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電人是鄧暉。

陳靜安接的電話,陳長寧直接按了免提。

“……3月13日的話,我這邊查到一些內部資料,是國內外幾個觀測站聯合發布的。由於隻是數據資料,還沒被具體驗證,天文學會這邊隻有一些猜測和假設,有些論點是外文,我還找了一些在天文台的大學同學……”

“鄧老師,你能不能直說有什麽猜測?”陳長寧啞著嗓子打斷他。他的粗暴行為引來陳靜安的白眼——盡管陳靜安本人眼裏也是興奮不已。

“引力輻射。你們如果都對天體物理感興趣,應該知道,引力波這個概念是愛因斯坦在廣義相對論裏提到的。迄今為止,引力波的存在還未得到證實,一方麵當然是受限於我們現在的科技水平,探測器無法探測到;另一方麵,引力波是愛因斯坦在1916年提出的理論,我們都不知道它是否存在。但是,近幾年來,科學界已經掌握越來越多的證據,能夠更接近引力波。我剛說的引力輻射,因為超出我們現階段的科學知識,所以它們隻是猜測。事實上,這些輻射的存在不是從13日開始的,也不會僅限於13日這一天,我們在地球上所接收到的任何關於引力波的信號,你們可以想象,大都來自於幾千萬光年之遠,而在浩瀚宇宙中,幾乎可能每個時刻都存在中子星合並、恒星坍縮這樣能產生引力波的現象……”

“不僅限於13日這一天的意思是,引力輻射還會重新影響地球,陳靜安和祝年年可以換回去?”陳長寧再次打斷鄧暉,和聽科學原理聽得津津有味的陳靜安不同,陳長寧臉上滿是焦急。

“我不能給出這種結論,因為我還沒法證明兩個姑娘之間發生的狀況是受引力輻射的影響。不過,以我有限的知識水平來看,這兩孩子身上發生的事情,確實隻能用時空扭曲來解釋。這種互換,可能不隻是大腦意識或者記憶的交換這麽簡單。人類目前對世界的理解僅限於科學家已經證明的理論,比如我們會認為人類的意識和身體是一起的,不能被分割的,或者說,它們是不能做物理上的分割的……”

開門聲響,陳廷玉和張筱夫婦回家,兩人進門,視線一對上立在櫃旁聽電話的兄妹倆,陳靜安就嚇得立刻掛了電話。

“靜安,你來一下房間,媽媽有事單獨找你。”張筱麵色凝重地往前走去。

“哦。”陳靜安耷拉著腦袋跟著張筱往主臥走去。

“長寧不用進來。”張筱回身攔住兒子,臉上是不容拒絕的威嚴。

“陳靜安的事,有什麽我不能聽?”陳長寧急切地問,由於情緒激動,帶起一連串咳嗽。

陳廷玉在身後拉他的手臂將他往外帶。

“不是陳靜安一個人的事,也沒有你的事。”張筱分外冷靜地說,“一直以來對你們太疏於管教,這才有今天,出了事,還要別人爸爸來家裏通知我們。”

陳長寧還想接話,被陳廷玉徑直拉回他自己的房間。

張筱轉手關上房間門,走到書桌前坐下。

陳靜安走向張筱身邊的時候短暫回憶了一下,她和媽媽已經很長很長很長時間沒有單獨聊過天了。

窗外天很黑,下了一天的雨好像漸漸有要停下的痕跡。陳靜安低頭,聽見張筱的一聲歎息。

“對不起。”陳靜安輕聲說。

張筱立刻握住女兒的手:“好孩子,不用對不起,你沒有對不起我或是爸爸。一直以來,是我們,尤其是我,太疏忽了。”

陳靜安拚命搖頭,這不是她想要的,她不想聽陳爸爸陳媽媽對她的事感到愧疚,該愧疚的明明是她。

張筱捏了捏她的手以示安撫:“今天,確切地說是剛才,祝年年的父親和我們說了你和他女兒的情況,關於你們身上發生的怪事,他想帶你們去北京看醫生,還給我和你爸提了個方案,希望你去祝家生活。”

