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貞娘將肉和骨頭放在涼水裏浸了,去去血水,生了火,淘了米放在鍋裏蒸,自己去園子裏摘了些豆角和茄子、白菜。

將肉切成拇指大小的方塊,用斧子將骨頭砸成兩段,放在開水裏焯了一遍。在鍋裏放了些菜油,放了蔥薑蒜炒出了香味,再將肉放進去,炒到金黃色時放上醬油又炒了一會,放了水燉上。又在另外一口鍋裏燉上了大骨棒,拿著小盆和小杌子坐在院子裏摘豆角,看著弟弟拿著跟小樹枝在院子裏樹下捅螞蟻窩玩。心裏覺得一片幸福的寧靜,想起前生那些花團錦簇卻時時小心謹慎的日子,貞娘忽然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跟親人平安相守,即使日子過的貧寒些,也是幸福的。

純哥兒嗅著鍋裏散出的肉香,噤著小鼻子湊到姐姐跟前問:“姐,好香啊,啥時候能吃啊?”

貞娘刮了他的鼻子一下,笑道:“小饞貓,菜還沒下鍋呢,等會吧,你乖乖的幫姐姐去劉嬸子家討根蘿卜回來,姐一會給你燉骨頭湯吃。”純哥兒蹦起來就跑,一會就氣喘籲籲的捧了一根大青蘿卜回來。貞娘笑著將蘿卜刷幹淨,用菜刀剁成小塊,扔進了燉著大骨棒的鍋裏。

肉燉的差不多時將洗好的豆角和切好的茄子扔了進去,貞娘用勺子舀起一勺來覺得淡,又抓了把鹽撒了進去,用勺子攪了攪,扣上了鍋蓋。

晚上,杜氏和許懷安一前一後的回家,看見兒子急的滿地亂轉,許懷安納悶的問:“這是怎麽了?純哥兒這是轉什麽呢?”

兒子看見許懷安一臉委屈,眼淚都快下來了:“爹,姐不讓我吃肉,非要等你們回來的!”

貞娘白了他一眼,一麵讓杜石頭放桌子一麵熟練的盛菜端飯:“小饞貓,瞧把你饞的?總得等爹娘回來才能吃,急的在門口轉了半個時辰了,要不是我看的緊,自己端著杌子就要上鍋裏抓肉吃了。”杜氏一驚:“你可看緊點,咱家那郭不小心掉進去可不是鬧著玩的,能把他燉熟了!”

貞娘笑道:“娘,我知道的,先來吃飯吧。”

桌上擺了一大盆紅燒肉燉豆角,一大盆蘿卜燉大骨棒,一小碗醃菜,一盤碧綠的涼拌黃瓜。

許懷安看了看菜納悶的問杜氏:“今兒怎麽有肉了?是什麽日子?”

杜氏給許懷安夾了酷愛肉,笑吟吟的說:“咱閨女大了,懂事了,打了絡子掙了五十多個大子呢,別人都羨慕我生了個好閨女。”

許懷安一驚:“打了絡子掙錢?你什麽時候教她的?”

杜氏搖搖頭:“我沒教她,對了,我還真忘了問這事了,貞娘,你是跟翠姐學的打絡子嗎?”

貞娘搖搖頭,一臉天真的笑道:“不是啊,我是在夢裏麵跟一個婆婆學的,她說她是我姑奶奶,她還教我學寫字,做飯,還叫我好多東西呢!”

許懷安的筷子一下子掉在了桌子上,杜氏的筷子也停在了半空中,剛才愉快融洽的氛圍瞬間僵住了,杜石頭不解的問:“什麽姑奶奶?”

許懷安臉色煞白,聲音顫抖:“她說她是你姑奶奶?你夢到的?”

貞娘將筷子放在桌上,天真的小臉帶著幾分疑惑:“是啊,我老能夢見她,她說她是我姑奶奶,看咱家日子過的苦,所以想來幫幫我,讓我跟她學打絡子,繡花,還教我寫字,怎麽了?爹,哪不對了?”

許懷安起身下炕,麵容嚴肅跟女兒說:“你跟我來。”他帶著一家人到了自己的屋子,在桌子上鋪了紙,拿起筆蘸飽墨,遞給貞娘道:“你寫幾個字我看。”

貞娘提筆懸腕,毫不遲疑在紙上寫下了“許貞娘”三個字,字跡清秀工整,標準的小楷。許懷安閉上眼,深吸了口氣,半晌才睜開,聲音沙啞:“娘子,明兒準備點東西,咱們去拜拜姑姑!”杜氏自嫁了過來還從未見過丈夫這般嚴肅愴然的表情,心裏非常不安,忙問:“真的是姑姑找了貞兒?要不要找個神婆看看?”

