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王的女人

院子裏有小井,漁嫣坐於井台邊的小石凳上,低頭彎腰,正把濕發浸進小木桶裏,微燙的水在月光下蒸騰著淡白的霧氣。

旁邊有小爐,正在燒著一壺熱水。

她身上是禦璃驍的袍子,長長的、大大的披在身上,袍擺都堆在膝上,袖子緊緊挽到了胳膊處,露出整條雪白的手臂,溫柔地彎起,用木瓢把水澆到頭發。

和禦璃驍二人爭吵完,打完,激烈完,此時的漁嫣又恢複了平常的冷靜姿態。

人,是需要宣泄的,隻是漁嫣也沒想到,她居然會在禦璃驍麵前像個孩子一般地吵鬧町。

長長的睫輕合著,貼在她沾了水、滑膩細白的肌膚上。嬌軟的唇抿緊,似是怕一不小心又說出讓她自己都害怕的話。

水花潑濺在了腳上,繡鞋濕透了,她把腳抽出來,踩在繡鞋上,拿瓢的手,根本無法做到穩穩地、不顫抖……

情能讓人快樂,也能讓人脆弱讜。

漁嫣這樣的女子,把包在身上的堅硬的殼一點點地敲碎,讓柔軟的身軀坦露在風雨之下,是需要極大的勇氣的,她害怕變得脆弱,又無法讓身上的殼繼續完整堅硬。

她彎著纖細柔軟的身子,坐於月光下的井台邊,小井青石的台麵被歲月風霜打磨得光滑如鏡,月光和水一起在青石上流淌,像一彎彎月光的杏,寒涼地淌下井台,滲進泥土裏。

禦璃驍的腳步停下,複雜的眼神靜靜地落在她的身影上。

一個女子太獨特,固然有她不可阻擋的魅力,可也讓男人心生不安。

但是,禦璃驍畢竟是禦璃驍,他有欲執掌天下的狂妄,也有一定能讓這女子甘心和他並肩同行的狂妄。

他緩緩往前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雙腳正踩在月光河上,一襲黑袍在月光下像鍍了銀輝一樣,籠著一層淡淡的光。

漁嫣此時突然站了起來,拎著小桶靠近井口,把小桶綁上細繩,拋下井中,然後絞著井架,一點一點地把裝滿的水桶往上搖。

她搖得很吃力,細軟的腰往下彎著,那兩條白玉般、一掌就能捏斷的胳膊努力地搖著、搖著……

突然她轉過了頭,一雙小鹿一樣的大眼睛惶惶地看向了禦璃驍,雙手一鬆,小桶快速往下墜去,長長的繩子帶住了她的手腕,她一個不穩,也往井中倒去……

他想也不想,猛地撲過去,穩穩地抓住了她本能伸來求助的手腕,身形一轉,把她擁進了懷裏。

柔軟依偎著剛強。

漁嫣依偎著禦璃驍。

她雙手自然地環上了他的肩,飛快地掠他一眼,長發上的水珠往四周甩去,然後,她的臉輕輕地貼在了他的臉上。

禦璃驍一輩子都不可能忘了漁嫣這副樣子……

漁嫣柔軟起來,能讓霸王成繞指柔,一絲一絲一絲再一絲地為她化成了春風,暖暖地圍著她。

落在地上,他摁了摁她的軟腰,然後拉開了她,沙啞地說:

“坐好。”

漁嫣乖乖地坐下來。

禦璃驍一手繞起井繩,隻一下,便把小水桶拎了起來。

這才叫男人,叫力量!

漁嫣把濕發攏過來,看著他拎起水壺,把滾燙的水和井水在大木桶裏摻好。

“你試試水燙不燙。”漁嫣伸出細白的食指,晃了晃。

禦璃驍看她一眼,沒出聲,把餘下的井水倒進水壺裏,擱回爐子上繼續燒,拎著大木桶到了她的麵前,盯著她看了一會,盯得她坐不住想站起來的時候,突然就曲起二指,在她的唇上重重彈了一下。

“讓你指揮我做事!”

嗚……

漁嫣痛得一抖,趕緊掩住了嘴,這彈下來的力道,是想讓她的嘴變成豬嘴巴麽?

禦璃驍倒是一副雲淡風清,氣定神閑的神情。手輕輕一摁她的後腦勺,讓她彎下腰,再撈起她的三尺青絲浸進桶中,拿起了木瓢舀了水,離她頭上三寸遠的地方,慢慢地往下澆……

漁嫣緊抱著膝,偏著頭,輕咬著唇,眼睛斜斜地瞟上來。

“還要我幫你沐浴淨身嗎?”他低眼看來,低啞地問。

“不要。”漁嫣立刻搖頭,收回了視線。

他彎下腰,輕掐住她的臉,盯著她的眼睛看著,很想問她,禦天祁到底有沒有碰過她……可他忍住了,深吸了一口氣,鬆開手指,沉聲道:“洗過就算了,太涼,回去歇著。”

漁嫣抬眸,安安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又輕垂下了長睫。

禦璃驍心裏微微歎氣,他能在滾滾黃沙裏揮刀斬殺,能在萬千美色裏淡然走過,怎麽就在漁嫣這裏絆住了腳步?

