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嫣然遇遊龍 燃燒
“看著他。”
禦璃驍掃莫問離一眼,抱著漁嫣進了內院雅室。
上好的花梨木雕成的榻擺於正中,層層雪紗垂下,紗上繡著千片粉色桃花瓣,風一拂,似有漫天桃花紛飛。
漁嫣纖柔的身體擱上去,隨即陷進棉軟的朱色錦被中,一頭青絲從榻沿淌下,右手有三指從錦被裏露出來,雪色如玉,握之如冰。
“嫣兒。盥”
禦璃驍坐下去,手掌輕輕撫過她的臉頰,心猛地往下墜。如冰雪一般寒,透過他的指尖,迅猛地涼進他的心裏。
“怎麽會這樣?”他又握住她的指尖,喃喃念叨,把她的小手緊緊握住,扭頭道:“再搬一床錦被過來,生炭火,關窗。”
眾侍衛趕緊過去,關窗,生火,搬被瀧。
禦璃驍把她釅釅蓋好,又讓人端來熱水,給她擦洗手心腳心,想讓她暖起來。
可她還是冷,不停地發抖,殘存的一線熱量正從她的生命裏抽離。她勉強睜眼,看到禦璃驍在榻邊忙碌。
“嫣兒,還冷?”他坐下來,雙掌把她的小手包住,柔聲問她。
漁嫣輕輕眨眨眼睛。
她這是第二回在他麵前生病,念恩說,其實那次發熱,他也這樣守著她一整晚。隻是那時隻覺得他討厭,此時卻覺得好安心,仿若他坐在身邊,她就立刻能好一樣。
“別睡。”禦璃驍見她眼皮合上,趕緊搖了搖她。
“誒……”
漁嫣勉強掀了掀長睫,朦朧血色中,隻見他正濃眉緊鎖,麵孔卻有些模糊。
“驍王,沈郡王來了。”
徐海風推門進來,隔著層層紗簾叫他。
“不見。”
禦璃驍此時哪有心情見別人,喝退徐海風,又擰了塊帕子,探進被中給她擦拭心口。
“去見見。”漁嫣推了推他的手,聲音弱弱的,不似剛剛在門口那般大聲。
五王爺禦孝奉的幾個兒子都想繼承汰州城,也正悄然爭鬥。汰州雖然仍是靜土,但是一旦孝奉王死了,這地方必將成為爭奪之地。漁嫣對天下局勢看得很透,禦璃驍找回十九公主,一定有他的目的,他從來都不是走無用棋的人。
“你這樣,我怎麽放心出去。”禦璃驍坐下來,深深地吸氣。
“沒事,睡會兒……”漁嫣緩緩閉上了眼晴。
禦璃驍臉色沉了沉,又用力推了推她。
“沒死。”漁嫣有氣無力地說了二字,徹底睡了過去。
禦璃驍悄悄把長指探在她的鼻下,探得一絲熱量,這心才拽回胸腔。
“王妃不是著寒。”
莫問離的聲音傳進來。
禦璃驍擰擰眉,推開門看,莫問離正站在梨花樹下,抬手扯梨花,在掌心裏揉碎了,往腳邊的小池裏丟,碧水幽暗,上麵浮了一層碎碎的梨花瓣,像下了一場碎飛的雪。
“你知道是什麽病?”禦璃驍問。
“病?隻怕不是病。聽離夙蘭祺正在滿世界找忘蝶石,據說那是種古怪的石頭,把嬰兒血放出來,滴進鎖骨山中的泉裏,就能煉出長生不老丹。”莫問離轉過頭來,唇角揚揚,輕輕一笑。
“荒謬!你的手倒是越伸越長了,朝廷的事也開始插|手,夙蘭祺找過你?”禦璃驍淡淡地說著,抬步過去。
“哦,他來找我下棋,想買點東西,我不過是來看熱鬧而已。”莫問離又掐了一枝梨花,轉頭看他。
“你想要什麽?”禦璃驍沉聲問,他哪會信莫問亨來看熱鬧?
