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一九九零

臨湖縣位於吳省西北隅,轄三十一個鄉鎮、總麵積一千八百萬平方公裏,總人口一百六十萬,其中貧困人口就高達一百五十多萬,是競州市人口最多的一個縣,也是最窮的縣,沒有之一。

即使改革的春風早已經吹過大地,這裏的經濟仍遠遠落後於競州市的其他縣,原因是多方麵的。除了經濟底子薄、人口眾多之外,本地官員普遍老齡化,作風保守,集體排外才是關鍵。

一九九零年初夏,臨湖縣又有一位新任的縣委書記即將走馬上任,他年紀輕輕,不超過三十歲,卻在官場內外都有著很大的名氣,升遷速度如坐火箭。

這位唐書記八六年還在吳省允州市玉穹縣下麵的一個鎮做代鎮長,短短一年間去掉了頭上的“代”字,還成為當地的黨委書記,八七年就調任到西南貴省省會城市附近的一個縣做了常務副縣長,三年間陸續升為縣長、縣委書記,把那個距離省會城市二十多公裏的小縣發展成了縣級市,在經濟改革方麵闖勁十足、屢創奇跡,身後又有貴省省委書記鄒亦新一路保駕護航,政務上幾乎沒有人能給他任何阻力。

管轄區內經濟騰飛的奇跡,讓他成為一顆耀眼的政治新星。官場裏關於他的傳言很多,有人說他出身高門,又靠著鄒亦新的關係才升得這麽快,其實個人能力很一般,誰叫他有個漂亮聰明的兒子在省城上小學,幾乎長期住在鄒亦新家裏,省委書記兩口子私下還收了這個孩子做幹兒子。

也有人說那個兒子其實不是他親生的,是他從京裏另一家大戶搶來的,就跟做人質似的留在身邊養著,平常對那孩子也不好,鄒書記兩口子是看不過去才對那孩子給予關懷,誰叫那孩子的親爹跟鄒書記關係深厚呢,估計是專門委托了幫忙多照顧著。這高門大戶的事情太複雜,誰也說不清楚,隻可憐了那個啥都不知道的孩子。

甚至有人說,這個唐書記簡直是個天煞孤星,走到哪壞到哪,幼年時克死親爹、前些年克死老婆,四年前一去雲溝鎮就搞掉了當地的副鎮長,書記也次年就退了休,連帶上麵那個縣的縣委書記都丟官坐牢了,這殺傷力不是一般的大。

三年前人還沒到貴省,鄒亦新就讓當地縣委書記把縣委班子整得翻了兜,隻為給他掃清障礙,那位縣委書記得罪了太多人,自己也心力交瘁,等他一到任就住院病休了。這一次他調回吳省去臨湖縣做一把手,真不知是去搞經濟還是專門去下刀的。

對於臨湖縣委縣政府的班子來說,這位新書記人還未到,他們就全體如臨大敵,挖空心思想著怎麽才能跟他處好,不要做了人家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祭品。

所以一大早的,整個班子的重要領導都準時上班,沒有一個敢遲到的,換著人打電話問去市裏接人的縣委辦公室主任馮正,車大概什麽時候能到,得知這次竟然是市委書記跟組織部長一起送唐書記上任,他們更是大氣也不敢出,全都戰戰兢兢地候著,不時調整笑僵了的臉。

此時送人的車正開在國道上,市委書記周軍讓唐民益同坐市委一號車,唐青宏坐在前麵的副駕上;市委組織部熊部長和來接人的衛主任坐的是縣委一號車,兩輛桑塔納一前一後穩速行駛,車內的周書記跟唐民益一路都在談話。

周書記精神很好,對唐民益的上任充滿期待,說小唐這幾年在貴省抓經濟的能力那是有目共睹啊,就連新上來的省委安書記,也讚他搞經濟是把好手,希望他回到吳省後能在臨湖縣再創奇跡。

經過這三年的磨練,戴著細框眼鏡的唐民益氣質更加沉穩,內斂中又隱隱透出一股霸氣。他在鄒亦新的明確要求之下,大刀闊斧地行事用人,圓滿完成了當初鄒亦新給他定下的任務,才換得如今的瀟灑脫身。