他向她伸出手,漁嫣肩膀抖抖,把大大的袖子抖下來,把一雙小手藏在錦袖裏,站起來,低頭斂目往前走。

“漁嫣你還擺駕子!”被忽略的手,被忽視的主人禦璃驍勃然大怒。

漁嫣轉頭,幽幽地說一句:“女子當矜持。”

禦璃驍有種想揮劍自刎的衝動!

為何要愛上這樣的一個女人?為何會為她絆住了腳步,喜怒為她而波動?為何是漁嫣,隻相處了這麽短時間的女人,之前三年間他名義上的妻,而不是在山穀裏救他陪他伴他一心愛他的晨瑤、明月……

————————————————莫顏汐:《皇上,臣妾要熄燈》————————————————

禦璃驍和漁嫣睡到日上三竿,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狀況。

傅總管怕他會隨時起來,隻能帶著婢女們在裏麵侯著。

門終於緩緩打開了,陽光從門裏投進去,籠在那兩個剛剛起來的人身上。傅總管趕緊一揮手,讓婢女們進去伺侯。

漁嫣跪坐在榻邊上,身上套著他的白色褻衣,又鬆又長,遮著她嬌軟的身子,伸長了手臂給他正著頭上玉冠,一頭青絲纏在胸前,那樣子,懶洋洋又媚意叢生。

晨瑤帶著婢女們穿過了院子,見到這邊的情形,立刻就呆在了院門口,臉色煞白地盯著那扇緊閉的門。

房間裏,婢女們正把二人換下的髒衣拿出來,又把幹淨的衣裳捧上去。

禦璃驍的雙手環過她的背,給她係上了肚兜的帶子,也不顧還有奴才們在這裏,手指從肚兜裏探進去,在那柔軟上摸了一把。

漁嫣也沒推他,昨晚回房後他又肆意了一回,她實在是累得夠嗆,剛披了衣,又打了個哈欠,懶懶往錦被上躺。

“王爺,我還想睡會兒。”

“你是想變豬嗎?不許睡了。”

禦璃驍微微擰眉,他誤了議事的時辰,心中暗惱,可又怨不得別人,隻把這怨氣微微地往漁嫣身上潑。

漁嫣掃他一眼,趿著鞋走到婢女捧著的水盆前,低頭照了一會兒,抬手撫住了額上的胎記,這裏辣辣地癢,好像胎記更大了……

“等會兒讓晨瑤過來給你把把脈。”禦璃驍扭頭看她一眼,自己係好了腰帶,拔腿就走。

“王爺。”漁嫣趕緊叫住了他。

禦璃驍停下腳步,站在門邊看著她。

“不要麻煩晨瑤夫人了,隨便請個大夫就好。”

漁嫣並不直說,可禦璃驍也聽得懂她的意思,晨瑤心思重,而且女人難免心小,會嫉妒漁嫣的受寵,但禦璃驍自認有把握,晨瑤不敢亂來。於是,他隻笑笑,大步出去。

漁嫣一溜快跑追出來,就在院子裏拉住了他的袖子,仰頭讓他看,“你先別走,你看看我這胎記……”

“怎麽了?”禦璃驍探指摸了一下,這顏色很鮮豔,好像比以往更鮮豔了。

“夙蘭祺曾說,這不是胎記……你給我另請個大夫吧,就算我小氣好了……我不想死……”

漁嫣捂住額角,秀眉緊蹙。

“名堂多,誰敢像你,每天裏都能想出各種由頭來找我要這個要那個。”禦璃驍刺她一眼,帶著人匆匆走了。

“我到底要了什麽呀?”

漁嫣在後麵跺腳,惱怒地質問。

她的念恩念安還沒回來,她不想晨瑤給她把脈,她還被人下了水銀毒,她還滿肚子的疑問,她的胎記越長越紅,他什麽也沒管,居然還說她找要這個要那個!

