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算計

杜老太爺梳洗過後換了身家常的灰色道袍,兩隻幹瘦的手臂探出袍袖,寬大的袖擺更顯得空空落落,頭發整整齊齊地梳在腦後,隻是發鬢間多了好些花白的顏色,可一雙眼睛仍然炯炯有神,泛著睿智的精光。

蕭懷素執了紫沙壺給杜老太爺斟了茶水,看著水汽繚繞在身前,一雙眼睛又有些溫潤了。

“你這丫頭,那麽多年沒見,一見到我就哭,是不是不想我來啊?!”

杜老太爺佯裝生氣地瞪了蕭懷素一眼,她這才飛快地抹了抹眼角,笑道:“外祖父盡胡說,我這是風吹迷了眼,才不是哭呢!”

杜延玉守在杜老夫人身邊,對杜老太爺她是又敬又畏,自然不敢如同蕭懷素一般親近且能肆無忌憚地玩笑著,但看著倆人這般,她的眼圈也微微有些泛紅。

杜老夫人清了清嗓子,這才開口道:“要回來也不提前捎個消息,咱們一點準備也沒有,”說著橫了杜老太爺一眼,“你膽子也恁大了,一仆一車也敢往西安府來,真不怕路上出個什麽事,損了你這把老骨頭?!”話語裏雖然是斥責,卻顯見有著濃濃的關心。

蕭懷素與杜延玉對視一眼,都捂著唇偷偷地笑。

杜老太爺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一聲,又瞟了兩個孫女一眼,這才看向杜老夫人,不滿地癟嘴道:“兩個丫頭在這裏呢,你也不給我留些麵子?”那模樣就像個孩子。

這下連杜老夫人都樂了起來,指了杜老太爺道:“那麵子重要還是性命安全重要?你這次回來和老大他們說了沒有?”

“這……”杜老太爺遲疑了一陣,這才有些心虛道:“我就說四處走走罷了,哪裏知道一走就走到了西安府來……”

“你啊你,怎麽臨到老了還反而讓人不省心?”

杜老夫人有些哭笑不得,但見到杜老太爺的到來她心裏還是開心的,夫妻倆個幾年沒見,她也就擔心了幾年,如今老太爺看著雖然消瘦了些,可人卻是好好的,這就比什麽都好。

蕭懷素則有些擔憂道:“那外祖父這樣一走,京裏皇上那邊……”

不都說皇上現在最倚重的就是杜老太爺,如今大勢初定,自然會想要這個左膀右臂留在身邊才對,杜老太爺這般不告而別,不知道會不會惹怒皇上?

“懷素,你多操心了!”

杜老太爺卻是笑著搖頭,又理了理長須,這才道:“離去之前我自然將一切安排得妥妥當當,如今我不在了,你大舅舅還能頂上,老了老了自該退位讓賢,江山代有人才出嘛!”

“那這麽說……咱們今後可以在這養老了?”

杜老夫人眼睛一亮,她原本想帶著兩個孫女回京就是奔著杜老太爺而去,眼下老太爺返鄉歸家,她自然也就不用長途跋涉一程了。

不過……

杜老夫人的目光轉向了兩個孫女,豆蔻年華,光陰不等人,她們倆人的親事她還是要上心的,恐怕這回京之事還是得要走上一遭。

杜老太爺這才笑著點頭,“眼下我是借著告假歸家,再拖上一陣子吧,我便想向皇上遞折子乞骸骨,一次不行再一次,皇上憐我老邁,定會體諒的!”而那個時候,杜伯溫應該已經完全接替了他的位置,成為皇上身邊的一把好手了吧。

為了讓自己退下,不得不將兒子給頂上去,杜老太爺覺得有些慚愧,不過轉而一想,他們年輕人也該受些磨礪,從前都是在自己的遮蔭下成長,如今也該是他們獨當一麵的時候了。

杜老夫人又問起了杜伯宏與杜伯嚴的事,“老二和老三可能再調任回去?”

“不能!”

杜老太爺卻是擺了擺手,微微一頓,又道:“也非不能,隻是我不讓!”

“為何?”

杜老夫人一陣詫異,眉頭微微擰起。

兩個兒子當年本就是受了無妄之災,這才一個入了秦嶺,一個下了廣西,如今京中局勢都定了,她也希望兒子們都有好的前程,三兄弟在一起不是更能齊心協力嗎?

杜老太爺笑而不答,目光卻是轉向了蕭懷素,眼神裏透著一絲鼓勵,“懷素,你說說我為什麽不讓你兩個舅舅回京去?”

