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澄江一道月分明(下)

數日後,玄淩以管文鴛不敬,誣陷淑妃為由問罪管氏一族,雷厲風行之下牽扯出當年管氏誣陷甄、薛、洛三族大臣之事,又查出數年來管氏貪汙納賄,交結黨羽,行事嚴苛之罪數十樁,朝野震驚。

這一日雨後初晴,暑意消散,貞貴嬪與我落子數枚,方歎道:“皇上何嚐不知道管氏錯漏,隻是朝野政事往往牽一發而動全身,不得妄動。且如此之事,緩緩而治也是一法,如今皇上卻大有斷其根基之意了。”

慢慢來,我自然也明白,隻是緩緩治去,何日才見功效。且若不數罪齊發,安能一網打盡,斬草除根。

我微笑,“管文鴛跋扈,她兩個哥哥也好不到哪裏去。皇上秉雷霆之勢而下,他們也措手不及。”

她的笑意淺淡如風,“管文鴛好歹也得寵了幾年,她家裏又有些權勢,哪裏能不一門跋扈呢?你瞧安氏在皇上麵前如此恭順,聽聞她父親被皇上恩賞為知府之後也沒有多少安分。為官為妃都是一樣的,皇寵之下難免失形。”

我拈了一枚棋子沉吟,自言自語道:“皇上昨日又宿在安氏那裏了。”

貞貴嬪禾眉微揚,頗有失落之色,“自從除夕一舞,皇上待她如待至寶。雖然因為德妃之死冷落了她不少,但到底也有幾分舊情在。近來皇上很少在空翠殿留宿,隻不要讓我再看赤芍的臉子罷了。”

“皇上待她的確很好。”我莞爾,“咱們都困在這裏,誰知道她父親外頭什麽樣子,倒不比周珮妹妹家中為官,什麽消息都靈敏些。”

管氏一族的敗落隨著第一場秋風的到來變得顯而易見。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靠平汝南王而起勢的管家在煊赫六七載之後一敗塗地。當紫奧城秋意蕭索的時候,管氏一族也隨著各人命運的凋落而分崩離析。抄家,流放,落獄,成年男子一律腰斬,未滿十四的流放西疆,妻女一律沒為官婢。管路聽到消息後在獄中絕望自裁。

那一夜,更衣管文鴛赤足披發,在儀元殿外聲嘶力竭地哀求。她的哭喊聲那麽淒厲,響徹紫奧城寂靜的夜空。除了太後與玉姚,每個人都醒著,每個人都在聽,每個人都在用她們的眼睛和心在看。太後是見慣了這樣的事,而玉姚,她的耳朵除了木魚聲和吟誦聲暫時聽不見別的。

當然,之前管文鴛也去求過皇後,而日漸失寵的皇後無力也不會去顧及她。皇後靜閉宮門,對人雲“頭風發作”。

彼時我與玄淩在儀元殿西室相對而坐。他捧著一本《太平禦覽》,我執著一卷《太上感應篇》,安靜翻閱。

是的,安靜。對於我而言,此刻管文鴛的呼號我充耳不聞,而玄淩,根本無心去理會她。玄淩也曾讓李長傳口諭給她,“朕念你入宮侍奉多年,隻廢你為庶人,不會賜死於你,你回去吧。”

管文鴛叩著殿門大哭,“皇上賜罪於臣妾母家,臣妾哪裏還有家可回?臣妾生不如死啊!皇上,您賜死臣妾,饒恕臣妾的家人吧!”

