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時候起,趙寶音就慢慢把日子恢複正常了。她本來就是個擅長生存的人,生存大於一切。當心裏不再強求的時候,她自然就能習慣這種沒有李純的日子——正如德妃所說,沒有情愛,她也不是活不下去。
她不是秦暮箏,也不是王妙華!她可不會去死!
不過這種人生,也僅僅是生存罷了。有些東西就像罌粟——凡是嚐過它的人,因為太甜了,腦子裏興奮點的底線就會被它抬高。當你有一天失去這東西,人生中其餘的任何東西都沒辦法達到你腦子裏的那根線。達不到,就產生不了快樂。
然後你就很崩潰,再也感覺不到開心。
抽罌粟的人戒不掉就是這個原理。
趙寶音還是挺幸運的,不管怎樣,她有七皇子。有一個小孩兒陪在身邊,人生總會有希望。
她本人也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和七皇子相處起來真有點手忙腳亂的感覺。李仹這孩子的特點不是早慧,不是會玩心眼,而是“很有原則”。比如說你之前答應了他第二天陪他踢球,要是沒做到,後頭怎麽哄都哄不過來。
帶小孩是個偉大的事業,趙寶音這幾年光鑽研這個就足夠了,倒是不可能覺得空洞。
寶音和七皇子兩個相依為命,表麵上日子過的還是很不錯的。陽朔十一年時,皇帝立四皇子李修為太子。同日大封六宮,進德妃為貴妃,太子之母熙昭儀進德妃,裴昭媛進賢妃,靜嬪進昭儀,宜嬪晉昭媛,趙嬪晉淑儀,嫻嬪進淑容。周婕妤、孫婕妤進嬪位。餘下一位張才人,就是從前挺受皇帝喜歡的張寶林,身體不好流了好幾個孩子後才在陽朔八年生了個公主。皇帝很憐憫她,直接進了她為婕妤。
趙寶音進宮六年,生了李仹,還做了二品的娘娘,不光她自己,趙家上下也風風光光地。她想這輩子約莫就這樣了,難道還不夠嗎?
她從前強求的東西,其實本來就是奢望,是不應該得到的。現在失去了倒也恰到好處。
就像先皇那麽些太妃,年輕時把皇妃當職業,老了守著子女,或是念佛。這就是一輩子。皇宮裏這麽多女人,隻有那麽一兩個能得到愛,其餘的,不還都得這麽過?
要遇上一個好色的皇帝——誰誰都愛,心能分成十八塊,那才真叫倒黴。後宮爭寵成風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
先皇後去了後由高氏,也就是現在的貴妃掌宮。貴妃是個很穩重的人,對掌管人事、統籌規劃、財務會計這幾個領域都比較擅長,倒是把諾大一個後宮打理地像模像樣,不輸於先皇後。後宮這麽一個龐大的大家庭是真心難管的,妃子多孩子多,逢年過節一大票的親戚們都進宮來慶祝。
在陽朔十二年二月份,避世靜養的太後駕崩了。皇帝一個人送太後棺槨至皇陵,沒人知道他最後跟太後說了什麽。眾人卻是想著,這對母子的緣分終於盡了——親緣也好孽緣也罷。太後一生都在跟皇帝作對,先是算計他的皇位,後來促成了先皇後的死,就算血濃於水,也早被消磨地一幹二淨。
聽人說,太後死的時候,手裏還死死抓著昭王留下的一枚戒指。李純在她病危之際沒去侍奉湯藥,她也撂狠話說,不用見了,不想最後要死了還要看長子那副可惡的模樣。
盡了也好,早說再見,別再互相折磨了。
太後身邊伺候的一位餘氏,曾是被貶的罪妃。太後死後,皇帝將她傳召回宮,冊封她為婕妤。大家都快忘了這號人物,看她突然被迎回宮真挺驚愕。這位餘婕妤本是個安分的人物,回來後安靜度日,和姐妹見麵時似乎自覺出身低微,言行十分恭敬。然而回來住了幾個月,竟越來越得皇帝的歡心,成了後宮裏的風雲人物了。
她還年輕,臉蛋五官精致,雖然黑了點。而且她性子很爽利,後宮裏所有的女人都沒有她這副性子,皇帝跟她相處的時候就很舒服。
當然李純不愛她。他是盡一個夫主的責任,才厚待自己的小妾們。他覺得餘氏伺候地好,那就提高待遇唄,平日好看的貴重的首飾都往她那兒送。
餘氏離宮幾年了,對宮裏情況兩眼一抹黑。在聽說太子病逝、淑妃賜死、皇後也駕崩後,她在心裏默念四個字:世事無常。
最令她驚愕的就是從前言笑晏晏、性情嬌俏的趙寶音,如今竟成了疑似抑鬱症患者。聽宮人們說,趙淑儀和皇上鬧翻了臉,輕易不出屋子,也再不愛笑了。餘氏一直沒見著寶音,就想這幾年到底發生了什麽?她一往深裏想覺得脖子後頭冷颼颼地。