蕭懷素一雙明眸透徹分明,想了想才清脆地回道:“如今京中局勢雖然看著定下,但難保哪一天不會再起波瀾,所以外祖父不想將舅舅們湊作一堆,”說著目光一掃,見杜延玉似懂非懂地望了過來,這才又笑著解釋道:“就好比雞蛋若裝在一個籃子裏,籃子一經磕碰,裏麵的蛋不是就全碎了,但若是分散開來呢?”

“這個我懂了!”

杜延玉眼睛一亮,撫掌笑道:“表妹一說我就明白了,分散開的蛋才不會盡皆打破,總有個好的。”說完後又覺得自己這樣解釋並不恰當,忙捂了嘴,怎麽能將自己的父親與兩位伯父比作雞蛋呢?

杜老太爺卻是讚許地對蕭懷素點了點頭,這個外孫女著實聰明,可惜了,若是個男兒身再經自己好好培養一番,他日定非池中之物!

杜老夫人滿麵凝重地看向杜老太爺,手中的佛珠都攥緊了,“老爺子,你是說京中不會太平?”

“哪裏都有太平,哪裏也都沒有太平,端看你怎麽看怎麽想而已。”

杜老太爺嗬嗬地笑著,眸中的神色高深莫測,又理了理長須,道:“如今孩子們都大了,在哪裏不能闖出一片天空來?再說兒孫自有兒孫福,這份心咱們是操不完的!”

杜老夫人這才麵色一鬆,沉沉一歎,“你說的也有道理,這幾年老二老三也給我寫了不少的信件,雖是報喜不報憂,不過也讓我知道他們成熟了不少,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

“那不就成了?!”

杜老太爺攤手一笑,又看向杜老夫人,“如今我好好地陪著你過日子豈不快哉?我可再沒精神去算計摻合了,這把老骨頭也該好好休整一番了。”

杜老夫人滿含欣慰地笑著點頭,這一天她已是盼了好久。

在前往西安府城的官道上,幾匹駿馬正快慢不一地飛馳而過,帶起一陣彌漫的煙塵,在要到得城門口之際,當先那著紫袍之人才勒了韁繩,馬兒嘶鳴一聲,這才人立而起緩住了步伐。

“哈哈,阿湛你輸了!”

紫袍之人拉著韁繩調轉了馬頭,露出一張清俊的臉龐,他唇角含笑,眉宇飛揚,正是九皇子周允。

不遠處一黑色勁裝的男子也倏地拉住了韁繩,這才打馬緩緩靠近,拱手道:“殿下騎藝驚湛,我自歎不如!”

“若不是我得了匹好馬,這次也勝不了你!”

九皇子哈哈一笑,雖然滿身疲憊,可精神卻是頂好。

寧湛笑了笑並不作答。

趙坤卻是痞著臉上前道:“殿下什麽時候也將那匹好馬給我試試,指不定我就能追上羯羅王,砍掉他的腦袋。”說著右手還好似不經意地撫上了腰間的長劍,那麽隨意庸懶的姿態,卻沒有人敢忽視他殺敵時的狠辣與果決。

“行啊!”

九皇子半眯著眼看向趙坤,隨即笑著點頭,“等著我這次回京之後,這匹馬就賞給你了。”說著話語一頓,目光射出幾分犀利來,似笑非笑道:“若是你砍不下羯羅王的腦袋,你這顆腦袋就借我玩玩如何?”

趙坤本就是江湖中人,對皇權沒有仕宦官員們的敬畏,九皇子也不說看他不順眼,就是趙坤這樣痞痞的態度讓人一見就覺得牙咬咬的,偏生想要收服又沒有辦法,倆人便經常在言語上杠上了。

寧湛覺得很是頭痛,趕忙打馬上前插在兩人中間,對九皇子抱拳道:“殿下,是趙坤無狀,請您不要跟他計較!”

“六爺,你這樣說就不對了,殿下怎麽會那麽小心,他說願意給便是真心要給的,”趙坤依然是一臉壞笑,絲毫不為氣氛所染,向著九皇子看了過去,“不過殿下說的這事也真難……”說著拇指與食指刮著下頜,好似在認真地思考著這個問題,“這樣吧,若是哪一日我真砍下了羯羅王的腦袋,再來找殿下要這馬兒如何?”

九皇子這才眼波一轉,笑道:“好!”

其實對於趙坤這樣的能人異士,九皇子也是想要收入麾下的,可無奈這人誰的話都不聽,還隻是被人暫借在寧湛身邊,想想就覺得有幾分可惜。

除卻這個人性子有些痞痞的外,還真對他的胃口,畢竟不是誰都敢如此挑戰皇權的,比起那些在他跟前阿諛奉迎的人來說,趙坤才是毫不掩飾的真性情。

一場風波又在倆人的對話中化解開去,寧湛不由暗暗鬆了口氣,又警告地瞥了一眼趙坤,這才轉向九皇子,鄭重道:“殿下還是先行回府城裏歇息安頓一番,待點齊了護衛兵馬再行回京不遲!”

