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荊棘滿懷天未明

桃花盛開的時候,春天的燕子重又飛來築巢了。楊柳絲兒一繞,春風也被纏得熏熱起來,叫人生了莫名的汗意。

自我有身孕之後,玄淩一次也沒來看我,也不許任何人來探望,連親近如眉莊,亦不可踏入棠梨宮一步。隻允許芳若每日來陪我一個時辰,看望我的起居,或是在上林苑中散心少時。其餘的一切事宜,都交給了皇後打點。

我曉得他厭極了我,他掩飾得這樣好的秘密,竟然被我知曉了。他心愛的人的衣裳被我擅自披上了身。而我,亦是怨懟於他的,這麽些年的情意,終究是錯付了。

漸漸,怨懟也沒有了必要。想起他從前幾番對我輕易的猜疑和冷落,我在他心中,原不過而而啊。

唯一可隨意出入的,隻有溫實初一個,為我帶來一點外頭的消息。害死流朱的那些侍衛已被玄淩遣去了“暴室”服苦役;玄清雖然在平汝南王之事中有功,卻辭去了所有封賞,依舊做他的閑散王爺;兄嫂父母雖然擔心我,卻也無可奈何,幸好玄淩也未曾遷怒他們。他說的更多的是眉莊,今日請他送了一盒我喜歡的酥點悄悄帶進來給我,明日是一封折成如意結的紙張,寫上溫暖的開解之語,後日又是一件做好的孩童肚兜。我明白她的心意,心下惟覺得欣慰。偶爾敬妃和端妃也私下托溫實初帶來安慰的話,惟有陵容,仿若消失了一般,再無任何聲息,也無一絲關懷之意。

我苦笑,雖然世態炎涼,但她心中未必也是不怨恨我的。

天氣更熱,到了六月間,我已換上了單薄的紗衣,五個月的身孕,身子越發覺得困倦,常常白日裏倚靠在貴妃榻上也會昏昏睡過去,到了夜裏反睡不安生,隆起的肚子叫我輾轉不寧,腳趾和大腿也時時抽筋酸軟不堪。

溫實初來看了說:“娘娘應該多用骨頭熬湯喝,加少許醋,平日宜用豆腐和蔬果,便會緩解抽筋的症狀。若要睡得安穩,睡前喝些牛奶吧。”

浣碧在一邊牢牢記了,溫實初寫了幾味安胎的藥,道:“請恕微臣多言,娘娘睡不安穩,恐怕是心中思慮太多,非藥力可以疏解的。”

我挽一挽袖子,半笑道:“大人既然知道又何必再說呢,等下大人要去向皇後複命。請替本宮問候皇後,就說本宮一切安好。”

他道:“皇後娘娘受皇上所托,不敢對娘娘和腹中胎兒掉以輕心,時常召微臣去詢問。”

我看他一眼,慢慢道:“你曉得怎樣應對就好了。”

絮絮說了一遭,我又問:“眉莊姐姐手上的燒傷估計也應好了,溫大人可有把舒痕膠交予姐姐用?姐姐用著可好麽?”

溫實初臉上神色一黯,隨口道:“好多了。”他躊躇了片刻,終究沒有再說什麽,隻細細說了眉莊的傷勢愈合得好,至於舒痕膠是否有效,卻隻是含糊了過去。末了,他諄諄叮囑了一句:“安芬儀若是有物事送來與娘娘,但請娘娘讓微臣過目後再用。”

他這樣殷勤諄囑的話,謹慎小心的神態,又聯想起那一日我拿舒痕膠與眉莊時他不放心的神情,我的心“咯噔”一跳,,愈加不安。我維持著平靜的神氣,靜聲道:“大人要本宮靜心養胎不宜多思,可大人說話吞吞吐吐,豈非存心叫本宮擔憂不安。”我環視棠梨宮周遭,頓一頓道:“大人有什麽話不妨直說,難道今時今日人情翻覆如此,本宮還有什麽受不起的麽。”

他目光閃爍,遲疑著道:“那舒痕膠……”

他的神色大有不忍與嫌惡之態。腦中電光火石一閃,再不願相信,也不得不相信了。為什麽我失子的前幾日常常胎動不適?為什麽我在華妃宮中聞了幾個時辰的“歡宜香”跪了半個時辰就小月了?為什麽溫實初在我小月之後斷出我體內有麝香分量,而陵容的解釋卻是因為“歡宜香”的緣故?