玄淩沒有再理會。我也不許人去拉開她,這種絕望會比死亡更快地吞噬她。管文鴛的哀求愈加淒厲,在沒有得到回應的情況下開始變成怨恨,怨玄淩的無情,恨我的狠毒。外頭一個響雷滾過,悶熱的天氣終於被一場罕見的雷雨打破。

那是一場徹夜大雨,“嘩嘩”的雨水衝盡了紫奧城積鬱數日的悶熱,也稍稍讓我窒悶的心暢快了一些。我陪著玄淩,他在起草一份詔書,這份詔書的內容是對我父兄數年含冤的一次徹底澄清,也是爹娘安度晚年的開始。我特意請求玄淩,不要再給爹爹過高的官職,他真的已經年老。

雨水聲太大,我漸漸聽不見管文鴛的呼號了。

大雨停止,清晨的第一道曙光來臨前,我在儀元殿前已經不見管文鴛的蹤影。李長告訴我她死於那場大雨中,身體如飄萍一般,最後被人拖去亂葬崗。

我什麽話也沒說,隻是安靜離開。新的一天開始,等著我的,還有六宮許多瑣碎之事。

玉隱入宮求見,她告訴我,“顧佳儀已經自行離開,萍蹤無定。”她問我,“為何不以刑訊逼供管文鴛,要她說出幕後主使。”

我搖頭斷絕了這種可能,“管氏家族還有活著的人,她不會累那些人一同去死。而且,她恨我入骨,怎會希望失去能克製我的人。”

玉隱無奈,然而旋即有些欣慰,她說:“王爺多年來搜集許多管氏罪證,終於如今有用武之地。”

我心下感念,口中道:“六王是你的夫君,為嶽丈一家盡力也是應該的。以後你在宮外往來方便,爹娘須你和王爺多多照顧。”

玉隱欣然頷首,“這是自然的,長姊放心。”

我淡淡一笑,“王爺肯如此盡力,終究是因為你在王府得力的緣故。”我停一停,“那一位還好相與吧?可給你委屈受?”

“長姊說靜妃?”玉隱粲然一笑,鬢邊一株紅寶石製的秋杜鵑長簪垂下簌簌顫動的珠墜,益發顯得她容光四射,“她能給我什麽委屈受?左不過大家都是一樣的人。且真當是個安靜人兒,靜得王爺眼裏素無這個人一般。何況她身子雖好了不少,終日卻也隻是參湯不離口。王爺素日憐憫她,倒是衣食不缺,隻是素日也說不上幾句話,更是從未在她那裏坐上一坐。”

我心中輕輕一震,旋即笑道:“王爺待她原無什麽情分,不比與你相識多年。王爺既不在她那裏過夜,自然都是你服侍妥當了。”

玉隱笑容稍斂,很快笑道:“長姊慣會取笑我!不過王爺的確待我很好。”

也許,這樣就很好吧。各自舉案齊眉,似戲文上演的一般。

人生,其實不也如戲麽?就如我與玄淩一般,演得久了,自然也入戲,外人看來如斯情深,唯餘自己點滴在心頭罷了。

言畢,玉隱與我一同去看玉姚。當我把“管溪已死”的消息告訴玉姚時,玉姚隻靜靜聽著,麵無表情,仿佛是在聽旁人的事一般。

我把一枚晶光燦爛的多寶戒指放在她麵前,她的眸光倏然一亮,不自覺地把戒指團在自己掌心,癡癡道:“他還留著,他竟還留著!”她猝然站起,發上一枚珠釵玲玲作響,滿麵急痛,“大姐,他還是想著我的,他沒忘了我!我要去見他,你讓我去見他最後一麵!”她抑製不住喉頭的嗚咽之聲,“姐姐,他已經死了,我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

我心中一酸,拉住她道:“你瘋了!他自有他的妻妾在刑場為他哭喪,你跑去算是什麽?!”

玉姚急痛攻心,哪裏肯聽。她身子雖柔弱,發起狠來力氣卻大,玉隱見她掙紮,忙一把攔住,勸道:“三妹醒醒吧!這戒指管溪何曾留在身邊,是從他小妾柳氏的手上摘下來的。長姊怕三妹你傷心,還不讓我說。”玉隱胸口起伏不定,“三妹忘了從前麽?今日你這一步出去,便是叛族叛家,明日甄家就會成為京城裏最大的笑話!”