無論出於既定的立場,還是他的個人選擇,他都想盡快回到吳省來,這個省是龍唐係馳騁發力的主場,他對這裏的每一個人、每一寸土都有著自己的義務和責任。

雖然華夏錦繡,處處壯麗,所有的地方都該一視同仁,但他麵對吳省就像麵對自己的家人,情感與責任也因此更深。

也正因為這樣,他管理起臨湖縣的幹部會更加嚴厲、更加謹慎,一把手和二把手的做法是截然不同的。當初在雲溝鎮,他畢竟隻是二把手,時刻需要擺正位置。

到了貴省那邊,鄒亦新給他把環境清理得非常幹淨,在幾乎沒有政治阻力、省委書記一路扶持的情況下,他幹起事來政績彪炳是必然的,但這是一種捷徑和特權,並不真正適用於仕途的每一段路,他內心裏對這一點十分清醒,也時刻提醒著自己保持這份清醒。

如今回了吳省,到臨湖縣做這個肯定會有相當難度的一把手,他興致勃勃,準備好迎接一切挑戰。

周書記誇了他半天,話題才說到困難上來,表示臨湖縣的經濟底子很薄,目前情況很不樂觀,老派守舊思想嚴重製約了改革步伐,發展的任務異常艱巨。不過他相信小唐一定可以克服困難,市委市政府會做他的堅強後盾。

僅從周書記這一席話裏,坐在副駕的唐青宏都已經聽出了門道,看來臨湖縣的書記不好當呀。他現在快十一歲了,早換完了牙,一口整齊雪亮的牙齒映襯白玉般的麵龐,個子也長高不少,兩條腿又細又長,整個人看起來有幾分少年模樣了。

他這幾年在貴省的省城上小學,爸爸本來想讓他住校更方便一點,可他不願意離開爸爸搬出去住,跟爸爸鬧過好一陣子,說要自己騎自行車上下學。鄒夫人挺喜歡他這張甜甜的小嘴,也喜歡他精靈的外貌,自己的孩子全都長大了,就把過剩的母性全都發揮在他身上,拉他到自己家常住。於是他周末前住在鄒家,周末就回爸爸那裏,三年來都是這麽來回往返,他也慢慢習慣了爸爸經常不在身邊。

他其實根本不想去省城上學,就在縣裏也不影響什麽,爸爸說一不二,簡直是強行把他押到省城重點小學去的,惹得他躲在被窩裏假哭了好幾場。但他不是真正的小孩子,他知道爸爸都是為了他好,爸爸工作那麽忙,怕照顧不好耽誤他的學習。這就跟上輩子爺爺對他的愛一樣,越是嚴厲才越是真切,他好不容易說服自己,努力地偽裝成一個正常的孩子,那樣才可以讓爸爸少操心。

爸爸這幾年的辛勞他都看在眼裏,三年就把一個縣提了市,這其間的繁忙緊張不足與外人道,他總不能還為了自己的事情占用爸爸太多時間和精力,隻能盡量的懂事再懂事。隻有一件事他很執著,那就是看緊爸爸,不讓爸爸給他找後媽,所有的方麵他都可以懂事,這一件他無論無何不會讓步。好在爸爸似乎也沒那個心思,忙得天昏地暗哪還有時間想那些?

每個周末回家的時候,他都會學著做飯洗衣服,再給爸爸和自己各燉一盅合適的藥膳。他是一直遵照穀老的叮囑,平常吃飯口味都偏向清淡,更遠離生冷油膩的食物和容易上火的“發物”,免得複發咳嗽感冒,常給自己燉一點幹薑茯苓粥啊、人參胡桃湯啊、麻雀蟲草湯之類的。這三年裏他隻感冒過兩次,時間也比較短,每次都燒得不高,比起以前一咳嗽就得延綿十天半月的情況好上太多。

爸爸主要是工作疲勞,需要補氣養神,他換著法子給爸爸補身,但也注意著溫補為主,免得把單身的爸爸補得口幹舌燥流鼻血什麽的……那他的罪過就大了。

不管他做什麽樣的東西,爸爸都會微笑著吃下去,他問味道怎麽樣,爸爸也都是說非常好。這讓他高興之餘又有點空虛,懷疑爸爸隻是為了哄他才說好,直到他有次給鄒夫人打下手炒了一個菜,鄒家兩口子都吃得大讚,他才有了自己做菜應該確實還不錯的覺悟。