麝香?!我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隻覺得人身上發虛,強自鎮定著問溫實初:“那舒痕膠裏有麝香,是不是?”

他有些張口結舌,道:“娘娘……”

我用力握住自己的手,屏息道:“你說。”

他無奈,道:“微臣……那膠裏有分量不輕的麝香,若通過傷口進入肌理,如同每日服食一般,且此膠花香濃鬱,意在遮掩麝香的氣味,若非懂得香料之人不能調配出來。”他緊緊握著自己的袍袖,道:“其實也未必是安芬儀所為,微臣也隻是揣測,畢竟舒痕膠在娘娘寢宮中,也有人可以接觸到……”

舒痕膠是陵容親手調製的,每日都是我貼身使用,想來並無人能接近。而若非是她深懂如何調配香料,又怎能把握好分寸不讓我發覺呢?

隻是不曉得,是她自己要這樣做,還是有人指使。她又為何要恨我到這般地步,連當日我腹中的孩子也不肯放過。

我身上一陣陣發涼,恨意糾結在心頭,胸口悶得難受,極度的惡心煩悶,耐不住“哇”地一口吐了出來,一地狼籍,溫實初顧不得髒,忙扶了我,浣碧幫著擦拭淨了。溫實初關切道:“娘娘惡心的厲害麽?”

我歪在椅上,笑得森冷而淒楚:“人更叫我惡心呢。”我看著他:“我竟然還被她種種偽裝打動,可不是世間最愚蠢不堪的人!”

他忙道:“安氏的心計若真如此之深,又有誰能知道,不隻娘娘受她蒙騙啊!”

我懶懶起身,窗紗外的陽光那樣明亮那樣熱,白晃晃地照在地上反得人眼暈。我極力忍耐著,向溫實初道:“這件事眉姐姐知道麽?”

他謹慎搖頭:“微臣不敢妄言。”

我頷首,著意道:“這事切不可讓她知道,否則以她的脾氣怎麽能耐得住性子。若此事真為安芬儀所為,決計是心計深沉,眉姐姐必定難以招架,何況本宮如此潦倒,她更勢單力薄了。”

溫實初深深點頭,我想了想又道:“千萬記得轉告眉姐姐,無論如何,萬萬不要見罪於皇後和安芬儀。”我揮一揮手,道:“你回去吧,本宮也乏了。”

浣碧忙扶了我進內殿臥下,緊張道:“既然安芬儀和小姐從前落胎有關,小姐何不讓沈婕妤見機行事以謀後算,怎麽還要事事忍讓她。”

我臥在**,汗水濡濕了鬢發,緩緩打了一把扇子,道:“眼下這個情形,我隻能讓眉莊自保,萬一受我牽連可如何是好。我若要她見機而變,豈非叫她自尋死路。”

浣碧臉紅了紅,道:“奴婢隻是擔心小姐。”

我道:“你出去吧,讓我靜靜歇一歇。”浣碧應聲出去,我獨自躺著,心中煎熬如沸。我與陵容的情意自然及不上與眉莊自小一同長大的情分,可是也是向來親厚,盡管這親厚裏也有著疏遠,但我也並未有絲毫對不住她啊!

