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通明的大殿內,金磚上鋪著暗紅色的織金地毯,殿門處兩隻銅鑄鎏金長嘴仙鶴吐出清雅、矜貴的龍涎香。
太監端來一隻錦杌子,陳岩青為表恭敬,隻敢坐了半邊身子。他脊背挺直,麵色端嚴,一雙眼睛注視著荷葉琉璃滴漏,心神已經不知飛到何處去了。
陳岩青官拜從五品的懷州長史,是昌平伯府老伯爺的庶子,現任昌平伯陳巍的庶弟、雍王妃之庶兄。
老昌平伯為人風流,內寵無數。偏偏他的夫人焦氏是將門虎女,潑辣、善妒,除了焦氏膝下的一兒一女之外,老昌平伯再無其他的子嗣。
昌平伯府的太夫人羅氏看不慣焦氏這個兒媳婦,嫌棄她手段陰狠,太過毒辣,不是個賢婦應有的模樣。為了打壓焦氏,羅氏便將娘家的一個遠房侄女接了過來。
羅太夫人的這個遠房侄女便是陳岩青的生母小羅氏。
小羅氏貌美賢淑,能詩善畫,還彈的一手好琵琶,是一朵美麗、溫柔的解語花。
自從小羅氏進府之後,便極得老伯爺的寵愛。老伯爺甚至為了這個表妹,將內寵都遣散了,可見小羅氏的美貌和心計。
焦氏是北地風沙裏長大的潑辣女郎,舞刀弄槍在行,對於詩詞之道卻一竅不通。
老昌平伯卻是一個典型的風流才子,雖則焦氏花容月貌,老昌平伯卻認為她徒有其表,腹中空空,和焦氏根本說不到一處去。
焦氏脾氣又大,老昌平伯也隻在新婚時還能容讓焦氏一些,過了新鮮期,每和焦氏吵架,老昌平伯便去睡小妾,再和焦氏引發新一輪的爭吵。
因此,老伯爺在得了溫柔解語的小羅氏之後,簡直如獲至寶,當著焦氏的麵就和小羅氏花前月下,完全不將焦氏放在眼裏。
焦氏想要收拾小羅氏,可小羅氏不是那些沒有根基的踐妾,她既是太夫人羅氏為兒子納的良妾,又是太夫人的娘家侄女,上有太夫人羅氏撐腰,下有老昌平伯的寵愛,心計、手腕又勝出焦氏一大截。
因此,焦氏雖然心裏麵恨毒了小羅氏,卻對小羅氏毫無辦法,隻能在心裏將小羅氏恨得牙癢癢。
後來,小羅氏生下了一個庶子,焦氏母子三個更是讓小羅氏逼的連站的地方都沒有了。
自從小羅氏進門之後,老昌平伯就再也沒有進過焦氏的院子了。
太夫人羅氏對焦氏冷言冷語,老昌平伯對她視而不見,府中下人更是捧高踩低,連焦氏和子女的份例都敢克扣!
焦氏自小就是被父母捧在手心裏養大的寶貝,何時受過這樣的委屈。
下人的冷待讓焦氏徹底清醒了。
焦氏為人雖然高傲,但並不蠢。
為了一雙兒女,焦氏隻能軟下身段,去學習她並不喜歡的琴棋書畫,壓著自己的脾氣去討好形同陌路的丈夫,為了討好婆母羅氏,焦氏甚至親自給羅氏洗腳。
就是這樣伏低做小了半年多,焦氏終於重新贏回了丈夫和婆母的目光,將管家權握在了手中。
雖然焦氏還做不到與老昌平伯詩詞唱和、紅袖添香,但她容貌甚美,又肯做出柔順、婉轉之態,老昌平伯一顆被小羅氏完全籠絡過去的偏心腸漸漸鬆動了。
就在一個雨夜裏頭,焦氏一身單衣,親自執著一把雨落殘荷的油墨傘,等著老昌平伯下衙。
那夜雨勢很大,焦氏的半邊衣衫都被淋透,濕漉漉的青絲貼著蒼白的臉蛋,衣衫下麵,曲線玲瓏,頗有一些楚楚可憐之態。
老昌平伯哪裏見過焦氏這副柔弱、溫馴的模樣,當夜便回了焦氏房裏,就算小羅氏裝病,都沒有把他叫走。
後來,焦氏懷了身孕,老伯爺寧願每日守著焦氏,也不願意去小羅氏那裏。
小羅氏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失了老伯爺的寵愛,如何甘心,她對焦氏生了殺心。趁著焦氏生產,買通了產婆,想要讓焦氏難產而亡。
不料,焦氏的嬸母不放心侄女,聽聞焦氏生產,帶著府上慣用的接生婆子連夜趕到了昌平伯府。
產房有焦氏的嬸母坐鎮,又有她帶來的接生婆子,那被小羅氏買通的產婆根本插不上手,又因為產婆心虛,被焦氏的嬸母看出端倪。
等到焦氏順利的生下嫡幼女也就是雍王妃之後,焦氏的嬸母當場命人將產婆拿下。那產婆熬刑不過,將幕後主使小羅氏供了出來。
小羅氏謀害主母,被焦氏的娘家人逮了個正著,即使太夫人羅氏心疼侄女,覺得此事尚有諸多疑點,礙於焦家的壓力,也隻能含淚給小羅氏灌了藥。
小羅氏死後三年,焦氏手裏握著昌平伯寵妾滅妻、險些將她這個正室夫人害死的證據,在昌平伯府耀武揚威,不敬夫君和婆母,驕橫更勝從前。
老昌平伯這才如夢初醒,重又回想起小羅氏這個表妹的好來。可惜佳人芳魂杳渺,徒增傷悲。
老伯爺自覺愧對小羅氏這個表妹,再也沒有進過焦氏的院子,也沒有再納過任何一房的妾室。
