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很喜歡這些孩子。他們讓我不那麽憤世嫉俗!告訴桃樂茜(他以前的嫂子),人要在這裏生存就必須學得憤世嫉俗或者對一切熟視無睹,但我很明白人變成那樣是多麽危險。我對孩子們抱著堅定的信念。你問我為什麽住在窯洞裏?你可以來試試。建個窯洞很便宜,而且窯洞更結實,冬暖夏涼,洞裏沒有老鼠。你還可以任意改變洞的內部(如果你想要的話,你可以自己挖一個擱板、一個文件架、一個碗櫥或者別的什麽)。別擔心,我很健康……你的兒子、孫子們都在這,都很好。他們都是好孩子,而且進步很快。在學校的那兩個真的很了不起,他們將來肯定都會很有成就。老三常常撒謊,需要管教,但他將來肯定也會是個很好的人。

他非常健康,天天去學校,晚上跟我一起在窯洞睡。我們倆都在早上5點起床。老四跟別的一群人住在山下的村子裏……今天這裏很熱,我去遊泳了。盡管孩子們已經是第三次去了,我卻是第一次去。遊完泳以後孩子們都跑開玩去了。他們抓了很多蝦還有3隻蟹,然後吵著要我出錢買了一斤多的麵粉。然後他們就把蝦和蟹剁碎了和著麵粉做了晚飯。一切都很好。每天隻能吃米飯很難受,但是麵粉在這裏很貴。孩子們都是北方人,所以他們跟我一樣習慣吃麵食——他們也不喜歡整天吃米飯。但是沒有辦法。你知道的,現在是戰爭時期。但我一點也不為自己擔心,我吃得很多。李約瑟在這,所以我能跟他一起每天吃西式早餐,還有麥片粥什麽的。這個季節桔子上市了,所以我能大吃特吃。我覺得我們過得比你們在家好多了。

他也許是對的。學校裏的員工和學生能吃到蔬菜、米飯和水果,這已經比英國的大部分人都過得好了。學校食堂甚至還會時不時地做些點心:有一天霍格去食堂吃午飯,發現所有的孩子都在廚房裏做一種中國人都很喜歡的家常菜——某種類似於羔羊油布丁的東西,每一個差不多夠咬個三四口,把肉、蔬菜和調料包進去然後蒸熟。“我的二兒子做得最快,能一口氣比別人多做很多。”

現在的用餐時間他都用來給孩子們灌輸思想:他們那樣悠閑的生活就要結束了。“都吃光,我們在這兒不會待很久了”,校長以這樣的方式開始這個話題。他寫信回家,通知他的父母說艾黎也在努力爭取轉移:“他不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但他堅定地認為日本佬很快就要打過來了”。

開始有人問各種各樣的問題,例如學校裏新栽的蘋果樹要不要運走,怎麽運走;那些山羊能不能忍受長途跋涉;不管怎麽說,他們到底要到哪去?沒有人知道。

艾黎沒完沒了地警告他趕快轉移學校讓他很煩躁:

問題是除了其他東西以外我們還有大約15噸的重要設備,而我們沒有卡車——我們隻有兩輛板車以及為數不多的幾頭騾子。所以有時候我真恨不得揍艾黎一頓。當然這也無濟於事,他就是這麽個人。他碰到“沒有卡車”這樣的難題時很會變通,他的思維會慢慢地圍著這個難題繞一圈,然後就飄到別的地方去,去關注蘋果樹啊山羊啊這些個事情了……然後他會出其不意地說:“我們根本不需要卡車,我已經搞到了六架軍用運輸飛機,它們明天就到。”

8月底某天的早餐後,霍格把所有的學生和員工都召集在一起。他告訴他們當地的國民黨軍官將會征召所有16歲以上的男生入伍。因為這件事,再加上日本人馬上就要進攻,他們必須要離開。孩子們靜靜地聽著。當他依著一張粗糙的地圖大致解釋完他們要轉移到哪兒時,有人開始**了。有些學生說那太遠了——這簡直就是要跑到天邊去了,一個孩子這樣說。範文海2,一個當時正值16歲的男孩想起霍格曾經在黑板上用英文寫的3個單詞:“哪兒”,“為什麽”,“怎麽辦”。他說:“霍格已經替我們想好了這些問題,我們也明白我們為什麽要走——但是大一點的孩子們有點兒不高興”。