人心之可怖,竟至於此麽?!我徐徐撲著扇子,手竟是微微顫抖不已。陵容、陵容,腦中轟然亂著,寒鴉的情思,金縷衣的得幸,我失寵後她在皇後指引下高歌而出的重新獲寵,她獲寵後在意玄淩更寵幸誰的言語,皇後勸我用舒痕膠治愈麵上傷痕的殷殷之情。那些曾經的蛛絲馬跡和我的種種疑心,在我的蓄意思索中變的鮮明而貫穿一線。

那些被我忽略或是刻意不去猜疑的點點滴滴,訇然倒塌在我的麵前,皆成了碎片。

皇後和陵容,她們之間是怎樣的一種默契。我曾經引以為依蔽的皇後,她是在背後同樣算計著我的啊,且攜著陵容的手,華妃,不過是個替死鬼罷了。

我恨得幾乎要嘔出血來,“喀啦”一聲,將手中的團扇折成了兩半。

夜裏獨寢,燥熱的天氣讓我輾轉反側,又不敢貪涼。重重心事的逼仄,終於起身,赤足躡聲走到殿後廊上。隔著被風吹起的窗紗,浣碧伏在桌上睡的正熟,流朱死後,她近身服侍我的一切事宜,又要警醒我夜半突如其來的口渴和抽筋,自是十分勞累了。

廊間的月華被或繁或疏的樹葉一隔,被篩成了碎碎的明光。梨花早已謝了,樹上結了不少青青的小梨子,似小孩子緊握的拳頭。夜半蕭瑟的風,帶著索落的花香灌滿我輕薄的寢衣,五個月的身孕,已經很明顯了。

記得我初次懷孕的時候,也在這梨樹下,梨花開得如被冰雪,拂麵生香,那時與玄淩的歡情,仿佛少年閨閣裏的一個春夢,一如這年華,匆匆去了再不回來。

而今的我,這身孕有的何其辛苦,唯覺驚慟,驚慟不已,永遠似沒有壞到最底處那一日。

風吹散了我的長發,和著遠遠的不知名的蟲鳴,輕柔拂過我日漸尖削的臉龐,我忽然無措地痛哭起來。縱使是痛哭,也被我極力壓抑成一縷輕微的嗚咽,散在了夜風裏。

有一雙手把衣裳輕輕披在我身上,我轉頭,卻是槿汐。她關切道:“娘娘赤足跑了出來,小心著涼才是。”

她手中提著一雙柔軟的緞鞋,扶我坐下小心為我穿上。她隻作渾然不見我的淚意和痛恨,緩緩道:“娘娘不應該覺得高興麽?”

我質疑:“高興?”

“娘娘幾番疑心安小主的用心,從前她若是暗箭,今日也算成了明槍,娘娘反而更能防範是不是?如今娘娘在明處,暗處的敵人自然是能少一個就少一個最好。”她輕聲問我:“娘娘可是痛心當日姐妹情誼?”

我意欲點頭,然而卻冷笑了,“如今看來,她與我可還當得起‘姐妹情意’這句話?”

槿汐淡然坐在我腳邊,輕漠笑道:“娘娘與沈婕妤的情意的確份屬難得。既然是難得就不必奢望人人如此。”

我出言,心底悲傷:“我實在不明白她為何要這般對我?!”

槿汐笑笑:“娘娘無須明白,若有一日知曉,也必定是極醜惡不堪的真相。娘娘的確待安芬儀很好,可是這宮裏,不是你對她好,她就會對你好。”

我知道,眼下的我沒有任何能力去反擊,哪怕我恨得咬碎了銀牙,一定,要忍耐。

我撩開眼前亂發,“你說得不錯,好與壞,都是為了自身利益使然。我也曾疑心她或許受人指使,但是否是她意願所然,是她做的就是她做的。”我握一握槿汐的手,感激道:“槿汐,你總是能及時叫我明白。”

她有些羞赧,更多是坦然,“奴婢自幼生長在深宮,如今已經三十歲了,自然不是什麽也沒看到,什麽也不懂的。”她溫和且堅定,道:“安芬儀的事或許是有人幕後指使,她無論是怎樣,娘娘若此時因為她而傷及自身,才是大大的不值,請娘娘安心。”她唏噓道:“其實這也不算什麽,娘娘重情才會傷心,在宮裏哪怕是親姐妹也有反目的那一日,何況不是親姐妹呢。”