玉姚停止了掙紮,靜靜怔在那裏,如遭雷擊,神色恍惚。玉隱雖情急之下口不擇言,然而也是實情,眼見玉姚這個樣子,也不免著了慌,忙喚道:“三妹。”

玉姚緊緊攥著那枚多寶戒指,似要把它捏碎了一般,“二姐,真是在別的女子手上摘下的麽?”

玉隱長歎一聲,“柳氏是他第八房妾室。”她握住玉姚的手,“二妹,真的不值得。”

良久,玉姚輕輕“哦”了一聲,那聲音淡薄如霧,“我再不會記得這個人了。”她的聲音那樣輕,仿佛不在人間一般,卻是那樣決絕。說罷,轉身向內室走去。她的步履有些搖晃,似縹緲無依的一縷輕煙,旋即消失在屏風後。

玉隱抓著我的手心,頗有自責之色,悔道:“是我急躁了。”

我安慰地拍一拍她的手,柔和道:“你隻是說了我不敢說的話罷了,且你是她姐姐才肯對她說這樣的話。”

玉隱了然地點頭,“長姊回去歇歇罷,等下敬妃要來報這個月的賬目。我也要回去了。”

我微微頷首,“我會讓花宜好好看著她,咱們姐妹幾個,玉姚從前是最省心的,如今卻最讓我擔心。”

玉姚的生活重新回到那種心如枯井波瀾不驚的日子。管溪的死,徹底使她的世界失去了顏色,喜悅的顏色,悲傷的顏色,統統不見了。我疑心她的世界其實隻剩下了黑白二色,而回答我的,隻有平靜的木魚聲。

管文鴛的死像一瓢冰水“豁啦”澆進後宮這一鍋沸騰不息的滾油裏,突然幾日內,所有爭風吃醋的妃嬪全消停了下來,靜靜體會她的死帶來的一切意味深長與欲言又止。而激起後宮中又一輪關注的,是昭媛安陵容為他父親的哭求。

管氏一族的覆滅使玄淩有心整飭官員,而安比槐搜刮的八十餘萬兩白銀及十數處良田美宅,便是從這一次的徹查中被人告發出來的。

呂昭容帶了淑和在我處,淑和看著幾個弟妹十分喜歡,笑語天真。我在廊下逗著一隻白羽鸚哥,呂昭容笑道:“你隻看那隻鳥兒,毛色倒是雪白,不知落在昭媛父親眼中,這隻鸚哥會不會被他看成是銀子打的。”

“呂姐姐慣會笑話!”我折下一根吊蘭的葉子逗鳥,“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何況安比槐是國丈,可是皇上的老丈人呢。八十萬兩白銀算什麽!”

呂昭容掩口笑道:“他倒是肯當自己是國丈呢。那皇後的父親算什麽!隻怕這國丈也是他自封的,哄傻子罷了。”

“若沒有傻子,誰給他送銀子房子?女兒得寵最要緊,誰管他真國丈還假國丈呢。”

呂昭容起身過來,捋一捋鳥羽,“皇上可沒把他當國丈,照樣廢了官職關押起來。正在管氏一族那些事的氣頭上呢,誰讓安比槐一腦袋碰過來。他那知府又是皇上看安氏的麵子才升的,安比槐倒好,也不珍惜這點恩賜,反而胡作非為的,不是打皇上的耳光叫人看笑話麽?皇上的性子怎麽受得了。”她笑著給鍍金鳥籠的架子上添了點玉米,“聽說安氏跪在儀元殿外脫簪待罪兩天了,她倒也不像管文鴛似的嚷嚷,隻是一味地哭。這外頭的天氣涼了,光那風刮在身上也夠她受的,娘娘可要去看看?”