霍格也跟大家一樣地擔憂。艾黎回來的時候描述著他在河西走廊發現的一個小鎮有多好。那個小鎮叫山丹,地處戈壁灘的邊緣,人口稀少,那兒到處都是空的廟宇。在霍格看來,要一切從頭來過似乎是很遙遠的事。

在他的《年近90:我在中國的歲月》(1987年)中,艾黎聲稱霍格當年對要轉移這個消息很興奮。但事實上他並不那麽高興,跟很多人一樣,艾黎晚年寫的書總是會挑選一些對自己有利的內容。當時學校狀況良好,在他們兩年的努力以及不太順利的開始之後,哥什機器終於開始投入生產。霍格還是堅持他的立場。9月,他抱怨道:“現在,我們剛剛鋪成了一條通往學校的公路,我也好不容易讓水車轉起來了,我們卻要走了;我們要到一個更艱苦的環境從頭開始!太讓人失望了……”

10月他的態度還是差不多:“我們非得要放下這裏的一切,然後跑到山丹那個什麽都沒有的地方去從頭開始嗎?看起來我們非走不可,但我們能在這裏待多久就待多久。這個學校對我們來說就像我們的一部分,要在日本佬打過來之前就這麽放棄它真的很難。”

但是,到了這個時候,國民黨的侵擾已經讓人忍無可忍。艾黎一直在鼓勵霍格麵對現實。當地的駐軍已經在村子周圍設立了路障,並強迫當地的農民將木炭這類珍貴的貨物以低價出售給他們。學校後麵山頭上的植物和僅有的幾棵樹也已經被國民黨的糧草征收部隊席卷掉了。初冬的雨導致了大規模的泥石流。當地的農民還被迫上繳木材和柴火以供給不斷增多的駐軍。國民黨軍官還公開尋找更多的房屋用作兵營。學生越來越少,因為一些年長點的孩子為了逃避征兵已經悄悄逃走了。

10月底的時候,為了征募新兵,部隊搜遍了各個教室。一位老師被抓起來帶走了。村子裏的情形也一樣,國民黨兵到處抓壯丁,恐嚇商店店主,還時不時地搶劫小旅館。某個寒冷的下午,有一個孩子看見霍格爬上了學校後麵的小山,他就跟了過去。到山頂的時候他看見他們的校長坐在一塊石頭上,望著山下的村子淚流滿麵。真的是時候該走了。

到了11月份他們終於下定了決心,對於一直焦慮擔心的霍格來說,也算鬆了一口氣。山丹在西北方700多公裏的地方,他們到那的路程被大致分成兩段。那兒一座古老的寺廟和其他一些建築都很安全,蘭州當地的官員也已經許可了。

為了準備行程,男孩們開始織毛毯、打包機械設備。那個吹風笛的蘇格蘭人安迪·布萊德又被派到了寶雞,而大部分的員工在上次遭襲擊之後都躲了起來。路易·艾黎當時不在,所以霍格隻能靠他自己了。他不光要肩負起整個學校的責任,還要在和當地官員談判學校關閉事宜的同時盡量保密,不讓那些人知道他們什麽時候走,走了以後又去哪。

這時的我,既是工業合作社的經理、技師和出納,也是學校的校長、出納和商業經理;是醫務室的主任醫師,也是這個大家庭的一家之主、難民委員會的領導。我要一邊寫書,一邊防範當地政府的密探。昨天那樣糟糕的日子過一天就足以讓你從一個和平主義者變成一個崇尚暴力的暴躁分子。

霍格放心不下的是那台哥什機器。水車肯定帶不走了,它要為村裏提供電力。但他堅持說不管那台哥什機多大多重,他們都要把它帶走。於是一個笑話在學校裏傳開了:校長估計寧可留下幾個孩子,也舍不得他的軋棉花機。當時在中國西北地區隻有3台這樣的機器。日本人攻打西安和寶雞時已經轉移了兩台。