陳靜安受驚抬頭。

“他和我們說,你喜歡祝家。”察覺到陳靜安有想解釋的欲望,張筱及時打斷她,“不用急著向媽媽證明什麽,也不用解釋。說起來,我雖然沒有見過真正的祝年年,但看你現在的樣子,媽媽也能想象到,你為什麽會喜歡祝家。我在很年輕很年輕的時候,也有過想當一個漂亮小公主的夢想,這是很正常的少女心態,靜安不用覺得抱歉。你和媽媽說實話,你喜歡祝家嗎?”

“我,我……”陳靜安結巴了,她的直覺告訴她此時不應該說謊,可她也清楚地知道,如果她照實說,會傷害到媽媽。

“好,我知道你的答案了。”張筱畢竟給陳靜安當了十幾年母親,哪怕她再刻意地想把陳靜安當男生養,從女兒臉上躲閃又為難的表情裏也不難判斷出,女兒確實喜歡祝家。

得知這個結果,張筱多少有些傷心。和祝海深告別之後回家的路上,她和丈夫商量過,萬一陳靜安最後選了祝家,他們也一定接受孩子的想法,怪隻怪他們自己沒有能力留下孩子。可真到這節骨眼上,陳靜安似乎真的很想去祝家,張筱卻猶豫了。她斟酌著說:“撇開這些已經發生的事情不談,我們聊一聊祝爸爸提的方案。爸媽在回來的路上已經達成共識,如果你堅持想去祝家,我們尊重你的決定。不過,有幾件事,媽媽要說清楚。第一,你自己要想明白,祝家讓你去她們家生活,確實是因為你的這副身體,萬一有一天,你們換回來了,你變回陳靜安,要怎麽辦?第二,祝家希望我們盡快給答複,待會兒他送你回去應該就會問起,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多花一些時間考慮清楚,不管你們能不能換回來,什麽時候換回來,你是不是真的那麽想去祝家生活?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你來我們家之前,我和你爸確實已經有一個親生孩子,可是,自從我們決定把你領回家,爸媽就已經完完全全把你當我們的親生孩子了。我先和你說第一第二點是不想讓你有選擇的壓力,但你也要明白,並且確信,爸媽非常非常非常……”連說三個非常,張筱一度哽咽,“還有你哥哥,我們都非常希望你留下。”

手上的熱度厚實而溫暖,陳靜安不堪與陳媽媽對視,低下頭,憋住呼吸,不想讓自己流眼淚。

她為什麽要這麽傻,非要覺得別人的爸媽好?明明自己爸媽才是真愛自己的啊。

“好了好了,”張筱起身道,“話就說這麽多,咱們家一向不喜歡表達太多感情,一下子說了這麽多,媽媽也有點不習慣。你不要有壓力,愛哭的陳靜安可不太像我們家的陳靜安啊。”

好了,“我們家的陳靜安”這句話完全戳中陳靜安的淚點,她再也憋不住想哭的壓力,放肆地哭著說:“為什麽要給我取名叫陳靜安啊?”

“哈哈,”張筱被她冷不丁的提問逗笑了,“一開始沒考慮太多,主要是想讓你和長寧有一個聽上去就像是一家人的名字。怎麽?不喜歡這個名字了?”

張筱伸手給陳靜安擦臉,臉上無限柔情:“說來也是怪了,你的臉是別人的,可這小神態,活脫脫就是陳靜安啊。這個世界上的事兒,我們還是知之太少了。”

陳靜安哭著哭著又笑起來。

她不是一無所有的,她也擁有爸媽的愛,是她太瞎了,沒有看到。和祝年年身份互換初期的無限歡樂到此時已盡數消退,也是在真正體驗過祝家對女兒公主般的嗬護過後,她才終於發覺,自己一直以來都在追求一種想象中的美好家庭氛圍,殊不知,這世界上的家庭氛圍有千百種樣子。她這樣粗枝大葉的個性,是在陳家養成的,固然更適合待在陳家。

