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淨語軒的院子裏,令人意外的坐了溫櫟恒和溫非池,兩人正對坐在院內的石凳上說話,似乎是說到了前線行軍打仗的事情,兩人說的很是開心,溫櫟恒眉飛色舞的說:“那些人被我給狠揍了一頓,從此以後見到我的人就的繞著走”

一抬頭看見貞娘帶著四五個丫鬟走了過來,忙笑道:“貞兒你回來了,正好,二弟在這裏呢,我剛才跟他說你晌午要做牛肉鍋貼,讓他在這裏留飯呢”

溫非池兩隻墨玉似的眼睛掃了過來,彬彬有禮的一揖道:“要叨擾嫂子了!”

貞娘笑著道了福:“二弟肯紆尊降貴那是我們的福氣,何來叨擾一說!”又寒暄了兩句就進了廚房係了圍裙親自下廚。

鍋貼這東西與北方的餡餅其實很像,隻是南邊的牛肉鍋貼是做成餃子型的,裏麵汁水豐富,肉質細嫩,口味也偏甜一些,麵是一早活好的,貞娘特意用了些鹽在裏麵,還用了開水燙麵,這樣做出的鍋貼皮酥軟不硬。忍冬將凝好的肉皮凍子遞小心的切成碎丁子,小聲嘀咕:“這二少爺怎麽過來了?好生稀罕!”貞娘白了她一眼,道:“這有什麽稀罕的,好歹和相公是哥倆嘛!”忍冬一麵幫著擀皮一麵道:“奴婢總覺得不太敢看二少爺,看著就覺得自慚形穢,一個男人長的比咱們女人還精致好看,看了我都覺得對不起他”貞娘和一旁的幾個廚娘都笑出了聲,麻二媳婦跟著湊趣道:“忍冬姑娘說的可不是,每回看見二少爺我們都不敢抬頭,怕自己的口氣汙濁,熏著了他老人家,嘖嘖,二少爺生的太好了,讓我們這女人都慚愧死了”

貞娘笑道:“你們這起子人好好的竟說起爺們的閑話來了,明兒讓夫人聽見都罰你們去給二少爺推車去!”其實她也有同樣的感覺。

幾個幫廚的人都縮了脖子,做出一副知錯的樣子,心裏其實很不以為然,能給二少爺推車,那得多大的造化,光是常夫人那一關就任誰也過不去的,何況還有那邊的二少奶奶,一雙陰森森的眼睛看的人汗毛孔都豎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一群人跟著忙乎,將包好的鍋貼放進鍋裏,先煎好了幾個,貞娘在上麵撒了些熟芝麻和蔥花,芝麻的和蔥花的香氣,烙的焦黃香脆的鍋貼,看著就勾人食欲

貞娘又做了一大盆什錦菜豆腐花,拌了紅油金針菇、椒鹽鴨下巴、筍丁拌腐竹,又做了色澤紅亮、酒香濃鬱的腐乳肉,將糟好的魚和肉各盛了幾盤,吩咐忍冬:“去問問姑爺,在哪裏放桌子?”不一會忍冬就來回話:“姑爺說讓放到院子裏,說屋子裏憋悶,天熱,還是院子裏風涼些!”

貞娘利落的擦了手,吩咐人將做好的菜端上去,又讓素景端了一份給三姑娘送去,自己親自送了一份去給黎氏吃。

回到淨語軒正好見到哥倆個吃的正酣,溫非池富貴公子,吃相文雅,修長的手指捏著白色的羹匙,玉一般透明,幾乎與羹匙和羹匙中的豆腐花一色,動作舒緩優雅的將豆腐花送到唇邊,紅潤的嘴唇和晶瑩的豆腐花色澤鮮明,讓人看了幾乎都想化身成豆腐花,讓他一並含到嘴裏去。是溫櫟恒基本沒什麽吃相,說是狼吞虎咽也不過分。

溫非池問:“正想請教大嫂,這豆腐花是南邊的嗎?咱們這邊吃的都是豆腐,還真沒吃過這種豆腐花,這麽細嫩,形如白玉一般,上麵還放了這麽多雞絲、木耳、榨菜、海米、辣油之類的,味道清新爽口、口感細膩,真是回味無窮啊武敵天下!聽說大嫂擅長廚藝,想不到果真如此,這是大嫂發明的嗎?”

貞娘笑道:“這豆腐花是我在嘉定一家寺廟裏吃過的,那裏的一個僧人很擅長做豆腐,有一次無意中做出了這豆腐花,後來在裏麵加了杏仁和酥酪,成了甜豆腐花,是那裏最出名的素甜點,很多人慕名前去的,人們還給這豆腐花取了名字叫都不老,意思是健康長壽。可我舅舅和相公都不喜歡甜食,我就想出了加上雞絲榨菜等調味的主意,他們吃了都很喜歡,我的酒樓裏也有賣的,很受歡迎。隻是回來了北邊,這豆腐花就比較少見了,上次母親病了,大夫讓吃些細軟好消化的東西,我才想起來,讓人做了些豆腐花來。二弟既然喜歡就多吃點!”

