道:“夫子常說書法一道在神不在形,所以效仿前朝詩仙,以酒助興更能淋漓盡致。”
正說著,底下的學生們也有幾人掏出酒盞,一飲而盡,癲狂大笑。
安重華:“……”
這位夫子想必跟三老爺關係很好吧。
在窗外看了一會,二人又往女學走去。
安子材小心翼翼解釋著:“族學每日包一頓午飯,所以安氏一族無論男女,都會送來族學。”
這樣說,約莫是想表示,三老爺並非全然無功?
安重華對此不置可否。
不過,女學中的女子人數的確不少。
許是每日都要出門,不願顯得自家落魄,姑娘們個個打扮得很是齊整,看上去格外有精氣神。
待走至教室前,便聽到講課的女夫子語氣古板,搖頭晃腦頌念著:
“陽以剛為德,陰能柔為用,男以強為貴,女以弱為美……”
下麵大大小小的姑娘們跟著以清脆的嗓音,讀著束縛自己一生的教條:
“生男如狼,猶恐其尪;生女如鼠,猶恐其虎。”
教室內的女子,無論年紀大小,皆是神情溫順。
比之男子學堂之中肆意飲酒作樂,揮毫潑墨、張狂大笑的作態,簡直懂事乖巧得令人想落淚!
憤怒的火苗嗖地從安重華心底躥出,在她胸膛混合著滿腔血液在燃燒!
即便是用盡全身的自製力,安重華依然無法將那股怒意按捺下去,美豔絕倫的臉上透出無盡森寒的表情,直嚇得身邊人瑟瑟發抖。
她以為三老爺隻是屍位素餐,愛好聽人吹捧,貽誤族中子弟也就罷了!
沒想到他竟敢以這種惡毒愚昧的教條,來荼毒族中女子。
實在可恨!實在令人怒火中燒!
安重華顧不得禮儀教養,一腳踹開教室大門,發出震耳欲聾的撞擊聲。
教室內的姑娘俱都一驚,瑟縮地看向門口。
饒是如此,她們仍是乖順的、溫馴的。甚至沒有人發出一聲喊叫,足見她們被訓誡成什麽模樣。
更讓人痛心的是,這樣的授課方式在族中持續數年甚至更久,卻從未有人提出異議!
女夫子驚嚇之後迅速冷靜下來,木著臉怒喝道:“何人私闖安氏學堂!”
學堂?
安重華怒而冷笑,這並非學堂,而是一座沾滿人血的牢籠!禁錮的是安氏族中女子的生機和思想!
她走上講台一把奪過夫子手中的書本,“這教案是哪來的?”
夫子直要被她的無禮氣得暈過去。
安子材卻不敢不答,忙道:“是桃城有名的學者林大儒的夫人撰寫的。”
“好!好一個生男如狼,生女如鼠!”
她雙目赤紅,手指因太過用力而泛出青色,竟在狂怒之下,將那頁書本撕得粉碎!
女夫子尖叫起來,“這可是林夫人寫的女誡,堪稱傳世聖作,你竟敢將其撕毀!”
安重華滿腔怒火血氣衝頂,仿佛連太陽穴都在隱隱作痛。
傳世聖作?
桃城究竟還有多少女子,在學這種肮髒腐朽得發爛流膿的東西!
“女子卑弱?”
怒極之下,她一字一頓,以氣吞山河之勢喝問:“前朝周太後以女子之身把控朝堂,締造大周五十年盛世太平;
本朝女將朱蔚月鎮守雙山三月,便將勢如破竹的西涼人殺回老巢,從此不敢來犯大莊。”
“文能治盛世之朝,武能護安泰之邦,你哪來的膽子,竟敢將卑弱二字蓋在她們頭上!
而你,你也是女子,請你看看你自己!”
她四指並攏猶如利劍,隔空點一點夫子頭頂,又移向下。
“請你看看你自己,究竟哪一點遜於男子,以至要在此自我抹黑、自我扼殺!”
安重華鮮少如此發怒,可一旦真動了怒火,便是雷霆萬鈞之勢!
這番堪稱震天破地的話,喝得女夫子渾身一震,張口結舌半日,竟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神情中滿是迷茫、疑惑、無措甚至夾雜著恐懼和後悔。
她究竟哪裏遜於男子?
在家她打理家事、伺候雙親、撫養子女,在外又謀事掙錢,照應一家生計。
而她的夫君每日隻需走馬遊街,遛鳥逗狗,甚至不如意時還要對她大打出手以此泄憤。
這樣的男子,究竟強盛在哪裏?而這樣的她,又哪裏卑弱遜色?
既然如此,她為何要傳授這種內容給這些學子?
安子材亦是心神一凜,此刻才反應過來這書本實在荒謬。
若男子強、女子弱,那安重華又怎會以女子身份躋身朝堂,立下不世之功呢?
若以性別便能單純區分強弱,大莊不知該扼殺多少智慧堅毅的女子!
想清這一點,他立即汗如雨下。
此刻他才知道,為父親求情的話多麽荒唐,他父親做的事並非隻是好大喜功,而是有可能扼殺了無數女子的未來!
堂下的女子們無聲地看著慷慨激昂的安重華,黑白分明的眼珠中,滿是不解和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