“驍王登基之後,重修兵器譜,我的要排第一。”莫問離眼中一亮,急聲說道。
“你還要這虛名?”禦璃驍看著他,越發不信,莫問離隔幾年就會換一件兵器,劍刀勾扇,已使了個遍。
“好吧,我要十九公主。”莫問離揚唇一笑,嫵媚叢生,連枝梢梨花瓣都羞澀不敢相比。
“不行。”禦璃驍當即拒絕。
“那,她就等死吧。本來十八歲才發作,不過,遲早會死,早一兩個月,晚一兩個月都無所謂,就算是我現在能給她止住痛,將來也是死。這天下,有情人的血好求,有情人的眼淚難遇。”莫問離輕聲歎息,轉身往外走。
“你不怕我殺你。”禦璃驍盯著他的背影問。
莫問離微微側臉,揚唇魅笑,“我早就活膩了,驍王三年不在,我三年無敵手,每日飲酒等死而已。以後驍王問鼎天下,自是不會再看得起我這種江湖草莽,再與我平湖之上大戰三天三夜,我還是寂寞,殺便殺吧。”
“莫問離,你是不是瘋了?敢如此和驍王說話,小心你的腦袋。”聶雙城正好進來,聽到他的話,忍不住怒斥。
“裝瘋賣傻!十九公主是你能要得起的人?”禦璃驍冷笑,不再理他,隻要知道忘蝶石這東西就行。
高手怕寂寞,莫問離的怪癖,就是要和武功最高的人比試,和禦璃驍戰成了平手,三年來耿耿於懷,恨不能跳下懸崖揪著他再打一場。今日一交手,便知禦璃驍較三年前更厲害,內力霸氣,剛勁逼人,如同蛟龍在身。
禦璃驍和很多人的關係都似敵似友,譬如這江湖第一人莫問離,又譬如天漠國的新王墨夷漣,武功上不相上下,野心上不相上下,甚至連桀驁古怪的脾氣都不相上下。
“十九公主可是我的心上人,何不給我,換你的心上人平安?”莫問離走了幾步,又不甘心地轉頭看他。
禦璃驍看也不朝他看,大步往房間裏走。
“十九會是你的心上人?你打什麽主意,你知、我知,收了誰的好處,就向誰複命去吧,我留著你的命,日後還你心願,親手把劍刺進你的心窩,釘於平湖之中那棵雪櫻樹上。”
“真凶啊!”莫問離嘴角抽抽,一記水媚眼波掃向聶雙城,“你們主子如此之凶悍,王妃可承受得住?”
“莫問離,拎著自己的腦袋快走吧,別打公主的主意。”聶雙城瞪他一眼,手扶在腰上寶劍之上。
“驍王,後會有期。”莫問離雙手攏進雪袖之中,踱著優雅的步子,慢慢出去了。
聶雙城擰眉看著他走遠,大步走到房門口,低聲問:“十九公主已經安頓好了,王爺,王妃怎麽了?今日為何如此大聲?”
“讓徐海風在外麵等著,莫問離的人拿東西來了,立刻拿來。”禦璃驍沉聲說著,輕輕掀開了雪紗垂簾,看向漁嫣。
“可是這人生性古怪,若有歹心怎麽辦?”聶雙城擔憂地問。
“他不會。”禦璃驍搖頭。
他了解莫問離,那人天真和陰狠並存,妖孽和古怪同在。
能讓莫問離動心的條件,隻怕離不開一個“武”字。他就是個武癡,甚至都不願意費心在勾心鬥角上,不過,這不代表他不會勾心鬥角。
他陰起來,能陰|死你八|輩子祖|宗!這些年來想暗算他的武林中人多如過江之鯽,都死得慘烈,且花樣百出。以至於後麵幾年再無人敢挑戰他的尊主地位。他覺得無味,膽大包天,跑去給禦璃驍這戰神下了封戰書。
二人打了一天一夜,隻是平手而已。在莫問離心中,皇子們都是草包,可事實上,禦璃驍讓他這武林之尊大損驕傲,當即就約好來年再戰,甚至還不時前去戰場上找他喝酒,刺探他是否又學了什麽武林絕學。
不過禦璃驍回來這麽久,莫問離沒來,十九公主一出現,他就趕過來,不是受人之誘,又是什麽?
“那屬下馬上去安排。”見他篤定,聶雙城一抱拳,大步過去。
禦璃驍過去關上門,回到榻邊。
他已經探清,先帝去世之前,悄悄把秘詔分成三份,給了三個人,一份交給了早就被人遺忘、幽居深宮的靈太妃,靈太妃殉葬時,令人把秘詔送去給自己遠嫁的女兒十九公主;一份給了漁朝思,可漁朝思不知藏在了何處;另一份,禦璃驍也未查到下落。
想找秘詔,並非如以前一樣,證明他才是後青國真正的王,而是想弄清楚先帝到底留下了什麽話給他。就像漁嫣所說,他勿需秘詔,強者自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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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裏靜下來,隻有禦璃驍和她二人的呼吸在輕響,不,隻有禦璃驍一人的呼吸,她的呼吸如此輕,如此淺。
他抬眼,額角的胎記豔色無雙,如蝴蝶展翅,好像隨時會從她的雪顏之上飛出來一般。
這叫忘蝶的東西,真會讓她有生命危險嗎?
長指落在她的胎記上,冰得他又心痛起來,忍不住說:“嫣兒,你不能有事!”
其實禦璃驍並不像他自己說的那樣鎮定,不害怕。相反,他很怕她這樣睡著睡著,就醒不過來了。好容易有一個總能一眼讀懂他心事的人,讓他不寂寞,讓他時時感覺到歡喜,他怎麽能失去這樣的她呢?