溫非池看著她,盈盈淺笑的站在那裏,玲玲朗朗的說著家長裏短,陽光打在她白皙的臉上,仿佛鍍了一層滑膩的釉子一般,明亮灼目,她難得這樣輕鬆的跟自己說這麽多話,沒有虛假的溫和恭謹,沒有客氣拘束的疏遠,表情明朗親切,似乎他們原本就是關係不錯的叔嫂一般。

他側頭看了溫櫟恒一眼,他眼神溫存的看著妻子,目光中有著溫暖的驕傲和明晃晃的寵溺。

乳娘黃氏抱了炻哥出來曬太陽,過了百日的孩子舒展了眉眼,看出了幾分溫家人的模樣,尤其那雙深而亮的鳳眼,跟溫櫟恒十分相像,貞娘見了兒子忙伸手抱了過來,溫櫟恒也走過去,小心翼翼的看著兒子,小小肉肉的一團,粉粉嫩嫩的肌膚,仿佛一掐就能出水來似的,紮煞著粉嫩的小胳膊,烏黑的眼睛好奇的轉著到處看

溫櫟恒得意的笑了:“這孩子長的跟年畫裏的娃娃似的,胳膊都一節一節的,穿的這樣少,會不會冷?”兒子穿了件月白色細葛單衣褲,手臂和腿都露出好大一截來

黃氏為難的看了溫櫟恒一眼,嘴裏咕噥了一句什麽,卻沒敢言語,貞娘笑道:“是我讓給孩子少穿些的,我娘說了,男孩子不比女孩子,要少穿些才好,否則火大了,容易生病的”

溫櫟恒憨憨的笑了,抱起兒子,獻寶似的給溫非池看:“二弟,看我兒子壯實不?”語氣間孩子氣的得意逗得所有人都跟著笑了起來。

溫非池玉白的手指涼涼的觸碰了孩子幼嫩的臉龐,心裏說不出的的滋味,茫然而荒涼,溫馨而充足

然而這一刻的景象是極美的,精致絕美的男子側著頭,眼睛中有溫柔的笑意,盈盈的看著麵前肥美的孩子,抱著孩子的男子粗布長衫,卻難掩高大俊朗、英武明朗的氣質,小心的捧著懷中的孩子,得意的笑著,一側是嬌媚俏麗的少婦淺笑盈盈的看著三個人,後麵是姹紫嫣紅的數個丫鬟婆子,紫色的桐花正開的馥鬱燦爛,那樣濃麗驕奢的顏色,生生的逼退了桃杏的甜美,滿樹紫雲錦緞一般,華燦燦的,間或有花朵飄搖隨風而下,柔軟輕盈,這畫麵便越發的如詩似畫一般流麗精致,讓人從心底生出些溫暖、柔軟

這是溫非池生命中最為靜好從容的一個午後,沒有血汙和鬼蜮,沒有心機和盤算,平靜安寧、溫馨明亮

飯後不久,溫非池就告辭了,貞娘看著他坐在輪椅上的背影,心底忽然生出一份淒涼來,很少說話,總是溫存含蓄的笑著,幾乎沒有人去拜訪他,他以前那些朋友知己似乎都不存在似的,和父親兄弟的關係淡漠的如同路人,和妻子的關係似乎也十分冷漠,整日在西苑如同隱形人一樣,這個豔冠京都的貴公子大抵是寂寞的吧

她不喜歡他,如同前世那些豪門公子小姐主母們一樣,錦緞華衫,金堂玉馬,高貴的出身,精致的容貌,永遠彬彬有禮卻拒人千裏的微笑,看人的眼光總有著習慣性的居高臨下的悲憫,遇事永遠都是那樣不動聲色,讓人看不出心思來,當然這是每個世家公子小姐們都必須有的城府,也是他們從小就得到的言傳身教。

貞娘前世就是在這樣的主人麵前卑微的活著的,小心的猜測著他的喜怒,小心的奉承著他的心思

這樣的日子過的太久,久到她的心神俱怠,甚至懶得掙紮

遇到溫非池之後,她小心的保持著與他的距離,不僅因為兩人之間叔嫂關係和西苑常夫人的敵意,還有一份難以言明的戒備心思和重生之後的厭惡感,她討厭那涼涼的看不見溫度的眼睛,永遠帶著審視和戒備的和煦,像帶著麵具的假人兒,讓人看著都覺得累血脈強化係統最新章節。

隻有今日,看著他凝視著炻哥,臉上帶出些悲涼的笑容來,寂寞寥落。她忽然有些惻隱之心,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他,大抵從未有過這樣感受親人之間溫馨相處的時候吧

