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小年的前一日,簡婆子特意備了大盒麥芽糖,兩隻雞兩條魚去了許家,跟杜氏說了很多感激的話,又說如果不是舉人老爺幫忙,桃花也不能順利的合理,還去了京城的輔國公府,嫁了這麽好的人家,又說時候三日回門那日,桃花的女婿往門前那麽一站,哎呀,左鄰右舍的大姑娘小媳婦都看的呆了,這麽儀表堂堂的人啊,比那傅勉不知強了多少倍,桃花真是個有後福的人呢。
貞娘窩在自己的**,跟翠姐一邊做著針線,一邊笑著聽簡婆子在堂屋嘰裏呱啦的顯擺。
翠姐笑著小聲道:“看她這會精神的,都不知怎麽好了,不是那會桃花姐剛回家時,走路都怕樹葉砸著的樣兒了!”
貞娘抿了抿嘴,低頭笑道:“管怎樣呢,好在桃花姐姐有個好歸宿,過往種種不過是個過場罷了,最要緊的是以後,能平平安安的過日子,希望那陶公子真是個良人,也不枉桃花姐姐吃過這麽多的苦楚了!”
翠姐伸了個懶腰,怏怏的放下針線,鬱悶的道:”前兒恍惚聽你娘說你們年後要搬到京城去?”
貞娘點點頭,神色平靜,如果留神看,便能看到那雙星子般晶瑩的杏眼裏,**漾著深邃的感傷和落寞。
京城,我又要回來了,這次,你將帶給我怎樣的命運呢?
她曾經在繁花錦簇、金碧輝煌的宮殿中看到這大金王朝最尊貴的人們,衣香鬢影,紙醉金迷,他們的身影映在太液池碧波**漾的湖水中,在月光下泛著細碎的光亮,仿佛繁星璀璨,盛世悠長。
她曾經是多麽盼望並欣喜若狂啊,那麽鼎盛尊貴的繁榮啊,如果可以融入他們之中,她也可以成為一個尊貴的人吧?可世事就是這麽諷刺,不管她裝飾的多麽光鮮,她的頭麵多麽精致,她的舉止言行多麽雍容優雅,在那些尊榮的人眼中,她永遠是個不入流的角色,一個妾,一個玩意兒,她永遠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這次,我又要回來了,一個出身寒微的舉人之女,在這京城之中,不過是泯然眾人矣,可她覺得無比踏實,自信完美重生路。
“好好的,幹嘛要去京城?”翠姐神色鬱鬱:“那京城,有什麽好的?”
貞娘知道翠姐是舍不得自己,笑道:“我舅舅托了人,讓我爹進國子監學習,他四月要參加春闈,想早點去京城複習,可以請教京中的一些老師,再說,自從出了桃花姐的事,三五不時就有人來找我爹做主,仿佛他才是縣老爺似的,一天到晚也不得個閑,我娘覺得這樣不是個辦法,怕耽誤了我爹的課業,所以讓我舅舅托人在京城找了宅子,年後就搬過去,我舅舅在京城開了木器鋪子和商號,賣些北邊的皮貨之類的東西,這樣正好我們兩家結伴,一起買兩個宅子就好了,還有個照應。”
翠姐淚盈於睫,嘟囔:“你走了,桃花姐姐也嫁了,我怎麽辦啊?跟誰玩啊?”
貞娘笑著摸出一把鬆子糖來遞給她:“等我們安頓好了,你讓你哥哥送你來我們家住些日子,正好看看京城的風景,放心吧,我走道哪都忘不了你的!”
