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驗屍!”
一個刺耳的聲音陡然插進來,於洋還以為是安重華又要鬧什麽幺蛾子,正要擰眉斥責,便見圍觀的百姓之中站出兩個瑟縮的婦人。
“不必驗屍,我們當家的說了,這番薯沒毒!”
婦人指著地上的兩具屍體,顯然她們口中所說的當家的,就是枉死之人中的兩個。
於洋臉色一沉,下意識擺出往日的官威,“本官在此辦案,哪有你們說話的份,還不速速滾開!”
也是他太過得意,竟然忘記在安重華麵前收斂,肆意露出往日趾高氣揚的模樣。
可叫他吃驚的是,這兩個婦人聽了他一番嗬斥,非但沒像往日那些戰戰兢兢的百姓一般乖順地離開。
反而強忍心頭恐懼,聲音發抖也還是堅持站在原地。
“當家的說了,番薯沒毒,我們不告莊陽郡主,那發番薯給我們的,也不是北戎探子!”
於洋臉色徹底難看下來,連帶著鄭老板也有些繃不住。
婦人繼續道:“昨日當家的帶了番薯回來,不但他吃了,我們一家老小,連著三個小孩子都一起吃了!”
想起番薯那香甜滾燙的味道,婦人臉上不禁露出幸福的微笑。
尤其是番薯下肚,腹中溫暖充實的感覺,那種飽腹感,自柳州城中糧價一日高過一日,他們已是許久沒體驗過了。
這麽美味滾燙的東西,怎麽會有毒。
就算有毒,能讓他們死前飽餐一頓,他們也甘之如飴。
所以,雖然對於知府和鄭老板有著發自內心的恐懼和敬畏,她還是站在原地,執拗地不肯退步:
“民婦願意為郡主作證,當家的不是死於番薯,番薯沒有毒!”
她可憐巴巴地、哀求地看向安重華,全然將於洋拋諸腦後。
隻求安重華今日繼續如昨日那般,在柳州城中分發番薯,好讓她的三個孩子能再填飽肚子。
其他百姓顯然也是這麽想的。
或者說,地上那三具冷冰冰的屍體,於知府往日的**威,商人們往日的壓迫,這些往日壓在百姓們頭頂上的恐懼。
比起能讓他們果腹的食物來說,竟顯得那麽微不足道。
“番薯沒有毒,求求郡主繼續發給我們吧!要錢也使得,為郡主做牛做馬也使得!”
於洋幾乎是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些往日無比乖順的百姓。
反了天了,這幫豬狗不如的混賬,竟然敢公然跟自己唱反調!
他們哪來的膽子。
於洋陰暗地揣測,莫不是安重華私下收買了他們,給了他們什麽好處,鼓動他們在此裝腔作勢跟自己打擂台?
是了,定然是這樣,不然這幫平日怎麽欺壓**都不會反抗的老實人,怎麽會忽然變得這麽麵目可憎。
“住口!一幫刁民,隻知看眼前短利,難道不知本官全都是為了你們才會跟朝廷相抗衡!”
若叫安重華知道他的想法,定然會更加惱怒。
隻不過想填飽肚子而已,這樣也叫麵目可憎?
聽得於洋這顛倒黑白的話,安重華更是冷笑一聲。
“事已至此,於大人還要堅持番薯有毒嗎?莫不是自以為自己已經隻手遮天到了這種地步,可以捂住一整座城池的嘴?”
她一步步逼近於洋,美豔絕倫的臉上滿是刻骨的憎恨。
“便是最自負囂張的帝王,都不敢將治下子民全然視作奴隸豬狗,你於洋,又憑什麽!”
她的聲音往日總是刻意溫和,此刻卻截然相反地帶著一種淩厲的銳氣。
像是剛冬日裏結厚厚冰霜的冰棱,聽得人心肝脾肺腎忍不住都滲得發涼的顫了好幾顫。
於洋猛地後仰,不自覺踉蹌幾步跌落在地,跌得頭上的烏紗帽咕嚕咕嚕在地上滾了幾圈,沾滿灰塵。
這一刻,他仿佛看到自己的頭顱在打滾。
“不不……不,我沒有……”
於洋喃喃地失神搖著頭,“我都是為了柳州百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老百姓都是愚人。
隻有嚴苛的管製才能讓他們溫順聽話,唯有如此,柳州才能平安富足。”
在一旁聽得這話的莊錦年當即怒從胸頭起,直躥天靈蓋。
世上竟有這種蠢材庸才,偏偏這樣的人,竟還是一城知府!
實在可笑可悲,若大莊朝廷盡是這種殘暴專治之人,大莊社稷何存!
想清這一點的莊錦年隻覺渾身發寒,抑製不住地恐慌憤怒。
他唰地抽出安慕腰間長劍,口中一聲爆喝:“父皇為君當政數十年,從未將百姓視作愚民,更不曾賦予朝廷官員踐踏蔑視百姓的權利。
你分明是自己私欲作祟,竟敢將此歸咎到為官之道上!”
長劍夾雜著無邊的憤怒唰地刺向於洋胸口,紮破薄薄的官服,很快氤氳出血跡。
莊錦年含著怒意出手,誰也沒能防住。
於洋猶自未覺般低頭去看,那鮮血仿佛氤氳進了他的眼睛,讓他的視線都開始模糊起來。
私欲作祟?當真如此嗎?
隻可惜,他並沒有想清楚這個問題。
安慕的劍很快,那是在戰場之上,朱魏馳私下贈與他的,說是千年寒鐵所致,鋒利無比,毫不費力便能斬斷人身上最堅硬的肋骨。
於洋踉蹌幾步,轟然往後倒去。
直至他閉眼那一刻,這群被他管製、被他束縛的百姓,仍舊如往常一般,乖覺地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可他卻清楚地知道,這群人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