情根深種,霸王動情,那情字如火焰一般在他胸膛裏熊熊燒起,讓他時時熱血沸騰。她一笑,她一怒,她一側目,她一調皮,她一溫柔,全讓他感覺妙極了,美極了。
總之,愛著了,便事事時時是好的。
他躺下去,把她連被子一起擁進懷裏,貼在她的耳邊小聲說:“知道嗎?那晚在你家小院,你說的話,讓我極為振奮,你雖有時候令我惱怒,卻更令我歡喜,就算是和我鬥嘴,吵架,撓我抓我,也讓我歡喜。”
“嫣兒,別睡得太沉了,也別害怕,有我在,不管多大的事我都會為你擋著。”
滾燙的手掌順著她冰涼的手臂往下,一直握到了她冰冰的指尖,才用力握住。
她的呼吸急了急,隨即又平靜下去,淺淺的,隨風散了,一點兒聲音都傳不過來。
禦璃驍不敢閉眼睛,就這樣盯著她看著。
禦孝奉來人請了好幾回,禦璃驍都不肯去,沈郡王也等不了,先回去了。得知王妃病倒,王府裏的家眷親自帶了婢女過來侍奉,又送上靈芝雪蓮人參等珍貴藥材,就在這琴館裏為漁嫣熬煮。
琴館隻是普通一家店而已,這樣一攪和,店主早嚇得不知藏哪裏去了,客人也不敢進門,甚至半條街都無人敢踏足。
一天熬下來,禦璃驍就似在油鍋裏走了一遭。
勾月懸起時,聶雙城快步過來了。
“驍王,莫問離果然送東西來了。”
禦璃驍飛快起身,箭步過去,從聶雙城手中奪過那本泛黃的書。
“一說,忘蝶毒,以忘蝶石割破七名陰年陰月陰日出生之女嬰額頭,滴血入鎖骨山頂泉池,在極陰之月夜,以女嬰祭祀,再取泉水與忘蝶石一同煉製長生丹。二說,以七名陰年陰月女嬰之血融化鎖骨山頂秘鎖,可得天下至富財寶。”
“這些都是傳說,如何可信?”聽他念完,聶雙城忍不住憤然發問,“而且這也太殘忍了,以出生女嬰的性命,換這些虛枉的東西,太可惡了!應當把寫這個的人抓起來,碎屍萬段……”
他說著,扭頭看向榻上,又露出一臉愕然,“可是,王妃好歹也是禦史家的千金,怎麽會被在嬰孩時割了額頭?難道是禦史老兒狠心對自己的女兒下手?”
禦璃驍擰擰眉,繼續往下看,“有情人之心頭血,有情人之心頭肉,有情人之眼中淚……”
他怔住,莫問離說,血和肉可得,可淚從何處來?他七尺男兒,還真沒落過淚啊!就算這時候,他也擠不出眼淚!
“用辣椒?洋蔥?”聶雙城趕緊出主意。
“試試吧。”禦璃驍焦燥起來,如此焦燥,又如何流得出淚來?
“屬下去拿。”聶雙城快步出去。
禦璃驍抽出長劍,取血割肉倒易,可是這上麵也沒寫,這三種東西要怎麽用呀!
“要朝心口上捅呀,一定要又狠又準,帶出熱血三碗才行。”莫問離幽幽的聲音傳進來。
“行了,下來吧。”禦璃驍擰擰眉,不悅地說。這亦正亦邪,亦敵亦友的對手,此時讓他格外心煩。
若是平常,即便是像羽毛一般輕,他也一定能聽到莫問離落在屋頂上的輕微聲響,可今晚他心思全在漁嫣上,聽她每一聲輕微的呼吸,看她每一次眼皮輕顫,手指和手指疊交,一直未曾分開。
“哦。”他從窗口輕盈盈地落進,月光恰巧投在他的背上,讓他像從月亮上飛過來一樣。
“堂堂武林尊主,也一大把年紀了,時時扮這狐*媚子樣子出來,也不覺得丟了身份?”
禦璃驍轉過頭來,把長劍往桌上一丟,咣當一聲,震得莫問離臉色大變。
怎能說他……一大把年紀?
“驍王若下不得手,我這老頭子就幫你一把。”莫問離咬牙切齒,雪袖一揮,長指化刀,直戳禦璃驍的心窩。
禦璃驍閃身躲開,黑衫拂過莫問離的胳膊,冷冷地說:“莫問離,我現在沒空陪你發瘋,你隻要護住她的性命,十九公主和你要的東西,我給你。”
莫問離收住腳步,轉頭看他,一臉愕然,“你真給?”
“真給。天下江山,我自能取得,便是給你十九又如何?但是你若敢傷十九性命,你莫問離永生永世,也別想抬頭做人,我自會讓你生不如死。”禦璃驍盯著他,唇角微彎起冷傲的弧度。
莫問離雙手回到雪袖之中,攏於身前,輕輕點頭道:“驍王動情,這可不是好事。”
“是人皆有七情,六yu,何奇之有?”禦璃驍轉身走向榻前,凝望著漁嫣道:“若我連一個心愛之人都護不住,又哪能護住我的家國江山。”
“若到了你在漁嫣和家國江山之間選擇的時候呢?你如何選?”莫問離上前一步,盯著他冷傲的背影問。
靜了會兒,禦璃驍淡淡地說:“不會有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