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以西大約225公裏的地方,曾是通往歐洲的大漠商道的起點,這裏的鐵路沿線坐落著一座小城——寶雞。1939的10月,喬治·霍格被任命為中國工業合作運動西北總指揮部的宣傳秘書。他拿到了一枚有總指揮官題字“工合”的金屬徽章,住進了辦公室附屬招待所裏一間6、7平方米大的房間。他把來自家鄉的照片釘在房間的牆上,然後又往小房間裏塞了張桌子放打字機。辦公室裏除了打字機外唯一一樣設備就是算盤。比起算盤啪嗒啪嗒安靜的聲音來,這台老式雷明頓打字機吵得不得了,害得他不得不去外麵打字。這份工作需要他在西北地區到處跑,然後撰寫關於合作社發展狀況和問題的報告。他沒有薪水,但是各項開支都能報銷。他給自己買了條領帶,一個茶壺和一條床單作為慶祝。
喬治·霍格是個開朗的人。他對自己的頭銜很自豪——“洋秘書”。“洋鬼子”是中國人對外國人的傳統叫法。“東洋鬼子”就是日本人。“洋車”就是黃包車。世紀之交,各地的城市修了平坦的柏油馬路以後,這種車就取代了中國傳統的手推車。霍格對這種特殊叫法很歡喜。他堅持說他曾聽見有人把自行車叫做“洋驢子”。理所當然地,進口固體石蠟做成的蠟燭就被稱為“洋蠟燭”,用以區別用動物油脂做的本土貨。
就在1939年的聖誕前夕,他給家裏寫了封信描述了一下新工作的情況,好讓父母放心他是在做有意義的事,而不是像他母親事先猜想的那樣隻知道在中國閑逛到處看古跡。考慮到家裏食物緊缺的狀況,他特意表示他也不得不麵對每餐少得可憐的食物。
這真的是一份優差:既可以從事一個產業,又可以同時享受作為一名“社工”的最大好處,還提供了一個寫作的好機會。還有旅行。在過去的兩個月裏,我去過很多地方:西北蘭州,西部漢中……我跟你們講過我們的飲食嗎?早餐吃大米粥和花生,午餐和晚餐還是如此,非常不錯。如果有人想再吃點別的,我們就賭上一把,方法是每個人都伸出幾根手指,然後通過數出所有人伸出的手指總數來決定誰出錢。
他也因為有個中國女友而高興。現在他已經可以操著一口流利的河南話了。他是在洛陽第一次遇見她的,之後便愛上了她。洛陽位於黃河畔,因其與孔子有淵源而聞名,孔子年輕的時候曾在此地求學。他當時在火車站候車,看見一個大約十八歲的女孩想搭火車,但是她的弟弟在盡全力阻止她:“他沉默地攥著她的手,臉上帶著懇求和摯愛的神情。他們就站在那裏,沒有注意到我以及周圍的一切。”
她叫蔣赤霞,給一個負責訪問整個戰區的鄉村和軍團的學生劇團寫劇本,劇本以新近事件為主題:軍事勝利,戰役失利,莊稼豐收或者強盜襲擊。那些劇本是拙劣的戰爭宣傳品,但是非常奏效。巡演之後,學生們將回到他們位於寶雞的合作社中心,在當地學校教書。霍格愛上了這個年輕的姑娘,雖然他幾乎完全不會寫漢字,最終他找到人幫他寫了幾封情書。他試圖將這段關係保密,但是在這個少有高大英國男人的城鎮,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不久之後就人盡皆知了。霍格和赤赤(人們都這麽叫她)經常熬夜撰寫近期的巡演報告或是編寫劇本。
學生劇團本著“人人沒秘密”的精神在公共場合排練,每月還舉行一次“求真”大會,會上隊裏大大小小的問題都被晾出來討論,包括大家的感情問題,霍格也被拉著參加了其中的一次,跟大家分享他的感情經曆。
屋子裏擠滿了看上去很和善的陌生人,還有三個流裏流氣的小鬼。
我想逃跑,或者像倫敦動物園裏的大猩猩一樣用報紙把自己遮起來。不過大家都很友善。蔣赤霞介紹了大會的主題,接著把某某人從別人那裏發現的一封情書一句不落地讀給大家聽。她讀的時候很高興,體現了合作社的“人人沒秘密”的精神。
蔣赤霞讀完後,一位高個子大嬸站起來問:“何克,你說說你愛蔣赤霞什麽地方?”霍格知道自己想說什麽,可不知怎麽就是說不出口。