我聽她語中大為感懷,也不好說什麽,隻得慢慢寬解了自己的心情,安心去睡覺。

懷孕六個月的時候天氣最是酷熱,我素性又最不能耐熱,懷著孩子更不能食用生冷食物,越發覺得焦苦不堪,性子也有些煩躁。惟覺得欣喜的是,腹中胎兒的胎動似乎有些明顯了。

那一日在殿內午睡,因著我有孕以來總是睡得不好,難得有一日好睡,眾人皆是高興,為怕擾著我睡覺,隻留了浣碧一人在我身邊打扇伏侍。中午雷雨剛過,北窗下極涼爽的風卷著清涼的水汽徐徐吹進,我睡得極舒服。

蒙朧中,覺得浣碧的手勁極大,一下一下扇得風大,更覺舒暢。我做著一個遙遠的夢,還是我剛承幸那一年,在太平行宮,也是午睡著,天氣熱,玄淩來看我。那些情話依稀而蒙昧地在情話依稀而蒙昧地在耳邊,低回而溫柔。他忽然喚我:“莞莞,你的‘驚鴻舞’跳的那樣好。”我正對著鏡子梳妝,他為我描著遠山黛,手勢熟練,其實我的眉型是更適合柳葉眉的。我忽然害怕起來,大聲疾呼:“四郎!我是嬛嬛啊,不是莞莞,不是什麽莞莞!”他卻隻依依深情望著我,依舊款款道:“莞莞,你的驚鴻舞——”

我頭痛欲裂,幾乎要哭出來,驚鴻舞的舞姿迷亂而搖曳,翩若驚鴻,落花如雨裏,一抹幽幽的笛聲追隨在我身邊,是笛聲還是簫聲,我幾乎不能辨清。娘的笑語清脆在我耳邊:“學得了驚鴻舞是要給自己心愛的郎君看得呢,女兒家苦心孤詣學來的舞怎好叫旁人輕易看了去。”

我難受得緊,恍惚中有一隻溫熱的大手溫暖覆蓋在我的額頭,擔心道:“她時常這樣麽?睡不安穩。”

那分明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浣碧的聲音低低的,“小姐總是睡不好,吃得也不香。”

他“哦”了一聲,一塊涼涼的絹子覆在了額上,我覺得舒服些。仿佛有一雙手在撫摸我日漸滾圓的肚子,然而並不真切,很輕微的觸覺。我隻覺得困倦,隱約聽得他輕聲與浣碧一問一答著什麽,依舊沉沉睡了過去。

醒來時已是入夜了。我掙紮著起身,道:“肚子越來越大,行動更不方便了。”

浣碧笑道:“小姐的身形倒不見臃腫。”

我微微一笑,問:“剛才我仿佛聽見你和誰說話了,是有人來過麽?”

浣碧道:“現在有誰過來呢?是小允子才進來,見小姐睡的出汗,搭了塊涼絹子進來。”我見手邊果然有一塊雪白的方巾,似是抹過汗所用的,也不以為意,正要喚了浣碧取水來喝,忽然覺得腹中一動,似被踢了一腳一般,我頓時愣在當地,一動也不敢動,過了良久,又是這樣一下。

我歡喜的落下淚,拉了浣碧的手搭在我的肚子上,語無倫次道:“你聽!你聽!它在踢我呢。”

浣碧扔開手裏的東西,欣喜道:“真的麽?”說著把臉緊緊貼了上來,“小姐!它似乎在動呢,好像……是在伸懶腰。”

生命的跡象如此明顯的搏動,我快活得不知說什麽才好,浣碧反握著我的手,滿臉歡快和激動:“小姐……”她亦落淚了。

我忙笑道:“哭什麽呢。”我輕柔撫著自己凸起的小腹,道:“你是它的姨母啊,應該高興才是。”

浣碧笑中帶淚,越發喜悅,“是個好孩子呢,懂得體諒娘親,所以前些時候小姐惡心嘔吐也不厲害。將來一定是個最孝順的皇子!”