我連連擺手道:“罷了。姐姐別去湊這熱鬧,萬一皇上心軟答應了呢。待她得勢時候又給咱們臉子看。”

呂昭容笑道:“這也罷了,聽說告發安比槐的是他手下一個執筆文書,官位雖小,膽子卻大,連皇上寵妃的父親也敢去惹。可見安比槐做人不地道。”

我兀自輕笑,是呢,小小一個文書,除了我與周珮,誰知他曾在周珮父親手下當過三年看糧庫的小吏。隻怕連安陵容自己也想不出來吧。我淡淡笑道:“姐姐說的是,是他自己不會做人,時運不濟。”

然而那一晚鳳鸞春恩車接我去儀元殿東室之時,我便看見了陵容,她簪環盡褪,頭發散開,素日或雅或豔的衣衫已換做一件無花紋的赭色素服,希望代父承罪。她已跪了兩日兩夜,聽聞水米不進,整個人搖搖欲墜。

我經過她身邊駐足,婉聲道:“妹妹何苦如此?到底自己身子要緊。”

她轉臉看我一眼,淡淡道:“姐姐不會連托簪請罪的機會也不給我罷?”

“怎會?”我俯視她,妃紅蹙金海棠花鸞尾長裙拖曳在她裙邊,似是泥土中開出的豔麗花朵,“我隻是擔心夜深風露重凍壞了妹妹,要不然從哪裏跑出一隻老鼠咬了妹妹,得了瘧疾可怎麽好?”

她身子微微一顫,像是被風吹得冷了,“姐姐笑話,儀元殿何來老鼠?”

“是。我忘了,牢獄中才有這些。我擔心錯了,不該擔心妹妹,而是安伯父。”

李長躬身來請:“娘娘,皇上已等著娘娘了。”

我嫣然溫婉,“好冷。未免妹妹被風吹壞了身子,我會去替妹妹求皇上的。”

我獨步進去,遺她一身風露。儀元殿錦香重重,玄淩伸手向我:“朕等了好一會兒。”

我和婉道:“看見安妹妹在外頭可憐,臣妾勸了她幾句。”

“她怎會聽?”玄淩輕嗤一聲,“此刻她心裏隻有她那個不成器的父親。朕許他知府,給他升官的恩惠,他竟這般糟蹋,丟朕的臉。”

我伸手撫摸他的臉頰,“別生氣,安比槐再不好也是安比槐之事,跟安妹妹有什麽幹係,皇上讓她起來吧。”

玄淩握住我的手心,“你的手心這樣涼,定是在外頭和她說了好一會子話。”他嗬氣為我暖手,“朕何嚐想責罰她,是她自己跪著要替父代罪。不成體統!”

我依在他肩頭,“皇上不要怪責妹妹,她也是救父心切。”我問玄淩,“皇上會寬恕安比槐麽?”

他輕哼一聲,“怎會?朕不會遷怒她,也不會因她寬恕安比槐。”

“妹妹已經水米不進兩日,且不眠不休,皇上不怕妹妹有事?”

他唇角有冷峻的意味,“妃嬪自戕是大罪,會連累家人。她不敢。”

李長叩門兩聲,輕輕道:“皇上,夜深了,昭媛娘娘還在殿外跳舞。”

玄淩略略遲疑,踱步出去。

一舞如驚鴻,驚破當空皓月的輝映。陵容秀發飛揚,裙擺如旋開的花,舞於冰涼的玉階之上,一任秋露侵染她月白的羅襪。

我暗暗心驚。記憶中,玄淩是無法抗拒這支舞的。

“美!真美”他由衷讚歎。他寬袍緩帶立於我身側,始終神情如醉,眉眼間凝結著深深的讚歎與思慕。

我輕輕道:“可惜。”他回頭顧我,我盈然立於月光中,自顧自道,“這樣好的舞,原不該與欲望糾纏。為了欲望而跳舞,已失了純元皇後此舞的真意。”

良久的沉默,凝滯於三人之間。“純,才是舞蹈該有的韻味。”他沉吟,取過衣衫披在陵容身上,以淡漠的口吻回應她期盼的眼神,“夜涼,送昭媛回去。”他來不及細看她沉重的失望,“朕會囚禁安比槐,你再求朕,朕一定會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