好吧,我知道我愛她哪一點。我愛她男孩般爽朗的笑聲;愛她注視著我的眼睛跟我說出她的想法;愛她拉響下課鈴,孩子們一窩蜂衝到操場上玩耍,她幫他們擦鼻涕的樣子;有一次我們倆小小的合謀幫一個洋車夫跟他妻子避免了爭吵,我愛她輕輕揪我的手給我的暗示;我愛她……的樣子……是的,我愛她,可是我怎麽能對他們說得清,而且是用中文呢?更不用說是在這次“求真大會”上了。
霍格的這場戀愛隻維持了短短幾個月。蔣赤霞生病了,不得不接受一個小手術。盡管她和她的同學們在前線經曆了無數的危險,這次卻沒能熬過鄉下粗劣的手術。手術後一個星期她死於敗血症。那個夜晚,霍格重溫了一遍她給他講過的故事和他們在一起寫的稿子。
當他得知德國對低地國家和法國發動了閃電襲擊後,他的心情更沮喪了。直到1940年春他才開始認真考慮離開中國。德國造成的威脅和英國戰場的消息使他左右為難,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回國參戰。他腦子裏一直有這個打算,在寫回家的信中也不止一次的提到過。他很想念家裏人,不斷詢問他們的近況。他對他姐姐芭芭拉的孩子的照片也讚不絕口,十分喜愛。他在信中還責怪母親想撮合他和露絲·托馬斯——一個從小和他一起長大的本地姑娘。
霍格很快又戀愛了。有段時間,他請求父母幫助合作社在寶雞的一個婦女組織籌集資金。這個組織是由一個叫大任的女人開辦的。它的成員是年輕的女難民,她們在當地的孤兒院工作,或在鎮裏開紡織學習班。其中一個女孩名叫小任1,是大任的侄女,她是在家鄉長沙被燒毀後逃到這裏來的。她個子小巧,很聰明,還有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和迷人的微笑”,這是她給洋秘書留下的印象。
1940年初,他們相遇的那一年,霍格25歲,小任22歲。這場戀愛維持了18個月,直到戰爭把他們倆分開。他們都在寶雞的合作社工作,霍格把那當成他在西北地區活動的基地。盡管他們這樣一對在當時的中國很不尋常,但是霍格對這次的關係比較公開。那時,歐洲男人不找中國女人做對象,就算找了,也不會公開。
霍格不在乎別人知道他倆的關係,但是小任也不在乎。許多年以後,她回憶自己愛上這個高個子英國小夥子的那一刻,覺得他就像風中的一片落葉飄進了自己的生活:“那時寶雞剛經曆了一場轟炸。霍格和我去到一間被襲擊了的合作社的辦公室,裏麵躺著一個年輕女隊員的屍體,她是被炸死的,衣服都裂開了。霍格脫下自己的夾克,蹲下去,給她穿好;然後把她抱起來,背出了城外。他用手挖了個墳墓,我們一起把她埋了。”
除了薄命的蔣赤霞外,霍格在寶雞和其它地方也有過幾個中國女朋友。但他和小任在一起的時間越久,他越覺得這個長沙女孩就是他想娶的人。他在後來寫回家的信中也暗示了這一點。
他們倆在山上逛著,談著他們的將來,霍格還說打算帶她回哈彭登見他的父母。據小任回憶說,他們在山路上有過甜蜜的接吻,還經常互通情書。但他們之間的關係似乎一直是純潔的。
然而,在一個隻有難民、合作社工人和軍隊的小鎮上,他們的關係還是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為了躲避大家的議論,霍格在一個周末帶著小任去了一個旅遊勝地——華清池,這是唐朝的一位皇帝為他的愛妃在西安修建的一座浴池。幾年後,小任描述了他們在遠離寶雞的華清池度過的快樂時光以及他們對婚姻的討論:
他從沒正式向我求婚,但我知道他想娶我,我也想嫁給他。我們當時都想著,戰爭結束了我們就結婚。他和其他外國男人不同。那些我碰到過的美國人隻想和我睡覺,但我從來沒答應過他們。霍格不是這樣的人,這也許就是我會被他吸引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