我隻是微笑,靜一靜道:“何必是皇子呢。我倒希望是個帝姬。”

浣碧“咦”了一聲,奇道:“小姐不希望是皇子麽,隻有皇子,小姐才可翻身,重得恩寵啊。”

我淡漠搖頭:“恩寵?我並不希罕。我隻希望我的孩子平平安安的長大。”我低頭,輕輕道:“若是個帝姬,就可避免混入來日的奪嫡之爭了。你可知道,帝王家的皇位爭奪從來是你死我活,太血腥不過。”我遲疑片刻,“何況這孩子並不一定能得它父皇的喜歡。”

浣碧若有所思,輕聲道:“那也難說,奴婢隻希望這孩子能夠平安了。”

我寧和微笑,再不言語。自禁足以來,我第一次這樣純粹的高興和幸福。這個孩子在我腹中,活生生的,在我的肚子裏成長。生命的偉大和蓬勃,在這一刻深深感染了我疲倦而被悲恨浸染透了的心。我所有的怨懟和仇恨,悲哀和不甘,在此刻消弭殆盡,唯有這一點生命,才是我所有的希望和心愛所係。

待得入秋的時候,我的身體越發笨重了。天氣晴好的日子,芳若每天都來陪我至上林苑中走上一個時辰散心,以便生產時有所助益。芳若顯是受過吩咐,很少與我說外間的事,偶爾見我走的累了,亦隻默默陪我坐著,並不多說話,而眼中的關懷和心疼卻是無所掩飾的。

我的行走逐漸變得有些困難,時時須有人攙扶著,人清瘦而蒼白,隻有腹部滾圓而凸出,遠遠望來隻見了一個肚子。芳若姑姑見四下無閑人時,小聲感歎道:“早知有今日之禍,當日奴婢寧願不用心教習娘娘,免得入宮反而受此罪過。”

我望著高遠的天際,有大雁成群南飛,紫奧城紅牆高起的四方天空藍澄澄的如一汪碧玉,沒有一絲雲彩,似乎永遠是那樣明淨。我微微一笑,心境寂寥而安靜,這樣的天氣,像極了我剛入宮那一日,那時的我,對前途懷著怎樣的惴惴而揣測。一如現在的我,從不曉得前路會往何處去。我淡淡笑道:“姑姑和本宮都不是聖人,怎能知曉來日之事。在哪一日,都不過隻顧得眼前罷了。”

芳若無所回答,沉寂了片刻,道:“其實皇上是很關心娘娘的。”

“是麽?”我輕微揚起唇角,算是微笑,“是關心本宮還是本宮肚子裏的孩子?”秋日的暖陽似一朵芙蕖盛開在身上,我微眯了眼道:“姑姑這話若是對幾位新貴人說,想必她們聽了定然比本宮高興。”

她欲言又止,終究沒有再說下去。

遠遠地有女子的笑聲傳過來,正是去歲入宮的幾位貴人,祺貴人已晉為祺嬪,瑞貴人也晉了瑞嬪,眼下兩人頗得玄淩恩寵,福貴人與祥貴人不甚得意,依舊未得晉封。祺嬪遙遙看見是我,行了一禮致意,祥貴人似是不情願,扯一扯祺嬪嘟囔道:“皇上不過也給她嬪位的待遇,和祺姐姐你是一樣的人,何必向她行這樣的大禮?”