“好了,不哭了。”張筱安慰道,“祝年年的爸爸還在等你,也許接下來你還有一些情況要麵對,不過,隻要你說,隻要你需要爸媽陪你,我們就……”

陳靜安搖頭:“祝媽媽比較脆弱,我們一家人去,我怕她會有壓力。”

張筱神色意外,繼而微微一笑拍了拍陳靜安的肩:“是媽媽的錯,太粗心,都忽略了,我們靜安已經這麽懂事了。走吧,媽媽送你下樓。”

陳靜安點點頭,轉身回去拿衣服。

突然,房間門被推開,陳長寧直接走了進來。

他身後跟著陳廷玉,陳長寧進門後,陳廷玉飛快和妻子對了道眼色。張筱沒能從丈夫的眼神中讀出什麽,夫妻二人俱是一臉震驚,同處一個空間裏的陳靜安也是,完全不明白陳長寧這番行為是什麽意思。

“陳靜安,你要去哪兒?”他的聲音因感冒而沙啞。

“去給祝年年送衣服。”剛和張筱開誠布公地聊完,陳靜安麵色輕鬆地朝他舉了舉手上的行李袋。

“還回來嗎?”

“回。”

“你說過,不會離開我,記得嗎?”

陳靜安被這話引得一陣眼熱,眼前是陳媽媽、陳長寧、陳爸爸,一家四口,靜默。

是察覺到陳媽媽看她的眼神漸漸變得疑惑之後,陳靜安才趕緊接話道:“小時候說過的話,我不記得了,你不要當真。”

“我當真了。”陳長寧說,“我以前就當真了陳靜安。”陡然提高的音量扯到他脆弱的嗓子,劇烈的咳嗽瞬間攻占了他。

陳廷玉上前一步給他順氣:“說話就說話,這麽急幹嗎?我不是說過了嗎,選擇讓你妹妹自己做,不要給她壓力。”

張筱的目光在兒子身上短暫停留,很快回到陳靜安身上。

這探究的眼神讓陳靜安感到一絲緊張。

“爸,媽,你們能先出去嗎?”好不容易緩和一點,陳長寧立刻又說,“我有話和她說。”

“你打算說什麽,爸媽都不能聽嗎?”張筱問。她從一雙兒女的反應中品出了一絲不尋常的氣息。

“不能。”陳長寧仍舊盯著陳靜安說道。

“不能被我們聽的話就不必說了。”張筱神色冷峻道,“靜安,媽媽送你下樓。”

“你不能替她做決定。”陳長寧說。

張筱停下拉陳靜安胳膊的動作,就站在陳長寧麵前,一字一頓地說:“你也一樣不能。”

母子倆之間的氛圍瞬間變了。

陳長寧還要回話,陳靜安急忙開口:“我的決定我自己會做。”話畢,她舉步向前要走,擦過陳長寧的肩膀時,被他反手一把抓住手腕。

“我們從來都不是兄妹,以前不是,以後也不會是。”極力壓製著咳嗽把話說完,陳長寧放開了她。

陳廷玉和張筱夫妻倆的臉色在同一時間裂變。

陳靜安抱緊行李袋,逃也似的跑出了家門。

如果心髒可以爆炸,剛才那一瞬間,她人已經灰飛煙滅了。

陳靜安跑得太快,張筱終究沒趕上送她下樓。

一路踩過積水,她遠遠看到小區門外祝爸爸的車,抬頭再看天,雨完全停了,有巨大的雲彩旋渦,像衛星雲圖上的台風眼,卷集著,越來越大。

此時,她驟然想起剛剛鄧暉說過的話,他說引力輻射……不知道為什麽,前方“台風眼”給她一種直覺,讓她覺得,隻要她再跑快一些,就能穿過終點線,回到她該去的地方。

受這股直覺引導,陳靜安越跑越快,越跑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