翠姐聽了方收了眼淚,好轉了些。
隻是這次貞娘失了言
。
二月,許家遷到京城後剛剛安頓好不久,許懷安就參加了當年的會試,這次他落榜了。當然許懷安自己心裏有數,也沒有寄多大希望,不過這次落榜也讓他自連著兩次順利的考運之中清醒了一些,科考畢竟是沒後僥幸之說的,看來自己還要努力刻苦才行。
自此,許懷安進了國子監學習,這國子監設在雞籠山下的四牌樓,北及雞籠山,西至進香河,南臨珍珠橋,東達小營,許家買的宅子在燈草胡同裏,在隆福寺和賢良寺中間,離著法華寺不遠,許懷安隻能半個月休沐回一次家,純哥兒也開了蒙,與左近的孩子們一起去大豆腐巷的私塾學習,據說那的先生是舉人出身,出了名的嚴謹,許懷安的很多同窗都是他的學生。
如此家中就隻剩下貞娘和杜氏兩個,許懷安心疼妻女,也怕家中沒有男人惹出禍事,讓杜大壯多照應些。誰知杜大壯爺倆又要去北邊進貨,五月裏就要走,許懷安隻好請牙婆買了兩個小丫頭,又雇了個粗使婆子。日子才算安頓下來。
京城的夏日來的早些,六月裏就有了一絲燥熱,貞娘穿著一件鵝黃色的湖綢右衽夾衫坐在臨窗大炕上,頭上鬆鬆的梳了個丫髻,手上拿著一本《大唐西域記》,看得津津有味。微風柔柔的拂過她的頭發,油黑烏亮的發絲散發著溫暖的茉莉花香味,貞娘伸了個懶腰,看看窗外,近傍晚了吧?天邊的雲彩被夕陽描繪出一層層濃稠瑰麗的色澤來,明日看來又是個好天氣啊!
杜氏端著一盤子粉紅水靈的桃子走了進來,這是她人生中從未有過的悠閑愜意的日子,可以不用為生計擔憂,不用頂著太陽下地,不用起五經爬半夜的辛勞奔波,不用站在刺骨的寒風中高聲叫賣。三餐不愁,衣食無憂,隻要她願意,就會有人送上做的熱騰騰的飯菜,可以做幾件素綢的衣衫,甚至可以打一套赤金的頭麵,這樣的日子對她來說,從來都是在夢裏麵的,現在她居然過上了能使奴喚婢的當家奶奶的日子,很長一段日子裏,她都感覺這一切不很真實,甚至會自己去廚房點火準備做飯,把廚娘陳嫂嚇了一跳,以為東家不滿意要辭了她呢!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有這麽好閨女。
杜氏看著女兒粉嘟嘟的小臉,精致如畫的眉眼,心裏就溢滿了憐愛和驕傲,一片腿坐到炕上,摸摸女兒的腦袋,寵溺的笑道:“怎麽又看書了?不做針線了?”
貞娘將腦袋依偎在母親的肩上,感受到母親身上散發出來的溫暖的氣息,撒嬌道:“做了一日的針線了,想歇歇,對了,今兒我爹回來吧?讓陳嫂燉的銀耳百合蓮子湯燉了嗎?”
“燉好了,剛剛陳嫂還說來著”答話的是他們家新買來的丫鬟暖語,不過十三歲的年紀,一張圓圓的臉,眉眼清秀,身材高壯,笑起來有兩個酒窩,倒有幾分甜美。她和另一個丫鬟俏月都是從河南被賣過來的,因為家裏窮,實在養不起了,被賣了出來,先是在京城裏一個大戶人家做三等丫頭,那家主子犯了事,就被遣賣了出來美女律師不好惹。剛到許家的時候還有些不情願,這等小戶人家怎麽比得上那些大戶人家,來了些日子後才發覺,小戶自有小戶的好處,先是沒那麽多的規矩,再有主母人好性格也好,小姐和少爺歲數不大,老爺也是個溫和的,家裏不過是些打掃洗涮的活計,閑暇時,和太太小姐一處做做針線,說說笑笑,倒比先前在大戶人家裏服侍戰戰兢兢的的日子過的舒心愜意的多了。
貞娘拿了一個桃子,狠狠咬一口:“嗯,真甜,今年的雨水少,這桃子就甜,待會純哥兒回來給他留幾個,這家夥越來越能吃了
。”
杜氏用指尖戳了她的額頭一下,笑嗔道:“你啊,總是惦記著旁人,也不惦記著自己,昨兒我讓衣衫鋪子的金大娘給你送來的裙子你試了吧?說是今年最新的式樣,什麽月華裙,我瞧著挺漂亮的,八幅的,你怎麽也不穿?”