祺嬪未置可否,瑞嬪一向出塵,行禮之後隻向我微微一笑,絲毫不理會祥貴人的話。旁邊福貴人向祥貴人蹙一蹙眉,示意她噤聲,又向我一笑算是致意,祥貴人卻睬也不睬她,獨自袖著手先走開了。

我對祥貴人的話隻作充耳不聞,芳若見她們走遠,笑笑道:“福貴人真是個實誠人。”

跟隨在芳若身邊的小宮女端著果盤子,在一邊插嘴道:“可不是實誠麽?聽說祥貴人都敢去她宮裏把皇上請走,害得福貴人整三個月見不到皇上,她也奇怪,見天兒笑,倒沒什麽不高興的。”

芳若狠狠瞪了那小宮女一眼,道:“貴人也是你可以背地裏胡議論的麽?你下去,以後不許再上前伺候。”

小宮女一臉委屈,隻撇了嘴不敢哭,我淡淡笑道:“芳若姑姑也太小心了,她的話本宮隻當笑話來聽而已。”

芳若方緩和了道:“娘娘有著身子,何必聽這些好不好的話呢。”

我隻道:“好不好的事自己都做過,還怕聽聽麽?”

彼時的太液池碧波清澈,柔緩**漾間有無數個太陽的小影子,讓人覺得燦爛又虛幻,坐得久了,身上有些涼浸浸的,我支撐著起來,道:“隨便去哪裏走走吧,坐得久了有些涼。”芳若答應著,和浣碧一邊一個扶了我起來。

我甚想去看看眉莊,然而芳若每每留意,總是不成。而眉莊每接近我三丈以內,芳若必和顏悅色請她遠離。雖然和顏悅色,卻有玄淩的旨意在,眉莊終究隻是遙遙望了我片刻,即得轉身離去。

我沿著太液池緩步行走,秋光如畫,風荷圓舉,尚未有凋殘零落之意。上林苑永遠是這樣美,春色無邊,秋意濃華,連冬日裏也有用綢絹製成的花葉點綴,就像這宮裏的美貌女子,老了一群,又有新的一群進來,鮮紅的嘴唇、光潔的臉龐、如波的眼神、窈窕的身段,似開不盡的春花。曾幾何時,我也是這上林苑裏開得最豔的一朵花。

當日玩耍的秋千依然還在,隻是秋千上引著的紫藤和杜若早已枯萎,隻留了蕭黃一索,秋千上空****的,似乎許久沒有人用過了,而秋千旁那棵花開如綃的杏樹早已黃葉金燦。我有一瞬間的走神,仿佛還是那樣青蔥的歲月,我偶一回頭,遇見長身玉立的玄淩。所有的一切,我避不過的,就這樣綺麗地開始了。當年自己的話依稀還在心上,“杏花雖美好,可是結出的杏子極酸,杏仁更是苦澀。若是為人做事皆是開頭很好而結局潦倒,又有何意義呢?不如鬆柏,終年青翠,無花無果也就罷了。”

仿佛是一語成讖一般,正出神,浣碧提醒道:“小姐可該回去了。小廚房做了南北杏川貝燉鷓鴣,這時吃最滋潤不過了。”

我聞言不覺苦笑:“杏子燉鷓鴣?杏花原本開過就算了。”

浣碧略想一想,立即明白,不由漲紅了臉。我見她尷尬,便岔開了道:“我正好有些餓,一起回去吧。”

正要起身,見玄清帶了幾個內監正從前頭來,於是芳若先上前,請安道:“王爺安好。”玄淩想必未曾囑咐過芳若若我遇見皇親時是否也要阻攔,芳若一時未及反應,玄清已經泰然走近,與我互問了安好,道:“許久不見貴嬪了。”他的目光落在我的便便大腹上時有一瞬的欣喜和無奈,很快道:“小王還未來得及恭喜貴嬪,在此賀過。”

我端然笑道:“王爺客氣了。”我頓一頓:“王爺是去向太後請安麽?”