九皇子想了想,這才點頭道:“行,就歇息一晚,明日出發。”

京裏的變故他早已經知曉,之所以遲遲未動便是在等,這不眼下聖旨都傳到了軍營裏,他這才不得不回京。

太子雖然被勒令去看守皇陵,七皇子也被遣往了遼東讓鄭家人給盯著,但他總覺得這事不會完。

再說京裏還有三皇子,最優秀最看重的兩個兒子不在身邊了,卻把他召了回去,他也越來越想不明白皇上這是為了什麽。

當然,同時九皇子的心裏還有一絲激動,因為這或許是他的機會到了。

“致遠,”九皇子又看向了寧湛身後的秦致遠,“你也回家安頓一番,明日便隨我一同上京。”

秦致遠已經是九皇子的人,這次他向寧遠將人給討了來在京中自有安排。

“是。”

秦致遠恭敬地點了點頭,麵色看似沉穩,心中卻已是掀起了驚濤駭浪。

京裏的風雲變幻他自然是知道得一清二楚,而這一次是九皇子的機會,同時也是他的一次機緣。

九皇子雖然看重他這個人,當然也是想要借杜家的勢,而他在這一環中是必不可少的。

或許這就是他一飛衝天的機會,而不會永遠隻是個借助妻子娘家蔭萌之人。

這次他會隨著九皇子先行進京,在那邊打點妥當之後再接了杜延雲來,總之她娘家在京裏,怎麽著也能比他一人行事便利許多。

寧湛的目光也轉向了秦致遠,“秦大哥要帶著嫂子同去?”

“當然要同去,不過我會隨著殿下先行一步。”

秦致遠笑著答道,對寧湛他一直都是有好感的,隻是有些遺憾這次上京卻不能同行。

“阿湛!”

九皇子喚了寧湛一聲,目光不經意間轉向他耳後那道疤痕,那一日的驚險似乎還曆曆在目,若不是寧湛飛身將他撲開,指不定眼下他已經命喪在了羯羅人的箭下。

救命之恩,他可是記在心裏的。

“殿下!”

寧湛對著九皇子微微抱拳,便聽九皇子說道:“這次我與致遠先行回京,別忘了我永遠為你留著個位置,你哪一天想通了盡管來找我!”

“殿下美意,寧湛一定記在心中!”

寧湛重重地點了點頭,看向九皇子的眸中帶著絲笑意,他們也算是患難於共,這樣生出的情意自然非一般可比。

他要留在西安府裏,因為他還要完成一件重要的事情,這件事情他已經心心念念了好幾年,這一刻,他已經等得太久了!

到了西安府後,秦致遠自回家收拾打點,九皇子到別院歇息,寧湛卻是直直地奔向了寧淵的住處。

得知寧湛歸來的消息,寧淵也是十分高興,早在房中備了美酒佳肴,就知道他這個弟弟會忍不住,必定第一時間要趕來的。

果不其然,見到寧湛後他忙將人給迎了進去,一拳打在他肩頭,笑道:“這麽多年都等著,眼下就等不及了?”

寧湛有些不好意思地紅了臉,這才由著寧淵將他按坐在圓凳上,親手為他斟了杯酒。

“四哥,你信上說的可是真的?”

寧湛也顧不得飲酒,隻待寧淵坐下已是迫不及待地問道。

寧淵卻是笑而不答,隻是將寧湛看了又看,這才感歎道:“三年不見,阿湛你長大了!”

當日的少年已是褪去了稚氣,真正長成了個偉岸的男子,他的肩背如青鬆一般挺拔,目光沉斂中帶著銳利的鋒芒,這一切的轉變都讓寧淵感到欣慰。

“四哥!”

寧湛卻是著急地喚了一聲。

寧淵看在眼裏,不由無奈一笑,“看來在你眼裏,誰都不如蕭家小姐重要!”

“也不是這樣,”寧湛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頭,“我這不是怕她不在杜家村了嗎?就怕會與她錯過,所以才要著手辦這事。”

“放心吧,她眼下還在。”

寧淵笑著說道:“若是有什麽動靜那邊的探子便會給我傳來消息,所以你的那位蕭小姐如今還完好無損地呆在杜家村。”

“那就好。”

寧湛這才放下心來,隻要人還在這裏就好,不過不解決了家裏這爛攤子,他倒真沒有這個臉上門求親去,不由又追問起了他們兄弟倆謀劃的那事。

“放心,我就想等著你回家後才發動,眼下正是時候,且看著吧!”