到得晚間時分,溫非池去而複返,帶給溫櫟恒一柄長劍,劍套很舊。卻是鯊魚皮的,劍柄上的穗子甚至都是暗紅肮髒的,抽出那劍來,是黑色無光,暗啞的仿佛一塊生鏽的生鐵,甚至看不到鋒銳的刃,可那撲麵而來的寒氣卻瞬間讓人生出一股畏懼來,這劍有一種血氣帶著幾分凶性似的。

溫非池憐愛的看著那劍,輕輕的道:“此劍名為裂天,是大魏朝最著名的劍師鳳無魂所鑄,鳳家是武林世家,以輕功和鑄劍聞名天下,鳳家每一代都有一把傳世名劍,但每一代鑄造出名劍後,鑄劍師都會隨著名劍問世而身亡,據說鳳家是以魂魄鑄造神劍,裂天是鳳家第七代家主鳳無魂窮盡畢生精力尋得天降神石冶煉而成,據說劍成之日,天像大變,晴日滾雷,瞬間陰雲密布,一道閃電劃破天際,繼而神劍出世,此劍出世後,鳳無魂大驚,大劍無鋒,無光,失望之下,一口鮮血噴在劍上,此劍竟然立刻放出神采,鮮血頃刻消失,鳳無魂用此劍削鐵斬鋼如同切瓜斬菜一般,而且一點聲音都沒有,他大喜過望,給這劍取名為裂天

。”

舉凡愛武的人都喜愛兵器,溫櫟恒也不例外,聽著溫非池的介紹,驚喜的看著這劍,嘖嘖稱讚:“原來是柄寶劍呢!好,真是好劍,拿在手裏就覺得很有分量,二弟的兵器果然不凡”他極為喜愛的掂量著寶劍,溫非池淡然一笑:“明日大哥就要回前線了,小弟也沒什麽可以送的,就將這把裂天送給大哥,望大哥能旗開得勝,早日還朝吧!”

溫櫟恒忙搖頭:“那怎麽可以?這是你的兵器,君子不多人所愛”

“大哥,這劍,我以後怕是用不上了,寶劍沉埋,縱有鬥氣衝天,終歸是無用武之地,委屈了這柄神劍,亦是小弟的終身之憾!”他的聲音很輕,笑容也有些模糊,眼瞼低垂,細密的睫毛長長的覆下來,有些許溫柔的支離的暗影,他帶著惋惜的微笑看著那把寶劍,像看著春光正好時情濃蜜意的初戀女子,桃花爛漫處少年懷揣著滿心的喜悅,意氣風發,快意江湖,縱馬天涯,曾經驚采絕豔的少年,丟□後無數傾慕癡迷的目光,一心向著最高最險的峰頂攀爬,以為那淩絕頂的位置是世間男子最大榮耀,然而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他的生命從此暗啞沉默了下來,那些曾經厭惡的喧囂煙塵,那些鮮衣怒馬的衣冠風流從此成為往日的風景,隻有這把裂天安靜的陪伴著他

溫櫟恒看了他一眼,沉默了很久,終於接過這把寶劍,當庭而立,忽然衣袖飄飄,輕身躍起,舞動了長劍,彼時,月色溶溶,清光流暢,青衫男子當庭舞劍,滿院子的仆婦丫鬟都怔忪起來,貞娘亦被引了出來,站在院子裏看溫櫟恒在廣闊的月色中舞劍,動作輕盈,有收放自如的力度,每一個躍起和回身都有著舞蹈般的韻律和韌性

溫非池看了一會,忽然從懷中摸出一個黑色暗金紋飾的塤,按在唇邊,便有嗚咽幽深的曲子合著那劍舞婉轉而出,溫櫟恒的動作不再靈動,而是隨著那塤曲緩慢了下來,寬大的袍袖迎風烈烈,黑色的劍身裹了金黃的月色,鮮明精致如一闋絕妙的詞,劍舞帶動出的勁鳳裹了些許紫色的桐花猶如花雨漫天而下,那本來剛勁樸拙的劍招就生出了林下之士的風流散逸來

曲調卻越發的婉轉淒清了起來,曲中似有風雪如煙不辨歸路的天涯羈旅的疲憊孤涼,有冷月朔風故人遠離從此參商難聚的離愁,有暮年歸鄉霜雪滿懷追憶難再的悲涼,這一曲吹的所有人都情腸百轉,淚盈於睫,連那最下等的粗壯仆婦都憶起了年輕時情投意合卻終究有緣無分的情郎來,不由潸然淚下

隻有貞娘,聽著那曲子,愣了半晌,忽然低低的呢喃:“掩木門月冷回舊地,凝眸處寒煙衰草淒望落雪千裏將青衫隱去,隔天涯不盼相見有期”

塤曲忽然頓了頓,幽深如井的眸子迅速的閃過一絲驚異,隨即恢複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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