許懷安搖搖頭,跌坐在椅子上,歎了口氣,揮揮手道:“你們出去吃飯吧,讓我一個人靜靜。”

杜氏安排好女兒兒子後,小心的推開門,看見丈夫站在窗口看著外麵的夜空,周身籠罩這一種不知名的哀傷。

杜氏小心翼翼的問:“相公,咱貞兒真的不要緊嗎?我聽人說,小孩子招上不幹淨的東西,是要生病的!”

許懷安沒有回頭,沉默了一會才開口:“我們明天去墳前跟姑姑說說,讓她別再來找貞兒了,她,是好心,可孩子畢竟還小。”

杜氏得了丈夫的話,心裏一鬆,又問:“以前聽娘說起來,姑姑是個才女,琴棋書畫、醫卜星象都是精通的,是個非常了不起的女子。”

了不起?許懷安的麵孔隱在一片幽暗的夜色中,看不出什麽表情,隻有那雙熠熠生輝的眼睛泛出一絲蒼涼的黯然來。

他的聲音不高,卻很疲憊:“我姑姑是許家唯一的嫡出女兒,十四歲嫁給了工部員外郎褚硯的大公子為妻,褚公子身體不好,我姑姑進門不到一年就病逝了,姑姑因為悲傷過度也流產了,本來她是想過繼個兒子的,可褚家夫人怕她跟二公子爭產,想方設法趕了她出來,姑姑就帶著陪嫁回了娘家,我父親念著這是唯一的妹妹,單獨辟出了一間院子給她。”大概站的太久了,許懷安有些累了,踉蹌著退了兩步坐在了椅子上。

“我自小不受嫡母喜愛,在府裏連有頭臉的丫鬟婆子都可以奚落我,我姨娘心疼我,可也沒有什麽辦法幫我,我就到處溜達,像個野孩子似的,我第一次見到姑姑,是四歲,那天是我的生日,可沒人記得我生日,隻有姨娘偷偷送來兩個紅蛋,一碟玫瑰蓮子糕,一碗素麵。我心裏委屈,就一個人爬到樹上去,不知不覺就在樹上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有人在笑,還有人在喊,說那邊的花多,我睜開眼睛一看,才發現原來有一群小丫鬟在拿著棍子打槐花,我就從樹上溜了下來,那些小丫鬟嚇的尖叫,一個溫溫柔柔的聲音就笑了,說你們嚷什麽,別把孩子嚇到,孩子,你是誰啊,怎麽跑到樹上去了,多危險啊。然後我就看見一個穿著白色雲緞小襖的女子蹲在我麵前,非常美麗,端莊,聲音也好聽,我那時候小,頭一次看見這麽美麗的女子,傻乎乎的問她,你這麽美,你是仙女嗎?她就笑了,摸著我的腦袋說,你可真會哄人高興,你叫什麽啊?我大聲的說我叫懷安,我是這裏的四少爺。”他忽然咳嗽了起來,杜氏就端了水遞給他,忙忙的幫他拍背,杜是勸道:“相公,歇會再說。”許懷安搖搖頭,好像壓抑了很久的情緒好容易找到了宣泄的地方,他不想停下。他喝了水,又繼續說:“我這個四少爺不過是個稱謂罷了,沒有人在意,她聽了明白了我是誰,就笑了說我是你姑姑啊,來叫姑姑,我給你包槐花包子吃好不好?我從來不知道槐花能包包子吃,姑姑手真巧,包出來的包子有奇異的清香,我吃了三個。她看著我,笑眯眯的,拿著帕子給我擦嘴,還讓小丫鬟把剩下的包子包了給我帶回去,還跟身邊的丫鬟說,如果我的孩子還在應該也有這麽大了吧?那丫鬟就掉了淚,還不敢讓她看見,急急忙忙的拉了我就走,路上根我說,你姑姑一個人寂寞,你以後常來玩。後來我就常常去姑姑那裏蹭點心吃,她會做好多種點心,好多新奇的吃食,我從來都沒嚐過,她還教我讀書教我認字,寫字,她的簪花小楷寫的非常漂亮,我練了很多年,也不如她。”

“姑姑給銀子,教我逢年過節打賞下人,適當的做些小事討好嫡母,還跟父親說情讓我開蒙,去家學裏念書,這樣我在府裏的日子就好過了一些。”

“我長到十歲的時候,有一天她忽然非常憂傷的跟我說,安哥兒,我要搬走了,我驚呆了,問她為什麽,她說我的父親將她許配了人家,她要嫁人了,她的臉色雪白,神情茫然,她摸著我的頭憂傷的看著遠處,那顆老槐樹已經死了,再沒有槐花了,前一年就被人拔了去,那裏重新種了棵廣玉蘭,姑姑看了那樹很久,忽然喃喃的自語,本來還以為能看見花開呢,誰知道還是看不到了。她低下頭看著我,跟我說,安哥兒,以後恐怕姑姑再瞧不見你了,這幾年多虧了有你,我的日子才過的有滋味,我才覺著開心,姑姑一直當你是兒子,你能不能答應我,等我死了,初一十五的給我上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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