但別人覺得好不好吃,他都是無所謂的,隻要爸爸覺得好吃就行了。自從那次以後,他每個周末回家都不讓爸爸做飯菜了,全部自己出馬。他喜歡看爸爸吃著他做的飯菜,那滿足和欣慰的表情就能讓他看飽。這樣其實有點像個小妻子……他有次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想到了這個,一瞬間臉都紅透了,爸爸還緊張地摸他的額頭,問他是不是感冒了。他窘得站起身來就跑回房間,小心髒撲通撲通狂跳半天。

這似乎是不對的,他冷靜下來以後認真地自我反省了。但想著想著,他又迷迷糊糊的覺得,這似乎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他當然喜歡爸爸,從上輩子就是了,爸爸身邊沒有人照顧,他這個兒子不出馬誰出馬呢?

至於心跳得太快這種事,一定隻是因為唐青宏這個家夥太庸俗,竟然因為給爸爸做飯吃就覺得自己太娘炮了?還因此別扭起來了?這是要不得的,你是個帶把的大男人,不管做著什麽事情,你從身到心都是爸爸的好兒子!

想通了這一節,他就自然多了。當然,這個想通很花了一點時間,而且後遺症就是不能老盯著爸爸看,否則他還是會不自覺的臉紅起來。

比如現在,他聽著周書記的話,眼睛就忍不住地往頭頂上那個後視鏡瞄。即使坐在同一輛車裏,他還是想轉過身去看爸爸,但他又有點不敢看。如果隻是在鏡子裏看一下,那就大大方方了。

他一邊慢慢挪動身體偷看鏡子,一邊為自己唏噓感慨,等他的殼子再長大一點,爸爸下次換工作的時候,他可能就不好再這樣搭順風車了。小的時候還好,大了就是個累贅吧?爸爸總不好去哪裏都帶著一個十幾歲的兒子……唐青宏,你還真是可憐啊。

還有,為什麽每次爸爸上任的地方都特別的窮呢,難道隻因為能者多勞?剛開始聽說爸爸要回吳省當縣委書記,他還以為是回玉穹縣呢,還想著那樣爸爸的工作就很好開展了,結果都不在一個市,看來這個東風是借不了了,又得重頭做起,真是白高興一場。

他瞄著鏡子,沒發現爸爸也從鏡子裏瞄他呢,他那一臉時而糾結、時而憂慮的表情,把唐民益看得嘴角都彎起來了。

雖然嘴上還在跟周書記匯報思想,唐民益的心思分了一半給兒子,談話告一段落後還得空逗他幾句,“宏宏,你在想什麽呢?臉都皺成包子了,沒有哪裏不舒服吧?”

唐青宏猝然一驚,趕緊把身子坐正,原來爸爸從鏡子裏也可以看見他。他把表情也調整得盡量嚴肅,幽幽地回了爸爸一句,“爸爸,我長大了,你別再叫疊字了好嗎?”

連周書記都聽樂了,“哈哈,這個小鬼!小唐啊,你兒子挺有趣的嘛。”

唐民益笑著又說:“乖兒子,別當著周伯伯的麵跟爸爸抬杠,啊?”

唐青宏迫於**威把聲音放低了,但還是怯怯地強調,“爸爸,我是認真的。”

唐民益完全無視兒子的抗議,繼續跟周書記聊天去了,詢問了不少臨湖的具體情況。

車子突然顛簸起來,窗外的灰也變多了,唐青宏趕緊把車窗搖上。周書記對唐民益介紹說,這是剛下省道,正式進入臨湖地界了。

又過了一會兒,唐青宏遠遠看到一群人守在前麵,路邊還停了兩輛警車,幾個中年人滿麵堆笑對著他們的車招手。

兩個司機把車停下,一個穿著警察製服的高壯漢子彎下腰靠過來,大概四十來歲的樣子,周書記搖下車窗,給唐民益介紹說這是縣公安局局長徐寧同誌。

唐青宏看著爸爸開門下車,微笑著跟徐局長和其他人握手寒暄,很快又各自回到車上,開道的警車帶著兩輛一號車繼續前行。

開進縣城的時候,唐青宏先是看到了一片髒亂差,那情況就跟四年前在玉穹縣的感覺差不多,這都四年過去了,臨湖縣還是這副模樣,玉穹縣卻早已換了新顏。薑偉兩口子不止一次在電話裏說,讓他們有空回去看一看,現在的玉穹縣很不錯,雲溝鎮更是發展得很全麵,連下麵的村都比人家的鎮好了呢。