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交通工具。學校有一輛大板車,它的4個輪子裝備的是4個相當好的卡車輪胎。但光哥什機拆開了就裝了滿滿15箱,至少也要3輛板車才能裝下。除了這個還有其他的機器:學校的車床、紡紗機、4台織布機、2台小型柴油機和1台印刷機。霍格隻有兩個選擇:要不就把機器拆開來,一部分讓牲口馱,一部分讓人背;要不就找更多的交通工具來。機械工廠裏的郭工程師開始用幾根鋼管、舊的汽車輪圈加襯造些簡易的運輸工具。從學校北部地區來的孩子們被派出去向當地的農民或買或借馬匹和騾子。

當初就是郭師傅策劃組裝了哥什機器。他和其他員工一樣,不願意冒著危險長途跋涉搬到戈壁灘邊上去。相比起遠方的日本軍隊來說,隆冬時節山裏橫行的強盜更讓他們害怕。這樣問題就來了:學校到了山丹以後,這些機器——特別是又大又複雜的哥什機——怎麽重新組裝起來。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15個男孩在學校製圖員——秦的帶領下開始拆卸機器,同時按照每一個零件的樣子仔細地畫下來。隻有哥什機一直到最後一刻還在工作。這台機器跟水車一樣是個大問題,但最終在離開的前夜,大家開始全力以赴拆卸。

他們打算不驚動當地的國民黨駐軍,悄悄地離開。11月份第一批33個孩子帶著被褥和學校裏其他重量較輕的設備出發了。他們翻山越嶺向著甘肅省會蘭州行進。他們對鎮裏的人宣稱是出去進行一項長途地質考察。路易·艾黎安排了兩輛卡車載他們走。他保證說肯定把車還回來,但那兩輛車再也沒有回來。

這隊人經曆了一次事故以後終於到達了蘭州。當時其中一輛卡車在市郊撞上了一輛軍火車,兩輛車都著火爆炸了,所幸的是孩子們及時逃了出來。12月21日他們轉上了一輛艾黎雇來的俄國卡車,最終於1944年聖誕節當日抵達山丹。

同時,霍格繼續假裝學校仍然正常運做,盡管老師已經少了一大半。剩下的孩子繼續上課,操作哥什機。這台機器一直工作到離開的前幾天。當地駐軍和村民都知道有這麽一台棉紡機。它已經變成了當地的某種標誌。隻要機器還在工作,學校就還在。

機器真正地在工作這件事和學校要轉移這件事一樣讓霍格興奮不已。11月26日他在家信中以一種感慨的口氣這樣寫道:

哦,男孩!哦,男孩!哦,男孩!後天我們就要離開這裏向著蘭州——那個通向樂土的城市出發(也許也能遠離那群狂亂的官僚)。今天我們那些操控哥什機的孩子第一次實實在在地生產出了優良的細棉線。這是一個裏程碑,一個偉大的開始,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這是對這個學校最好的告別,這項成就讓我們即使身處食物匱乏,到處是黃沙的戈壁地區也仍然擁有希望和熱忱。我們成功了!我們靠自己成功了!……馴服了河流,讓機器運轉起來了。

學校裏一半的人走了以後,霍格專注於寫他的第二本書。這本書是一本自傳類型的書籍,主要講述他擔任校長、重建學校的事跡。他已經寫了4章,並準備將他們翻山越嶺向西北地區轉移的事寫成第五章。現在已經是12月,冬天的天很早就黑了。影響到行程的壞天氣同時也影響了他寫作。12月20日,在他離開前的最後一封信中,他這樣寫道:

我忘了告訴你們現在這兒有多冷。有一天我突發靈感,想把我的打字機靠近火烤一會,好讓它在用之前熱一點。不幸的是我把它放得離火太近了,五個字母烤掉了。我已經把它拿到成都去修了。幸好這裏還有一台打字機,不然我就慘了。

霍格將前4章取名為《穿越中國城牆》。在出發去山丹之前,他將手稿郵寄給美國的利特爾·布朗,同時告訴父母會給他們也寄一份副本。但手稿沒有到達美國,也沒有人知道它們去了哪。最大的可能就是寶雞郵局——這個當地最大的信件分類中心裏的國民黨把它們扣了下來並銷毀了。