他臉上有溫潤的笑意,道:“剛從皇兄處過來,正要去看望太後。”他澹澹而笑:“來得倉促,未及給貴嬪送上賀禮。”

我微微一笑:“多謝王爺。”我的目光無意劃過時停駐在他腰間的笛子上,隨口道:“久不聞絲竹之聲了,本宮覺得舌頭的味道也寡淡了呢。”

他會心,道:“娘娘喜歡聽什麽?小王以此為賀吧。”

“《杏花天影》。”我脫口而出,然而隨即又後悔了。這首曲子,是我初見玄淩時吹的,現在聽來,還有何意義呢。

玄清低一低頭,取了笛子在唇邊,緩緩吹了起來。我退開兩步,靜靜聽著,當時還年輕,隻曉得曲子好,曲中的深意卻並不十分了然。待得如今明白了,方知曲中浩茫如潮水的愁緒,好景不常在、此身無處寄的悲涼。曲未便,情卻不同了。

玄清的神氣認真而專注,而依稀是見過的。我的目光自他麵上拂過,第一次動了這樣的念頭,我所中意的那個人,到底是身為皇帝的玄淩,還是在漫天杏花中旖然而出的那個溫文男子。

曲未終,我溫然出言打斷,道:“王爺想必急著去向太後請安,本宮不便打擾,王爺請吧。”

他的眼中閃過一道奇異而悲憫的光澤,道:“貴嬪請便。”他仿若無意對身邊的內監道:“聽說太後秋日氣燥沒有胃口,本王府裏常用銀耳枸杞燉湯來進補,等下命人從王府裏取了送去吧。”他的關切含蓄得不露痕跡,我隻漠然遠立。

那內監陪笑道:“這有要緊的,等下讓內務府揀好的進給太後娘娘就成了。”

另一內監道:“那是王爺對太後的孝心,豈是內務府的東西可比的麽?”

玄清但笑不語,似想說些什麽,最後隻道:“貴嬪好自珍重。”匆匆離開了。

回到棠梨宮中靜靜臥著休息,浣碧在我身邊搖扇道:“不知是否奴婢多心,總覺得祺嬪小主應對小姐的樣子有些古怪。”

我托著腮,一手翻看著宮人們為孩子準備的小衣裳,輕輕“哦”了一聲道:“怎麽說?”

浣碧認真想一想,道:“奴婢隻是自己疑心罷了。去冬公子進宮來時曾提到祺嬪小主的二哥管溪要在重陽迎娶二小姐,為何已經八月,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

我並未上心,隻思量著若我前一胎真因皇後和陵容而落,今番怎會這樣一點動靜也無,盡管我求了玄淩的旨意要求皇後擔待我孕中一切事宜。於是輕輕一哂,“我如今這個樣子,人家怎麽敢隨意和我家攀上親戚。”我按下衣服,道:“誰知道管家的人是在觀望呢還是不敢,這樣的親家,玉姚不嫁也罷。”

浣碧點頭,不平道:“小姐不過是一時失勢,怎麽也懷著皇上的骨肉呢,他們何須如此?”

我微笑撣一撣袖口,道:“世態炎涼你不是第一次見識到,做什麽這樣動氣。幫我去把這些衣服收好吧。”

浣碧應聲去了,過得片刻又轉了回來,手中捧著一個瓷碗,卻是一碗銀耳枸杞,她笑道:“方才的燉鷓鴣小姐進的不香,不如嚐嚐這個吧。奴婢剛叫小廚房做了出來的。”

我道:“好端端做這個做什麽?”

浣碧抿嘴兒一笑,道:“方才王爺特意叮囑了的說這個能開胃,奴婢不敢不上心。”

我心下明白,故作奇道:“咦?怎麽我不曉得王爺叮囑了你的?”

浣碧急急道:“王爺好好的提什麽太後胃口好不好的話,又何必當著咱們的麵說。先前小姐又說到舌頭寡淡,奴婢這麽揣度著。”

我打趣道:“哦,怎麽王爺的話到你耳朵裏就格外清明呢。”

浣碧羞紅了臉,轉了身絞著衣帶道,“旁人自然是不知道的,可奴婢曉得王爺關照咱們宮裏不是一兩日的事了,小姐何必開奴婢的玩笑。”

我笑過,道:“好好好,看在你的用心,我吃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