可等車子開進了黨政機關所在的城關鎮,那感覺又不一樣了,唐青宏簡直開了眼。城關鎮竟然建設得很漂亮,商業街和廣場很像回事,更別說氣勢磅礴的黨政大樓,簡直不比貴省省會城市的差。這麽個窮地方能建起這麽燒錢的大樓,也真是不簡單,裏麵肯定大有文章。

唐青宏悄悄皺起了眉頭,跟著司機一起下車,目不斜視一副大人樣站在爸爸的老後頭。但不管他站得多遠,大樓前迎接他爸爸的隊伍都把他準確地認了出來,他們熱情滿滿地跟幾位領導握過手,就當著他爸的麵爭先恐後地誇他,顯然是提前做足了功課的。

爸爸還是那副萬年不變的微笑麵容,對大家溫和地說了謝謝,讓衛主任幫忙找個人安置一下他的兒子,腳步都沒停就跟著周書記在眾人的擁簇中走進大樓。

唐青宏再一次深深的感到自己“長大了”,略帶失落地目送著爸爸的背影,但既然是真的“長大了”,那他也要配合爸爸變得更加成熟,於是沉默地站在原地等待,衛主任連忙叫了個小年輕過來,還跟對方附耳交代一番。

其他幾個年輕人都投來羨慕嫉妒恨的目光,唐青宏頓時明白,這個小年輕要麽是主任的親戚或者關係戶,要麽就是特別會鑽營的,總之此人不會太簡單。先人一步接近新書記的兒子,這也算很難得的機會嘛。

這個小年輕自我介紹說姓馮,全名叫馮柏語,相貌身材都很周正。他沒有叫司機,直接自己上車坐在駕駛位,說要把唐青宏送到機關宿舍,心似乎很細的樣子,還說自己會盡量慢點開。

唐青宏知道對方肯定是個人精,也不會再像七八歲那樣賣萌套話了,爸爸這幾年在貴省幹得那麽好,根本用不著他,他也就淡了隨時幫助爸爸做大事的心思,隻把注意力放在照顧爸爸的生活和精神上。

他不主動幹涉參與爸爸的正事,這個看起來沉穩牢靠的年輕人卻很主動試探他,在車上跟他說了不少話,唐青宏尋思對方的目的不單純,就敷衍說能不能帶他四處參觀參觀再去宿舍。這可真是瞌睡遇到了枕頭,馮柏語立刻應了,絲毫不嫌這個枕頭似乎有點小。

馮柏語開著縣委一號車,帶唐青宏每條街慢慢地轉,一邊轉一邊詳細的介紹,這條叫什麽街,什麽時候翻建的;那裏又是什麽廣場,什麽時候推掉重蓋的……

唐青宏邊聽邊看,特別官腔地跟他聊道:“這裏建設得不錯,看來上一屆領導班子的改革成果不小嘛。”

這語氣跟大領導視察工作似的,馮柏語也並不少見多怪,倒是把車速減得更慢,加大聲音歎起氣來,一副憂國憂民的口吻,“唉,這些都是麵子工程,老百姓家裏窮得都揭不開鍋了,咱們縣政府還欠著銀行兩千多萬的債呢。”

唐青宏大吃一驚,臨湖縣竟然欠了這麽多外債?這個馮柏語也不怕嚇著他,而且,在他這個小孩子麵前表現這種高大情懷,就算是掙表現好像也掙得太過火了。

爸爸才來臨湖縣上任的第一天,就有這麽個小年輕借著自己的嘴和眼給老班子上眼藥,看來臨湖縣的情況確實很複雜呀。

作者有話要說:新地圖第一章,九零年代開始。這時的政府公務車還是桑塔納為主,幾年後才會推行奧迪。至於前一年的某件事情,後麵會提到一點,也是個真實人物的經曆加工,就不細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