眾奴婢們垂頭立在一邊,有大膽地,悄悄地打量這邊,有心思活的,悄悄地看躲到暗處的晨瑤。

傅總管眼珠子咕嚕一轉,肉肉的下巴顫了幾下,大步過來,抱著拳就說:“恭賀姑娘了,王妃之位,隻怕很快就要還給姑娘了。”

“是啊,別再得罪我。”漁嫣冷冷掃他一眼,轉身進屋。

傅總管被噎了一下,尷尬地皺了皺鼻子,臉上肥肉擠了擠,轉身出去。

漁嫣從窗口往外看,他明明是禦天祁的人,卻能跟著禦璃驍一同撤出廄,到了這裏。那麽說,這傅總管其實也是禦璃驍的人吧?

她又轉開臉,看向晨瑤藏身的地方,她的心裏,現在是不是很難過?

要敵人難過,最厲害的方法,不是打別人一耳光,而是讓她有氣沒地方去,有怒沒地方發,眼睜睜地看著想得到的人和事,離她越來越遠……‘

漁嫣抿了抿唇,開始梳妝,要去看看念安和念恩,還要把阿朗給找回來。

——————

晨瑤此時才慢慢地從樹後繞出來,轉身往前走。小石子鋪成的路,透過繡花鞋薄薄的鞋底硌在腳心裏,一直痛進心中。

走了一會兒,隻見幾個丫頭躲在牆根底下,正小聲議論。

“你知道嗎,昨晚上王爺親手給漁嫣姑娘打水洗頭,溫柔得不得了。”

“真的呀?”

“是的,漁嫣姑娘以前就穿王爺的衣裳,昨晚上更是把王爺的錦袍弄得髒死了,我早上才洗過,有桐油,還有洗頭的蓮葉鄙膏,泥巴都弄到袖子上了,王爺也不嫌棄,把她抱回房了呢。”

“為什麽要嫌棄,他們是結發,漁嫣姑娘也算是忠臣之後,還為王爺守了三年多,一點兒惡名都沒有,是皇上親自封的久貞夫人。”

晨瑤身邊的婢女看著晨瑤越來越難看的臉色,匆匆帶人過去,劈頭蓋腦地就賞了那幾個婢女幾耳光,惡聲惡氣地罵:

“嚼舌根子的,不怕絞了舌頭嗎?還不滾去幹活。”

幾人扭頭一看,隻見晨瑤站在麵前,嚇得麵無人色,趕緊跪下磕了頭,一溜小跑跑了個沒影。

“夫人不要傷心,去園子裏散散心吧。”婢女又回來,扶著晨瑤繃得太緊的手臂,小聲勸她。

晨瑤輕輕點頭,慢步往衙門的園子裏走去。

衙門有個小園子,自然比不得驍王府,但好過於無。

池城多水,這衙門後花園就有四隻泉眼,清澈晶瑩的泉水汩汩外冒,分四股流向同一方小塘,小塘水極深,偶見有魚兒冒出來吐些泡泡,塘邊有高高的木欄杆圍著,隻開一方小門,有小碼頭,供婢女們取水洗衣。

遠遠的,隻見葉素簡和秋玄靈就坐在園子裏曬太陽,頭頂的枝頭伸出幾枝綠葉,庶在她們的頭上。

葉素簡性子直,壞都壞在那張臉上,這秋玄靈看上去膽小,就是個牆頭草,對誰都小心翼翼地巴結個不停。

“夫人。”二人看到了晨瑤,趕緊過來請安。

“嗯。”晨瑤淺淺一笑,在泉邊的石凳上坐下,看著泉水孱孱往東邊流淌。

園子裏桃樹多,風搖落花瓣,紛紛揚揚落進水中,成了一溪桃花水,再一起流進那方小塘中。

兩個丫頭正在小碼頭上錘打衣服,正是禦璃驍被弄髒的那件。

晨瑤看了會兒,心裏越發難受,攥緊帕子,在額角輕輕地揉著。

“夫人,我想去給爹娘上香祈福,明日能不能出去一下?”秋玄靈走過來,細聲細氣地央求她。

“不能。”晨瑤搖頭,輕聲說:“這兩日隻怕要開戰,你們都是王爺身邊的人,不能讓敵人得了機會,祈福的事,隻要心裏有這孝心,不必拘泥形勢。還有,運糧草的車隊被攔住打散了,最近軍中縮緊用度,我們也要和軍中一樣,所食所穿,一律減半。”

“知道了。”秋玄靈趕緊福身行禮,乖乖地退到一邊。

晨瑤一手撐在石桌上,手掩在胸口,又輕聲說:

“還有,我已經讓城中婦人皆拿起手中針線,為將士們縫製衣衫,布匹稍後會拿到你們的院中,你們和婢女們一起做,多盡些心,也算你們為王爺盡忠,王爺自然忘不了你們做過的事,以後贏了,少不了你們封妃受賞。”