她當初和趙寶音還有不少情分,某日瞅了個機會就去寶音處登門拜訪。寶音做了淑儀後從啟祥宮偏殿麗景殿遷居去了長楊宮,掌主位。長楊宮不是多麽華麗的宮室,四周景致平平,不過就挨在啟祥宮旁邊。寶音在啟祥宮裏住了那麽些年,最後和李純鬧掰了,整日都和靜昭儀走得很近。
靜昭儀這種宅女是個優秀的傾聽者,擅長安慰人。所以趙寶音很感激她,在自己人生最黑暗的時候能做一個好閨蜜。周瑤對寶音也挺好的,不過周瑤這人嘴巴太大,寶音不敢什麽都跟她說,平時走動地並不多。
餘氏去長楊宮找寶音的時候,寶音正在教導七皇子認字。七皇子李仹比一般孩子都好帶,念書不像旁人那樣抵觸。但李仹也有不少毛病,比如他特別喜歡算數、喜歡研究地圖,不到四歲的小小年紀就能背熟全國的州郡。但他的論語就讀不好,一個不亦說乎的說字是什麽涵義,給他解釋半天他不懂。
最讓寶音發愁的是這孩子倔強,觸了他眉頭的話就慘了。寶音常常教育他說做人要互相理解,得饒人處且饒人,李仹不大聽得進去。她專門去向賢妃德妃幾個討教過這些問題,人家跟她說小孩都這樣,這個毛病那個毛病的,慢慢教唄。再說咱們的孩子一生下來就是龍子,就算沒本事當個閑散王爺不也挺好的。
寶音想想也是,況且李仹也不差勁啊,就是大問題沒有小問題一堆。針對李仹的早教,沒孩子的宜昭媛參與進來了,成為這個項目的主要外援。那還是很多年前,王皇後牽線把當時的宜嬪和趙寶音綁上了,宜嬪後來在趙寶音和淑妃的鬥爭中提供過微小的幫助(當時幾乎沒有人幫寶音,都不敢呀),再後來趙寶音有孩子了,她幹起了自己的主業——當好七皇子的姨媽。
有宜昭媛在旁用心輔導,“李仹”任務已不成問題。
趙寶音的生活基本沒有難題。
餘三娘被傳話的宮女引著進來了,隔著門簾很小心地道:“淑儀娘娘?淑儀娘娘?”趙寶音聽聲回過頭,一瞧是她,提著裙子就從裏間出來笑道:“姐姐竟來這兒看我了?”
時隔四年,餘三娘再次見到寶音,神色都驚了一驚。如今已二十一歲的趙寶音,和從前年小時候的模樣實在差得太遠了——並不是得了抑鬱症滿臉憔悴瘦骨伶仃的可憐相,實際上此時的趙寶音根本沒啥病態。她隻是長大了,從十幾歲的小丫頭成為七皇子之母,妥妥一個妙齡少婦。
原來嬰兒肥的圓臉變成了鴨蛋臉,身材拔高了幾公分,那一團稚嫩的孩子氣早沒了。如今一張臉白皙秀麗,身段玲瓏有致,打眼一瞧就是個安享榮華、且美貌動人的二品娘娘。
趙寶音已經把日子過得挺好的了,除了一想起那個人心裏就會揪著疼,平日不苟言笑外,一切都很好。
“聽說你回來了,我還想著隔幾日去瞧你來著。”寶音將餘三娘請到了後殿待客的綠蕪居。
餘三娘看寶音不是想象中的狼狽相,就識趣地不提敏感事件。她捏著瓜子嘮嗑,說起這幾年在武夷山伺候太後的時光。武夷山風景秀美,她得了空就在行宮的林子裏頭摘蘑菇挖番薯,倒不是特別難過。太後在昭王死後脾氣比較古怪,有時候打罵宮女出氣,她從小皮糙肉厚地長大也沒覺著忍受不了。
“你膽子真大啊,在太後眼皮子底下也敢……”寶音十分感慨地道:“敢傳信給皇上。”
“沒那麽難,太後身邊伺候的宮人太多了,那麽多人,想鑽空子還是容易的。”餘三娘笑一笑。
她現在覺得自己沾了個天大的便宜,一個庶民,還是罪女,隻不過幹了幾年宮女就能撈到一個婕妤。簡直賺翻了。她回宮的第一天皇帝就下旨赦免了她父親的罪,後來貴妃按著禮法,追封她父親為武昌侯,封她母親為五品誥命——嬪妃的爹媽都能得到這些名頭。
七皇子李仹上來給餘婕妤請安。餘婕妤摸摸七皇子後腦勺的小頭發跟,笑道:“這孩子和我弟弟小時候很像……哎,我弟弟就是個莽夫,這可比不得。”
“你要是喜歡孩子的話,自己生一個吧。”趙寶音道:“聽說皇上待你很好,有孩子也是早晚的事吧?咱們宮裏的女人,有沒有孩子是天差地別的,有了孩子,晚年還能出宮去王府裏住著,做個老太君兒孫滿堂,多舒坦啊。你要是在長秋宮那個寡婦院裏念佛,那可無聊死了。”
餘氏嘻嘻笑著:“但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