為了補償早逝的表妹,老昌平伯將他與小羅氏生的庶子養在自己的膝下,親自教導,將庶子教的允文允武,比他的嫡長子陳巍還要優秀。
但老昌平伯的妻子焦氏同樣不是一個省油的燈。
焦氏通過自己嫁入宗室的表姐,成功和太子搭上了關係,將嫡長子陳巍送入宮中給太子做了伴讀,幼女更是為了太子的大計,嫁給了雍王。
老昌平伯礙於太子的壓力,怕自己的愛子步了他生母的後塵,隻能給愛子謀了一個外放的職位。哪怕這個兒子弱冠之年便高中傳臚,是他畢生的鍾愛和驕傲。
因此,陳岩青哪怕背靠昌平伯府,哪怕是二甲第一名的進士,卻隻能從一個七品縣令做起,十幾年過去,官職也隻是一個從五品上的懷州長史。
半個月前,懷州連日暴雨,黃河水位上漲,險些決堤。
多虧陳岩青調度及時、指揮得當,從下雨那日起,便駐紮在了河堤上,這才使下遊的三個州縣、幾萬戶人家免於流離失所之苦。
加固河堤,引水分流……
大雨下了十日,陳岩青便在壩上呆了十日。不僅如此,陳岩青還捐出了全部的家財,分發給守堤壩的民夫,就連他的妻子和女兒,也守在了壩上麵,給民夫分粥。
陳岩青的上官對這個能幹的下屬頗為喜愛,概因陳岩青不僅幫他解了懷州之危,並且讓他受到了建元帝的嘉獎,被平調回中樞。雖然沒有升職,可京中的官員豈可與地方一樣。
因此,懷州太守在上報黃河的險情之時,記了陳岩青的首功!
陳岩青也就此進入了建元帝的視線,下旨命其回京。
當然,陳岩青並不知道這一趟京城之行究竟是福是禍。他剛一進京,便有信使飛報進皇宮,皇帝命其直接覲見。
陳岩青一路風塵仆仆,尚未梳洗,隻能略整理了一下儀容,心懷忐忑地候在殿內。
盡管迎自己入宮的小太監非常客氣,陳岩青卻不敢有半分的掉以輕心。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這一趟,是福是禍,還未可知。
陳岩青這一等,就是一個多時辰。
就在他心思起伏之際,耳畔傳來內侍明亮、略尖的通傳聲:“陛下駕到!”
陳岩青連忙從錦杌子上起身,拜倒在地。
殿內的宮女和內侍呼啦啦地跪了一地:“參見陛下!”
接著是鞋履摩擦在地毯上的聲響,很輕,每一步的間隔卻分毫無二,有序的節奏充滿了威儀。
陳岩青將頭降得更低,口裏稱道:“陛下萬歲萬萬歲!”
“你就是陳岩青?”魏昭負手立在大殿內,威嚴的嗓音語氣極淡:“抬起頭來。”
“是,陛下!”陳岩青頓時直起身,他跪姿筆直、目光半垂,一張俊美、儒雅的麵龐充滿了敬畏。
魏昭淡淡道:“你和陳家人倒是不同。”
皇帝的語氣平靜無波,陳岩青聽不出這是誇讚還是嘲諷,他脊背僵直,手心裏密密麻麻的全是汗水。
今上是位百年難得一見的英主,和先帝才是完全不同。
陳岩青在先帝麵前,尚能做到侃侃而談;但今上的目光鋒利如刀,即使陳岩青的眼神沒有直接和皇帝對上,依然覺得自己的頭頂都要被今上的目光給灼穿了!
魏昭居高臨下,犀利、睿智的目光輕易便能看透陳岩青的想法。
盡管從魏昭踏進大殿起,陳岩青表現的一直都很恭敬,但是那雙眼睛裏麵,卻充滿著暗藏的野心。
北地暴雨連日不絕,以致於黃河泛濫,黃河水途經的雲州和平州二處,被洪水衝垮的民宅和田地多達上千畝,隻有懷州,無一處堤壩坍塌,皆因懷州有陳岩青這樣一個治水的能臣。
魏昭看過他的履曆,這陳岩青坐了五年知縣,考評年年都是上等,但卻被中樞壓著,一直沒有晉升的機會。
後來,陳岩青在新任太守孫文也舉辦的文會上,一詩成名,被孫文也引為知己,提拔為府中的長史。
正是這樣一個人,為了治水,自己常駐堤壩,和幾千民夫同吃同住,還把自己的家財全部捐出來,並且還要妻女拋頭露麵,在暴雨裏施粥,若不是大公無私的聖人,便是圖謀甚大。
魏昭心底哂笑了一聲,這陳岩青顯然是後者。
一個沽名釣譽、心懷野望之徒。
當然,魏昭本身看重的,也是陳岩青的能力。至於人品……陳岩青沒有觸犯任何一條律法,又何必去深究。
“朕聽聞,前昌平伯陳巍是你的嫡兄。”魏昭淡淡說了一句。
陳岩青心中一個“咯噔”,陛下在召見自己之前,隻怕早就將自己這個人,連同自己的祖宗上數三代,都會調查的清清楚楚。那句“聽聞”,此時被陛下說出來,就顯得有些微妙了。
當然,更叫陳岩青心中嘀咕的,還是一個“昌平伯”前麵的“前”字!
陳岩青剛入京城,就被召進宮中,還不知道嫡兄陳巍被罷黜了昌平伯的爵位,並且闔家都被陛下發配回了原籍!
因此,他極為恭敬和謹慎地說道:“回陛下,陳巍正是微臣的嫡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