“是。”秋玄靈趕緊又點頭。

“晨瑤夫人為了王爺,倒真是盡心盡力,可那個,就憑了一身狐媚本事……聽說王爺想把王妃之位還給她,真是可恨。”葉素簡恨恨地一咬牙,轉頭看向園子外的方向。

“好了,不要說這些,她本就是元配,當王妃也無可厚非。倒是你,收著點脾氣,免得王爺遷怒,隻要一日是側夫人,以後總有機會讓王爺多疼你幾分。”晨瑤看她一眼,忍著胸中之氣,故作大方地微笑。

“夫人大方,我卻受不了,總有一日讓她好看。”葉素簡冷笑,伸手掐了一朵開得正豔的桃花,在掌心裏狠狠揉碎了。

晨瑤看她一眼,低頭微笑,沉默不語。

秋玄靈左右看看,眉頭擰得緊緊的,端起了茶碗小口地喝。

“明月夫人……她和漁嫣一起過去了!”葉素簡突然一伸手,指著抱著琵琶從園門口過去的兩道身影輕呼。

晨瑤轉頭看,眼中閃過幾分怒意,夜明月居然傾向漁嫣,其心思她能猜出來,不就是想走漁嫣那條道,靠近王爺……以前夜明月並不屑於如此,也不知何人給她出了主意,讓她甘願放下身段,走了這條路。

她眼神微微一閃,衝著身邊的婢女使了個眼色,那婢女立刻借口去拿些瓜果糕點來,匆匆出了園子。

“夫人,布匹都送來了,給四位夫人都各送了十幾匹過去。”傅總管腆著肚子,抹著汗,笑哈哈地一溜快跑過來,抱拳給晨瑤行了個禮,繼續問:“不過漁嫣姑娘那裏,您看要不要給幾匹?”

“給吧,她畢竟也是王爺的人,做什麽都不要少了她那一份。”晨瑤笑著點了點頭。

“哦,另一個,明月夫人說她沒空做,不肯做。”傅總管又說。

“隨她吧,她就是這古怪性子。”晨瑤知道,這是夜明月在向她使性子,不肯聽她的話而已。夜明月倒好說,她有把握能拉回來,甚至可以好好利用,一定不讓漁嫣好過。

“夫人賢惠大度,又總去營中為將士們治病療傷,大家都讚美夫人呢,說夫人將來一定能成為賢後。”傅總管還是堆著笑臉,熱情洋溢地拍著馬屁。

晨瑤笑著搖了搖頭,小聲說:“傅總管去忙吧,這樣的話千萬別說,還有漁嫣王妃在呢。”

“是。”傅總管又抹了抹臉上的汗,行了個禮,轉身走開了。

“傅總管真是好手段,能成為禦天祁和王爺兩個人麵前的大紅人。”秋玄靈小聲感歎。

“你知道什麽?傅總管,白城安,他們都是王爺的人。以前宮裏的消息全是他們傳出來的,現在宮裏還有人。”葉素簡撇撇嘴角,小聲說。

秋玄靈又捂了捂胸口,恍然大悟地點頭,突然間眼前一亮,拎著裙擺就往前跑。

“我看到王爺過去了,我要去問問王爺,晚上要不要聽我唱首新曲子!”

“死妮子,也不害臊。”葉素簡衝著她的背影啐了一口,隻是沒啥惡意,就是女子之間隨意嬉鬧之心。

晨瑤盯著她看了會兒和,小聲問:“素簡,你想得到王爺的寵愛嗎?”

葉素簡臉上紅了紅,輕聲歎氣,“夫人,我沒那個本事和福氣,王爺討厭我,若不是我父親投奔了王爺,隻怕我此刻也不能坐在這裏了。不瞞您說,我以前一直想進宮當娘娘,可如今成了王爺夫人,又覺得這娘娘、夫人不是那麽光鮮的,心裏苦得很。”

晨瑤的臉上微微有些動容,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小聲說:“是,心裏苦得很,可也沒辦法,誰讓我們成了他的女人呢?隻能這樣了,用盡心去愛他。”

葉素簡偏過臉,看著秋玄靈遠去的背影,心裏默默地說:可是我是如此地思念著皇上……

這就是她的命嗎?

“素簡,過去的就讓她過去,你現在是王爺的人,得收回心思,你不是為了怨恨漁嫣而活著,而是為了得到王爺的寵愛而活著,這才是你們葉家今後能光耀門楣的唯一出路,你要明白一件事,得天下者,必是王爺。”

葉素簡看著她美豔的臉,好半天才輕輕點頭,小聲說:“請夫人栽培。”

【下節預告:漁嫣作衣裳,能做出啥樣子的衣裳來?夜明月能得償心願嗎?會起什麽樣的風波呢?ps:還在自己嚇自己的妹紙們麵壁思過去吧,大好春光就在嚇自己的過程中辜負了,漢子呢,文中的猛漢子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