寧淵微微半眯了眼,眸中閃過一道精芒,“薑姨娘掌權的日子也該到頭了!”

“好!”

寧湛握了握拳頭,顯出了幾分激動,又想起了什麽,手往懷中一掏,將一黃皮信封遞給了寧淵,“這是師父給母親的信,四哥你拿給她吧!”

要離開軍營之前寧湛抽空回了一趟歸元宗,將種種因由說明白了,這才求來了這封信,相信袁氏見了信後應該知道怎麽做。

若是丈夫和孩子對她來說都不重要,那麽歸元宗便是她心之所係,就算是為了師傅的請托,袁氏當也不會拒絕。

“真是你師父的親筆信?”

寧淵親手接過信封,連那握著信封的手都在微微顫抖,因為他比寧湛更清楚,這個叫做風霄的男人對袁氏而言意味著什麽。

“是!”

寧湛笑著點頭,“四哥的來信中與我著重說了這事,我自然要辦好。”

“好!”

寧淵一手緊握成拳,眸中綻出一抹精光,“這次我定要將薑姨娘狠狠拉下,看他們母子幾個還能不能如往日這般威風?!”說著便在寧湛耳邊附聲說了一通,兄弟倆將事情安排妥當了,確定算無遺漏,這才心中稍定。

“來阿湛,我敬你一杯!”

寧淵舉起了酒杯,看向自己的弟弟,“若不是有你在前方廝殺拚搏,哥哥也不能得到父親的信任,在府中安然自在地過活,所以你的願望,哥哥必定傾盡一切為你達成!”

“四哥!”

寧湛心中也是一陣激**,豪情油然而生,“是兄弟就別說這種話,咱們一母同胞自當相扶相助!”說著舉了酒杯與寧淵相碰,接著一口飲盡杯中之酒。

“痛快痛快!”

倆人接邊對飲了三杯,寧淵這才哈哈笑了起來,待到他笑聲方歇,寧湛才問道:“四哥,如今我的親事有了著落,你的呢,可與母親商量過了?”話語中透著關切。

“這事不急!”

寧淵卻是擺了擺手,“若是母親執掌了中饋,我自然能為自己挑選個合心意的媳婦,我的親事也要放在這之後,指不定到時候咱們兄弟一起操辦呢!”說著翹起了唇角。

“那敢情好!”

寧湛又舉杯與寧淵一碰,“若是咱們兄弟在一天成親,那在西安府也是個美談了。”

寧淵擱了酒杯,又用象牙筷夾了顆花生米送進嘴裏,這才看向寧湛問道:“對了,九殿下他何時離開?”

“明日!”

寧湛答得簡短,完了後又想起了什麽,不由加了一句,“秦大哥會隨殿下一同進京,殿下也邀我同去,隻是我沒應下。”

“喔?”

寧淵挑了挑眉,眸中亮光一閃而過,“阿湛,這可是個好機會啊!”

連秦致遠都被九皇子給看中了,沒理由放著寧湛這個強將不加以重用,自己弟弟的能耐寧淵還是知道的,寧湛表現出來的遠遠不是他實力的全部。

如今太子與七皇子都不在京中,三皇子生性陰鷙私心極重,也是個難堪大任的,相比較而言九皇子就要聰明許多,說不定……

想到這個可能,寧淵都不由激動了一把。

若是他朝九皇子得登大寶,那對於寧家來說可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輔助新帝登基,那就是從龍之臣,朝中新貴,真到了那時,寧家以陝西為據點,還能向京城發展,這可是壯大家族勢力的一個好機會。

相較於寧淵的激動,寧湛卻是不以為意地笑笑,顯得很是淡然,“機會是好,可我眼下還不想離開西安府。”說著將手中瓷杯一轉,埋頭輕啄了一口。

至少要將婚事說定,到時候夫唱婦隨,他到哪裏蕭懷素自然也會跟在哪裏。

三年過去了,也不知道這丫頭長成了什麽模樣,若不是他要先辦妥手上這事,隻怕已是迫不及待地奔到了杜家村去。

寧淵麵色一黯,又看了看寧湛認真的神情,想到弟弟不娶到蕭家小姐隻怕哪裏都不會去,不由惋惜地一歎,“英雄氣歎,兒女情長啊!”原本是黯然了一陣,接著話峰一轉,又帶了幾分鬆快,“不過你與九殿下相交非淺,更何況還救過他的性命,若是他朝咱們有事相求,相信殿下也不會置之不理的。”

寧湛擺了擺手,“這個以後再說,咱們先辦妥眼下的事才是正經。”

“好!”

寧淵眸中冷光一閃,轉出一抹淩厲的鋒芒,“不出三日,我定要他們哭著求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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