“又不出門,在家裏穿它幹嘛?一會兒我爹回來,我還是去跟陳嫂商量著,給我爹做幾個好吃的菜去!”咬著桃子的小姑娘不待答話就一溜煙的跑了。留下杜氏看著她的背影緩緩的笑了:“這孩子啊!”暖語笑道:“如今像小姐這麽乖巧孝順的姑娘可不多了,奶奶是好福氣的,看小姐這模樣,將來也必是個絕色,到時候得個貴婿,您將來就是個老封君了!”
杜氏笑了笑,不知為什麽,有些心酸起來,女兒早晚會是人家的人,可若攤上像桃花那樣的婆婆呢?將來女兒會不會吃苦?看女兒的樣貌將來必是個精致的美人,若是小門小戶,恐怕保不住女兒,反而惹來禍事,若是個高門大戶,自家的出身恐怕不能是正妻,隻能做個妾,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女兒為妾啊
唉,杜氏搖搖頭,苦笑了一下,這悠閑的日子多了,人想的也就多了,女兒不過九歲,想這麽多做什麽呢?
酉時初刻,許懷安到了家,麵色紅潤,神情激昂,貞娘很納悶,問父親怎麽了,許懷安似乎是按捺不激動的情緒,跟貞娘說:“今日陽明先生到書院給我們講學,啊呀,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古人誠不欺我 !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他又喃喃的吟誦:“夫萬事萬物之理不外於吾心,譬之植焉,心其根也。學也者,其培壅之者也,灌溉之者也,扶植而刪鋤之者也,無非有事於根焉而已。”
他時而激動,時而沉浸的樣子嚇壞了杜氏,小聲的問貞娘:“你爹不是中了什麽邪吧?這是怎麽了?”
貞娘掩著嘴輕輕一笑道:“沒事,我爹這是高興的,那位陽明先生是個極有名的人,聽元敏說過,這人前朝官至都察院左禦使,父親是前朝的狀元,家學淵源,此人不但精通儒、釋、道三教,還精通兵法,能征善戰。他推崇陸九淵的學說,認為“理”全在人“心”,“理”化生宇宙天地萬物,人秉其秀氣,故人心自秉其精要。”
杜氏根本聽不懂這些,隻知道丈夫這是高興的,聽來一個非常了不起的人的講學,至於什麽心學啊,什麽理啊,她聽得糊裏糊塗的,反正這是好事,於是就高高興興的給丈夫斟了酒,笑眯眯的看著丈夫喝了酒,繼續吟誦。貞娘也高興,這陽明先生的事情是她前世聽林小姐說過的,林家四個少爺三個都是陽明先生的學生,秉承“心學”,是“陸王學派”的堅定追隨者。林家的書齋裏高懸著“君子之學,為其求實”的匾額,就是出自陽明先生。
許懷安自習得了陽明先生的心學,恍如開了一扇從開啟的門,門的另一側,盡是光明大道,因而十分振奮,每日勤習苦讀,跟同窗好友探討心學的精妙,還要苦讀四書、五經、詩文和策論等,每日都要挑燈至三更才睡,好在國子監裏與他同樣苦讀的人不少,倒也不嫌寂寞。貞娘和杜氏平靜度日,有時也會去輔國公府看望老夫人和元敏,一日貞娘和杜氏商量,想接翠姐來家裏玩耍幾日,誰知八月裏傳來消息,韃靼人和瓦剌聯手,揮軍三十萬攻陷福餘衛和朵顏衛,並直逼大寧。杜大壯父子倆失去了消息。
杜氏聽到消息一下子暈了過去,自此一病不起。
作者有話要說:過節了,祝大家節日快樂,因為過節,諸事繁雜,可能不能及時更新,請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